屋内光线暗淡,只见周楠面容狰狞,状如罗刹,素姐突地想起眼前这人以前可是杀过自己丈夫的,顿时惧了“啊”一声低呼,连退了几步。
再看到周楠嘴角带着的讽刺的笑意,她心中突有怒火腾起来。
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蓬蓬乱跳的心脏,喝道:“周楠,你想干什么。没错,你这个贼配军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不管我却不怕你。左右都是一条命,反正我活着也没甚滋味死了也是一了百了。可是,你杀我又如何。自己自然免不了要上菜市口走一遭,但那债还是说不脱,依旧要着落到你浑家头上。”
周楠哑声道:“好狠毒的妇人,不就是三百两银子罢了。好,我会想办法的。有什么事情,你对我来就是,我接着。”
“恩,既然你这么说,我就静侯佳音了。”素姐又看了看周楠家的陈设,突地一笑:“看你家的情形,别说三百两,只怕三十两也拿不出来。不过,你这人倒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至少还知道维护家人。十天,十天之后我会带着欠条去找周师爷你的。到时候若拿不出来,也不要你家娘子抵帐,我一个妇人,现在又回梅家做少奶奶,有的是丫鬟小子使唤,要一个粗手大脚的乡下女人做甚?我只要你!。”
她指了指周楠:“周师爷文彩风流,尤其是你在诗会上所作的‘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那句,真是惊才艳绝啊!我们家二姑娘整日都将你这首《临江仙》挂在嘴上,听得多了,妾身也记熟了。真好啊,真好啊,想不到我朝竟然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佳作,即便是杨升庵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也不过如此。既然二姑娘这么喜欢,那么我就把你弄进梅家去为奴抵帐。咯咯,一代词宗竟然成为梅家的奴己,想想都觉得有趣。”
她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眉宇间又是得意,又是仇恨:“周子木,你本是我安东县学生,又有如此才学,前程一片大好。可先是被革除功名,又被发配辽东。如今,又要做我梅家奴才,真真是每况愈下。对了,我家公公说了,一旦周师爷进了咱们家门,一定会和你好好亲热亲热。哈哈,到时候,周先生你可真是西风多少恨了。”
这话说得好生恶毒,周楠禁不住抽了一冷气。吸了一口气,须臾,他平静下来,淡淡道:“看来,今日的一切都是你的手笔了?”
素姐点点头:“对,都是我的意思。周师爷你也不是瞎子,方才想必已经看到这些欠条都是你写给先夫的。为什么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偏偏要选在此时。实话同你说吧,你当年杀死先夫,本以为你付出了十年徒刑的代价,咱们两家这个仇怨也就这么罢了。可是你这厮当日在淮安对我那般欺凌,我自然要投桃报李了。你是读书人出身,当明白君子以直报怨的道理,却怪不得别人。”
原来,当初素姐的丈夫被周秀才杀死的时候才十七八岁,尚未行冠礼,经济上也未独立。像梅家这样的大户对于子弟的管束极严,除了在学业上的大笔开销由家里承担外,平日间每月也只五六两银子的月份,自己并没有多少钱。
周秀才向梅大公子借贷的时候,动用的是素姐的私房钱。读书人之间,君子有通财之谊,这三百两银子人家也没打算让还。不过,周秀才一个读书人也是要面子,执意要写欠条。梅大公子拗他不过,只能一笑置之,只让素姐将欠条收下,也不当回事。
素姐这会被周楠从淮安抓回梅家,自然免不了被婆婆一阵羞辱,心中本就有气。又想起周楠那日故意装出不认识自己,许下山盟海誓将自己这个嫂嫂连嫖两次,最后却拔鸟无情。如此深仇不报,枉为人子。
当下,她就寻出当年的欠条,禀告了公公,又为了避嫌,同翁春一道来周家庄逼债。
“好了,我的话讲完了,周师爷好自为之。”看到周楠一脸颓丧模样,素姐心中大块,咯咯笑着,就要告辞而去。
突然,周楠道:“素姐,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没错,你婆婆对你是不好。可这十年都过来了,为什么突然想着要离家出走。其实,人生也就那几十年,忍一忍就过去了。再说了,再梅家你至少能够保证衣食无忧,你一个弱女子漂泊江湖,又做的那种生意,何必寻苦吃,自甘轻贱?”
这话说得平淡,却正好戳到素姐的死穴上。她霍地回头,一张脸气得煞白,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姓周的,你当我是那种不要脸的**荡妇,是不是还要怒骂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实话同你说,我当年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无奈家中遭难,这才进了教坊司。可是,在馆多年,却一直都是冰清玉洁的身子。我这一辈子,也就先夫和你两人。原本以为你是个值得托付终生之人,却不想是我瞎了眼睛,看错了你这头禽兽。”
“至于我为什么要离开梅家。”她捏着拳头:“自由……自由比什么都可贵,我是自由的……姓周的,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就推开房门出去,正要上轿子,突然停下来牵住云娘的手,一笑:“姐姐生得好样貌,真真是一个天仙般的可人儿。”
见她如此亲热,云娘一呆。
素姐又小声在她耳边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嫁得如此好的郎君。周郎英俊潇洒,又知冷知热,龙精虎猛,叫人回味无穷啊!奴家尝过周郎的滋味之后,至今难以忘怀。姐姐可得将自家夫君给看好了,休叫人抢了去。咯咯,咯咯!”
云娘一张脸变得更加苍白。
坑爹啊,以前那个周秀才就是个坑爹货!此刻,坐在水渠边上,周楠还真有跳进水里一了百了的心思。
三百两银子,十天之内还清,那不是要命吗?若真被梅家抓去做了家奴,没有了衙门典吏身份护身。以自己和他们的血海深仇,不出几日安东县的失踪人口名册上就要多一个名字。
就算梅家不想要他周楠的性命,一通折磨下来,定然会叫自己生不如死。
人到了这个份儿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正惶惑中,云娘温暖的手握住了:“相公,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无论怎么样,我相信你都会平平安安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实在不行我去一趟娘家叫爹爹和兄长想想办法。”她也不明白方才那妇人过来寻周楠究竟为何,不过,显然不是好事。
“找岳丈……我看还是算了,放心好了,没事的。”周楠苦笑,开玩笑,杨六爷也就是普通人家,根本就拿不出那么一笔巨款。再说,这就不是钱的事情。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就算你还了钱又如何,人家依旧会寻你晦气。
“没事就好,我相信相公你能度过这一难关的。男人在外面行走,自然免不了招呼应酬,我也能够理解。”云娘柔柔地安慰。
先前素姐同云娘所说的话,周楠正好在她们身边,自然听到了。顿时大为尴尬:“娘子,我……”
“不用说了,没事的,没事的。我也不是个忌妒的妇人,若是相公看上哪个女子要带回家来,我也不会慢待人家的。”
周楠大窘:“娘子你想哪里去了,我如何会有那种心思,这样的话休要再提。方才那妇人究竟是谁,我也不好同你说清楚。但是你放心,我和她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云娘只微微叹息一声,素姐连床第之事都说,显然和自家相公又过那么一段。她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懂:“好的,不提了。对了,相公,看起来你最近遇到些事,我就暂时不进城了。”
周楠想了想,也对,在周家庄,好歹还有一百多号乡亲。如果有事,喊一声,大家都会过来帮忙。如果进城,自己又不可能一天到晚守着云娘,确实不安全:“好吧,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接你。十天,十天之后。”
十天,十天大限可不是那么好过去的。
告别了云娘回到县城之后,周楠决定不再颓废,无论如何还是要振作起来想想从什么地方弄点钱回来。
于是,我们的周师爷前所未有的勇于任事,主动承担起了收缴百姓所欠的往年税款的重任。要想弄钱,就得搞事。否则,成天坐在承发房里,银子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史知县虽说上了折子主动认领了改农为桑的新政,可朝廷要等到吏部主事来实地核查无误之后才会批准减免往年的积欠。
这事成不成还两说,所以,该催缴的款子还是要催的。
世界上的事情但凡涉及到利益,都免不了有矛盾有冲突。按照国朝的规矩,夏秋两税都会落实到地方里保头上,让他们代为征收。粮食入库之后,还得由乡里的粮长组织人手将皇粮解送到指定地点。比如安东县的夏秋两季的粮食就要送去山东济南府。然后由那边的粮长接手送至京城,这样一站一站接力。
遇到皇粮国税征收不上来的时候,衙门才会启动国家暴力机器,出动衙役,该打的打,该强征的强征,该抓的抓。
历来,清缴积欠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收回欠款本是你应尽之责,收不回来是你无用,等着被知县大老爷训斥吧。因此,这种事情大伙儿都是避之惟恐不及。
这次周楠竟然主动请缨,各房的师爷们都是大喜过望,爽快地将这块烫手热山芋丢过来,还拨了两个快班的衙役给他使唤。
可惜,周楠在外面跑了几日,最后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在这农业社会的大明朝,嘉靖嘉靖,家家皆尽可不是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