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上车吗?”
女人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焦躁。
祝芙往前站了站,扭头看向马路尽头:“没有呢。”
“唉,我就说让你爸送你去,你非要自己去,这下可好,知道受罪了吧!”说着,女人开始埋怨身旁的男人,“你说你这当爸的,当时也不拦着点。”
眼看母亲就要开始数落父亲,祝芙赶忙出声制止:“诶妈妈,我看到车啦,先不跟你讲了哦,要准备上车。”
祝母听见女儿的话,果然将注意力转了回来:“记得提前把零钱拿出来,看好自己的包包,要是晕车的话就提前吃两片晕车药,哦,对了,水壶带着吧?多喝水,天气热,别再中暑了!”
“带了带了,放心吧妈妈。”祝芙又往前迈了几步,竟然真的在路尽头看见了绿色的大巴车。
“妈妈,车真的要来了,不跟你说了哦。”
“好,路上注意安全,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讲话,有什么事情打给妈妈就好知道吗?啊对了,你还是把书包背在身前吧,这样……”
祝芙一一应下,终于挂断了电话。待她收起手机再抬头,那辆又绿又破的大巴车也正好喷着尾气停在了她脚边。
还好提前把硬币拿了出来。
祝芙抬手往投币箱里扔了两枚钢镚儿,背着书包往车厢末尾走。
正值中午,艳阳高照,并没有多少人往码头去,因此车上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四五个人。
祝芙找到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随手掏出了速写本。
这是她为这次上岛特意准备的,8开纸,厚厚的一大本。
三年前,《捞月亮》系列插画小爆,因童真梦幻的绘画风格,祝芙一度成为平台最有潜力画手。然而风光过后,是转型期无尽的迷茫。整整一年,她再无产出。
想象力被消磨殆尽,手中的废稿早已堆积如山。面对编辑和粉丝的留言,她感到力不从心。
于是她想起了母亲口中的那个名为“故乡”的地方。
这座小岛,是否能带给她一些灵感呢?
大巴车沿着环海公路行驶,两侧是层层叠叠的灌木丛和不知名树木,祝芙捏着画笔,轻轻一扫,勾勒出茂盛的树影。
海风沿着车身前行的轨迹,送来一阵凉意。水汽贴在面颊上,潮潮的,湿湿的。
祝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笃——”
车辆骤停。
与此同时,刺啦——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车门打开的声音。
祝芙捂着脑袋,顾不上额头火辣辣的灼热感,连忙低头查看膝上的画纸。
上面果然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铅痕。
她心中一沉,将画纸往后翻了几页,还未来得及细看,忽觉身前一暗。
一小片阴影笼罩下来。
海风夹着咸咸的水汽,将膝上的速写本吹得哗啦作响。
祝芙下意识转头,想要关窗。却在转过身的瞬间,目光停驻。
玻璃窗上倒映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祝芙心口微动,觉得新奇。
那人手里抱着一块一米多的方形纸盒。
自小学习油画的直觉让她一眼就认出了盒子里的东西,谁知刚想转过头,一股力量迎面袭来,还没看清来人长相,脑门就被纸盒子的棱角攻击了。
“啊。”
二次暴击。
祝芙揉着脑门低呼出声,下意识抬眼,却不料又一次撞上他窄瘦的下巴。
温热的触感擦过额头,下一秒,祝芙见他转过身,直直看过来。
男生瘦而高,两根肩胛骨细长匀称,撑起宽薄的肩。领口松散,上面缀着几处彩色的渍迹。
好像是颜料。
大巴车驶过隧道,车里陡然转暗,亮起一排昏黄的灯。
微弱的灯光打在脸上,将他五官延展开来,高而挺的眉弓下,是一双凌厉的眼。
祝芙被他看得不舒服,心口一缩,微微垂下了头。
没想到对方却开了口。
“看着点。”
语气不耐,带着些许烦躁。
祝芙对上他凛冽的目光,顿时有苦说不出,猛地被这么一撞,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连带着脑袋也开始星星转圈,只好揉着脑袋,将头转向窗外。
余光里,那人正弓着腰摆弄纸盒。
脊椎骨穿过薄薄的衣料,微微隆起,似一排将坠未坠的算珠。
如果不是他周身气压太低,祝芙觉得他的身高相貌其实还算赏心悦目。
但是——
但是他态度也太恶劣了吧!
这么想着,祝芙彻底别过了视线。
大巴车摇摇晃晃,一路沿环海公路行驶,远处是青白相间的海平线。
祝芙半只脑袋贴在玻璃上,盯着远处长长的柏油路发呆,没一会,视线变得飘忽起来。
昏沉之间,前排传来说话声。透过玻璃映出的侧影,祝芙看到一截清劲的手臂。
好像是在打电话。
“不是说好了么,怎么临了又反悔?”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克制。
一张愠怒的脸从脑海中掠过。
祝芙抬了抬脑袋,想看清他的表情,却只看到他绷直的唇线。
对面似乎又说了什么,祝芙屏息等待,他却迟迟没有应答。
颠簸之间,困意再次袭来,祝芙脑袋一歪,靠着前排的椅背,竟睡着了。
列车员的哨声响起时,车厢早已空无一人。混乱之间,祝芙连忙将帽子扶正,匆匆拉着箱子下了车。
然而刚下车她就犯了难。
按照之前戚燕给的路线规划,她应该从车站打车去码头坐船。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手机导航上的路线和妈妈规划的完全不一样啊!
祝芙托着行李箱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导航上的车站,环顾四周也完全没有看到正规挂牌的出租车。反倒是路线图上花花绿绿的线路,让她一时迷了眼。
祝芙将行李放在原地,掏出手机想要给戚燕打电话,却发现对方显示无法接通。这才猛地想起她正在去山区研学的路上,估计信号不通。
看看手机导航,又看看手里戚燕给的路线,祝芙嘴巴一瘪,欲哭无泪——
呃。
她好像就是传说中的……路痴啊。
或许是她又背包又拉箱子的装扮实在惹人注目,没一会祝芙便觉得周围聚起了无数双眼睛,她低着头不敢跟他们对视,生怕看一眼他们便要围过来。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很快引来一群司机。
“妹妹是去码头吗?60块走不走?”
“50,再等一位,立马发车。”
“空调车走不走?”
一群彪形大汉七嘴八舌地将她围起来,纷纷拉她上车。
祝芙哪里见过这架势,心头一紧,拉着箱子就想跑。
“小妹,这边距离码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滴,你要出了车站更不好寻车喔!”有人冲她喊。
祝芙果然停住脚步。
那人趁机走近她,试着商量:“小妹,你一看就是第一次来这里,坐阿叔的车,阿叔给你优惠,他们要50块,我只跟你要40,你看怎么样?”
祝芙有些动摇了,倒不是便宜多少钱——她几乎对这些价格没有什么概念——是这个司机的面相看着和蔼柔和许多,让她想到了爸爸美院的那些同事们。
“我……”
她就要答应,却听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只要40?”
“你这也太坑了吧?”
烈日下,男生一身黑衣黑裤,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竟是刚才车上遇见那人。
“到码头才多点距离啊,开口就要40?”
祁野逸走到祝芙身边,站定,语气十足地懒,又似乎带着些含混的笑。
祝芙抬头,这才发现他异常地高,即便是自己的脑袋尖儿也只勉强能卡到他肩膀位置。
“你小子哪儿来的?捣什么乱?”
原本和颜悦色的司机立刻变了脸,祝芙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凶狠吓了一跳,连忙一步并两步抓着行李同他拉开些距离。
祁野逸倒是气定神闲,见到眼前情形也是乐了,扑哧一下笑出声:
“准你们跟这儿骗人小姑娘,还不准我打抱不平了?”
“你再说一遍?谁骗人?”
那人瞬间火了,说着欺身上前,却被身后早已听见动静赶来看热闹的同行拽住了胳膊。
“人多得是,人多得是,咱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再伤了和气!”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
一群人大张旗鼓一路拖拖拽拽将人拉走,没一会,祝芙身边只剩下了祁野逸一个。
“没人了。”祝芙下意识说。
“我不是人?”
“你也开车拉人?”祝芙睁大了眼睛。
眼前这人明明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啊。
而且明明刚才他还在大巴车上……
“瞧不起谁呢。”祁野逸哼一声,偏过头垂眼瞅她。
眼前的女孩一头短发,略卷的发尾被压在耳后,两边各翘出一个弯弯的弧度。眉毛下一双圆眼睛,眼仁儿格外黑,格外大。
看着就一脸单纯相。
“喂,走不走?”他睨她一眼。见她不出声,眼睛转了转,坏笑一下,又补一句:
“空调车,只你一个。”
祝芙站在原地,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表情。
她只是习惯性跑神儿,陷入了思考。
为什么他一身黑衣黑裤,身上一点汗都没有啊?
她盯着祁野逸的领口看了又看,刚想抬头去瞅他的额头,结果对上他惊诧防备的眼神。
“啊。”祝芙张张嘴巴,脸有点红,“我只是想……”
“走不走?”他打断她,似乎有点不耐烦,语气生硬。
“诶?”祝芙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走走走。”
祁野逸人高腿长,祝芙人矮腿短,没走几步便要跟不上他的步伐。
祁野逸觉得焦心,干脆主动提出帮她拉箱子,不料被她果断拒绝。
“我自己来就好。”箱子不沉,她不想麻烦别人,“不过你可以走慢一点。”想了一下,她又补充。
祁野逸看她一眼,低声说了句“麻烦”,却也还是悄悄放缓了脚步。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他安慰自己。
谁叫你头脑一热,去充当护花使者了呢?
祝芙跟着他七拐八拐地沿着小路走了半天,刚想开口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就见祁野逸忽然停下脚步。
她一个没留神迎面撞上他的背,祁野逸低呼一声,转过身,大手扣住她的脑袋,将她提到身侧跟自己并排站。
“怎么不走了?”她气喘吁吁,大眼睛忽闪忽闪。
他答得简短:“到了。”
“到了?”
祝芙看向面前一排黄色的摩托,又看看祁野逸。
哪里有车?
莫非……
忽然,她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只见祁野逸弯唇,给了她一个极不走心的笑容,然后打开手机,优哉游哉地走向最外侧。
一阵凉风吹过,“叮”地一声,有机械音响起。
祝芙张大嘴巴,一时愣在原地。
这这这——这难道就是他说的空调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