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祁野逸醒来的时候是下午,太阳已渐西沉,暖色的光亮带着一点凉意自窗角倾泻。

他睁开沉得发涩的双眼,望着光秃秃的木质吊顶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太累了。

这一觉睡得太过疲惫,四肢又麻又僵,好似溺入水中又好像滚过火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全身都渗着凉凉的虚汗。

梦里交错凌乱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

他甩了甩头,无意间牵动住手臂,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谁紧紧握着。

是慧净。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在欲要发出音节时,终于想起了昏倒前的情景。

好像是,靠在了谁身上。

女孩慌张的神情还模糊可见,闭上眼的最后时刻,他清楚地听到她说了句“怎么办”,音调破碎,好像比停电迷路那天还要慌上几分。

吓坏了吧。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谁能想到一颗小小的芒果,就让他倒下了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有点作弄似的得意,但转头一想,好像吃亏受罪的还是自己,于是因报复感而浮起的那丝得逞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慧净正坐在床前的蒲团上闭着眼打坐,感觉到掌心微动,便悄悄睁开眼睛。

结果看到师兄正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放空。

慧净双眼立刻涌出一大泡眼泪,把手里的念珠叠成三圈,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之后,才哒哒哒跑过去,一下扑在祁野逸身上。

“呜呜呜师兄,你终于醒了……慧净、慧净为你诵了一下午《地藏经》,你终于醒了呜呜呜……”

“慧净还以为,咳……以为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祁野逸觉着这话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间头脑混沌又想不起来,只默默拍他后背,待慧净喘匀了气儿才摸了一把他光秃秃的大脑壳儿,开口却是:

“那女孩呢?”

女孩儿?

慧净挠了挠自个儿光滑的额头,神色一度有些茫然。然而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师兄这是在说那个给其他小沙弥画大头贴的卷卷头女孩儿。

一双黄豆眼瞬间燃烧起熊熊烈火。

他就说师兄是喜欢卷卷头姐姐的吧!

果然没错!

可为什么师兄早晨的时候举止怪异,丢下人家就跑啊?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

唔,原来师兄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嘛。

想到这里,慧净双手合十低眉垂眼,先替师兄郑重地道了声“阿弥陀佛”,刚想继续,却听门外突然传来细微声响。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僧走了进来。

老僧一身黄色僧袍,精神矍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见祁野逸醒来,倒也不甚惊奇,只转身嘱咐慧净将晚斋端进来。

慧净这才想起自己的另一个使命,哒哒哒又是出了僧舍。

祁野逸听着慧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终是恭恭敬敬道了声:师父。

从山上下来是下午六点半,躺了一下午之后,不知道是药效上来了还是补了觉的缘故,脖子和唇周的疹子已经消散不少。

祁野逸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儿,暮色四合,太阳遥遥垂于西侧,紫红色的晚霞整片铺在海面上,偶尔卷起几只灰色的海鸥。

这样的闲散时光对于他而言其实少之又少,因此他只推着车子,并没有骑,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回到客栈小院时天色已经黑透。

院门敞开,前厅与院中连接处的台阶上孤零零竖着一把钓鱼凳。

祁野逸推着自行车,前脚才越过院门槛,一个黑影便从右侧花圃方向蹿了出来。

他下意识往后退,手一滑,自行车前把瞬间失去控制,歪歪扭扭就要朝着那人方向撞过去。

砰。

一声闷响。

自行车倒地。

与此同时,女孩急急叫出声。

“哎呦,好痛!!!”

祁野逸将自行车扶正,搬起后轮抬进院子,并没有立刻理她。

等把车稳稳放在一边支好后才徐徐晃到她面前,平静地伸出手,敲了敲她护着脑门的手背。

“半天没见倒是学会碰瓷了。”

“你倒是睁大眼睛看看,自己究竟哪里受伤了?”

祝芙被他这么一说,迟疑放下手臂。

哦,好像真的没撞上她呢。

她见自行车扭来扭去就要朝自己撞过来,以为一定会撞到自己,听到砰地一声下意识就喊出声。

祁野逸见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他摸了摸眉毛,神情闪烁,语气轻得有些不自然:

“呃……白天的事,谢了。”

祝芙愣了一下,随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猛地拍向自己脑门。

没待祁野逸反应过来,她忽然向前一步,横在他面前,拉住他手臂就要往前带。

祁野逸哪想到她会这样,完全没有设防,被她这么一拉,一个重心不稳下意识就向前倾。

于是被迫弯下腰,跟她视线齐平。

月季花的清香混着夜风灌进鼻腔,微弱灯光下,三角梅晃了晃。

俩人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一会,祝芙突然伸出手臂,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温热的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她手掌小小的,堪堪盖住他的前额。

祁野逸愣在原地。

连呼吸都卡住了。

掌心升腾的热一时间好像伸出无数根细小绒毛,灼热感化作触角,沿着毛管,电流般涌向后颈。

脸颊变得刺烫,就连虎口那圈红疹也愈发痒了起来。

祁野逸一时有些恍惚,大脑一瞬间空白。

结果下一秒,手掌落下,滑至中庭,又被人挑起下巴。

祝芙掌心贴在祁野逸额上,见他不再发烫,心里踏实了一半,目光下移,落在他骨骼分明的下巴。

她记得自己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好像也是突然过敏起了一脸疹子,还发了一夜高烧,当时妈妈也是这样,一会儿探探她的额头,一会儿又抬起她的下巴,反复检查了很多遍。

她没有对别人做过这种事情,却很高兴自己能够想起当时被妈妈照顾的场景。于是在祁野逸回来之前,她一面在脑海中仔细回想当时的各种细节,一面又想象着反复排练,生怕落下一点。

她想起祁野逸晕倒时的场景。

那时他大概已经意识模糊,靠在自己腿上,嘴里一直喃喃着什么。

祝芙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她悄悄把耳朵贴过去,热气扑上来,让她觉得有点痒,但祁野逸大概已经烧糊涂了,一直重复着念着一句话。

她仔细听了一会,才发现原来他喊的是“妈妈”。

妈妈。

如果她能像妈妈当时照顾自己一样,关心他,是不是他心里会好受一点呢?

他当时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祝芙将覆在祁野逸下巴上的手挪了挪,四指微拢,贴上他侧脸,又觉得不放心似的,另一只手也上阵,将他整张脸拢起来,确认疹子正消褪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祁野逸被她“捏”着脸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时,就看到祝芙眼睫弯弯,正露出一小排牙齿冲他甜笑。

“惬意,你好可爱哦。”她说。

祁野逸噎住,半句话梗在喉间滚了滚,终是咽下。

颈后灼热感更盛,连带着脊背也生出一层薄汗。

他不会又开始发烧了吧?

怎么一直出汗。

哼,就会弄些糖衣炮弹的把戏。

以为他会吃这一套吗?

祁野逸迅速拍掉她的手,起身就往客厅走。

或许是弯腰弯得有些久了,猛然直起身时突觉后腰一僵,竟险些踉跄。

祁野逸快步走到客厅,打开冰箱拿起一瓶冰水,刚想拧开,就被人跳着脚夺走了。

是的,跳了一下。

劲儿还用得挺巧,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掳走了。

祁野逸斜靠着冰箱门,目光沉沉,也不说话,那眼神好像在说:

你是兔子吗?

祝芙认真地读取了一下他的眼神,确认他好像并没有领情之后,小声咕哝着开口:“你都生病了……就不要喝凉水了。”

兔子耷拉着耳朵,语调下垂,明显是有些失落。

祁野逸盯着她看了几秒,轻叹一口气,突然上前一步,拍拍她脑袋。

“知道了。”

说完,就要往地下室走。

兔子耳朵重新支棱起来,祝芙跟上去,从客厅走到屋外,又穿过院子,最终停在楼梯口。

“你不去睡觉,跟着我做什么?”

他堵在门口,声音仍有些哑,掀起眼皮瞅她。

“呃……”祝芙绞起眉毛,小脸皱成一团。

这该怎么说呢?

其实她还想着另一件事。

“说。”

“你……”

她闭了下眼睛,铁了心打定主意似的——越过祁野逸,跑下了楼梯。

一次两次的,倒是愈发熟练起来了。

祁野逸摸摸鼻子,倒也没说什么,跟着下了楼梯。

祝芙倚在画室门口,垂头耷眼,看起来有些丧气,见祁野逸过来,身躯一震,很识趣地闪到一边。

祁野逸瞥她一眼,默默打开门。

身后没什么动静。

“你不进来?”

他一只脚迈进画室,见祝芙仍靠在墙边,于是露出半边脑袋,看向她。

话说出口,语调懒散,竟带了些笑意。

他不知道她这是又打什么主意,但很显然,她挺纠结。

他表示喜闻乐见。

“呜。”

祝芙看向他,突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哼哼半天也没哼出个所以然。

祁野逸倒显得很有耐心,也不催她,只将门彻底推开,默默走了进去。

祝芙跟上去。

像个小尾巴。

祁野逸心里想笑,猜测着她到底什么时候会开口,结果下一秒就见祝芙径直跑到了鱼缸前。

很好,短时间内肯定想不起来了。

据他这几天观察来看,这姑娘脑子里顶多只能存一件事,再多了就得把前面的事清掉。

现在她被鱼缸吸引了,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来别的了。

祝芙蹲在鱼缸前盯着缓缓游动的小鱼,没一会,开始神游天外。

她纠结的事儿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因此很难开口。

要不算了,改天她自己送过去好了,反正也是自己答应要打印了送过去的。

啊啊啊啊啊啊可是她不想再爬山了!

简直是太痛苦了,下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安了两条假肢。

她思想斗争了一会,懒惰击败了脸面,终于转过身。

结果刚要开口,就看见祁野逸脱下了长袖。

“你你你——你在干嘛!”她迅速捂住眼睛,慌乱转回去。

“哦。”

祁野逸背对她,抓起椅背上的T恤,平静地套上,语气淡定得很:

“换衣服。”

“流氓!”

嗯?

流氓本人有点懵。

他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祝芙身上,那意思好像在说,这是我的地盘唉。

呜,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说吧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见她还捂着眼睛,祁野逸心情莫名变好,走到正中间,将画架拎至墙角。

屋子里有些闷,他抬手又将纱窗推开一半。

夜风混着花香吹进来。

祝芙眼睛转了转,望着他的背影,突发奇想。

只听她一字一顿,声音格外洪亮:

“我能加你微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