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多雨。春夏尤其频繁,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被笼罩在雨幕中。
为了那句下午两点,元潇一晚上没睡着。后半夜好不容易有点儿睡意,结果刚闭眼没多久,边上的闹钟就响了起来,依稀还能听见远处淅淅沥沥的雨声。
落地窗外阴雨连绵,冷风从没关严的窗口缝隙往屋子里钻,割在裸露的皮肤上,凉得元潇一哆嗦。
他迷迷糊糊爬起床关了闹铃,又拽着被角缩了回去。因为一夜没睡,他的脑子像块生了锈的铁,又钝又重,还有些昏沉。
元潇不耐烦地哼唧了一声,裹紧被子优哉游哉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空气静默了一秒后,他突然一下蹬开空调被,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吊坠。
朦胧的睡意被逐渐清晰的意识代替,一部分短暂模糊的记忆如退潮的海水疯狂回笼。
昨天晚上,虞白亲他了。
他也亲了虞白。
虽然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脸颊。
他还记得自己凉透了的手指触碰到的柔软皮肤,以及虞白身上滚烫的温度和灼热的呼吸。
操……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猛然袭来,元潇狂躁地把脸揉搓成各种形状,以此来压抑内心的躁动与羞耻,还有那一丝说不出口的诡异的幸福。
把手机从床头捞到手里,解锁一看,通知栏显示虞白二十分钟前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蠢鱼:起床。
-蠢鱼:今天排的节目有点多,我是主持人,需要提前去学校做准备,一会儿大礼堂见。
虞白是政教处李主任亲自到班上来挑的主持人,这事儿元潇也知道。
事实上李主任本来的意思是想让虞白做整个艺术节的控场人,大有把整场活动策划都交给他的意思。
虞白以要准备半期考试为由拒绝了,但又不好弗了主任面子,于是折中答应当合唱比赛的主持人。
这种类似于报备的行为成功愉悦了元潇,而且还是对方主动报备。他压着嘴角的笑意,回了虞白一个微笑表情包。
对面估计正在看手机,秒回了个问号。
-蠢鱼:起了?
元潇翘起嘴角,边掀开被子下床,边点开录音键录音。谁知嘴唇张和半天,却突然哑火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一枪爆头:“起了。”
“……”
刚起床的嗓子还没完全打开,听在耳里只觉得黏黏的,还有些哑,像被泥沙碾过。
元潇半只脚刚踏进洗手间,结果刚蹦两个字就哑了,脚也挪不动了,迷茫着一张脸呆在原地,像只丢了蛋的蠢鹅。
手机在手里嗡嗡震动,大概是看他起床了,虞白直接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元潇单手捂着脸,此时又无比痛恨虞白的主动。他心跳得很快,整个人被迟来的害羞包围,接起电话时手一抖,视频电话打成了语音通话。
他还没来得及慌乱,虞白凉丝丝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现在才起?”
虞白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和平常没什么区别,这让元潇心里有点堵,同时又有些忐忑。
他从昨晚就在想,虞白亲他的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虞白也喜欢他吗?如果喜欢,虞白为什么不说?
虽然他自己也没说。
这种不上不下,看不着也摸不透的心情其实挺难受的。
“才七点。”元潇克制着不安,趿拉着拖鞋钻进洗手间,在落地镜前停了下来。
“我已经到学校了,在背主持稿。”虞白说,“平时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记了三十个单词。”虞白说话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笑意。
“哦。”元潇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我是不是应该夸你两句?”
虞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没说话。
之后两边静默一瞬,元潇摸了摸发烧的脸,不自觉也开始报备,“我准备刷牙了。”
虞白:“……”
“那你的意思是……我挂了?”
“不用!”元潇后知后觉地伸手在嘴巴上打了一下,“你说呗,我听就行,我洗漱很快的。”
“嗯,我猜到了。”虞白说。
对面不知是在哪里打的电话,元潇把话筒凑得很近,能清楚的听见嘈杂的背景音。
元潇正在挤牙膏,闻言惊道:“这你也能猜到?”
话落,顺手把牙刷往嘴里一塞。
谁知对面轻笑一声,元潇还来不及为这声穿过耳膜的笑声心动,紧接着就听他说:“你每天出门都不照镜子吗?”
元潇:“?”
“难怪。”虞白又说,“你知不知道,每天早上,你的眼角……”
“我草???”元潇没忍住含着牙刷爆了句粗,差点一口把薄荷味的牙膏给吞了。
虞白故意说一句断一句,最后停在一个适当的点,让他急得百爪挠心。
眼角除了眼泪还能有什么东西?元潇下意识凑到镜子面前,左看右看什么也没看出来。
正当他抓着毛巾快把脸颊脱下一层皮的时候,虞白终于发话了。
“你的眼角有一颗痣。”他说,“颜色比晚上要深一点。”
元潇:“……”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出不来,还咽不下去,气得直咳嗽。
“你怎么了?呛到了?”尽管他捂着嘴努力压制,虞白在对面还是察觉到了咳嗽声。
“吞了半斤牙膏沫!”元潇没好气地说。
对面明显一愣,“牙膏沫?”
…………
这天是艺术节的第二天,也是师生们集体放纵的最后一天。大清早,A班教室里就笼罩着一股焦虑的氛围。
元潇单肩挎着包,经过讲台时懒洋洋往后排瞟去一眼,没见到想见的人,倒是听到了不少闲话。
“你们早上从宿舍楼出来的时候,看到生活馆那边停的大巴车了吗?听说是电视台的!”
“我靠真的假的?”
“昨天晚上在大礼堂我听四班老师提过,百分百是真的!据说是小馒头亲自去电视台请的人!”
“意思是咱们要上电视了?”
“我靠更紧张了!”
“这不对吧,我听说的版本是,来的不仅有电视台的人,还有一位本地知名的企业家。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小馒头请的,而是校长那边的人脉!”
“我草?”
“谁啊?”
“啧,自己照着关键字猜呗,本地企业家,还是知名的本地企业家,范围够窄了吧?咱筑城出名的一共不就那几个?”
几个人把脑袋凑一块儿,随口就蹦出了几个企业家的名字。
元潇没精打采地回到座位上,屁股刚挨着座椅,就听他们提到了元清骏。
“……”
元潇轻微地蹙了下眉,很短暂。那张听到元清骏三个字时面无表情的脸,不细看压根看不出来。他点开和他爸的聊天框,想问问同学们口中说的人是不是他,结果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片刻还是退了出来。
从那天冲元清骏发脾气,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天。
说好参加完活动就回家的父母,至今还在京市,工作仿佛永远忙不完。这十天,元潇的微信里塞满了他爸发来的抱歉。其间夹杂着几条袁铭的消息,说是已经归了队,保证下次轮休的时候一定带他出去玩儿。
元潇每一条消息都看了,却一条都没回。
他在单方面的发脾气,气愤父母长期的不陪伴,由于工作过于忙碌,少不了会忽略他的存在。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孤儿。即便物质生活再好,爹不疼妈不爱,也只会感到孤独。
他也气袁铭的不守信用,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居然比他这个亲弟弟更重要,轻易就撇下了他,也撇下了早就答应他的承诺。
教室里关于企业家的讨论还在继续,话题早就从谁最知名转到了前段时间零元科技老总和十八线女明星的花边新闻上。
八卦新闻自然比企业家新闻更受欢迎,没多会儿,教室里大半学生都参进了话题中。
元潇刚开始还能保持沉默,后来实在听不过耳,一脚踹翻了课桌。
前排的女生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
元潇又对着半翻的课桌踹了一脚,一句话没说,臭着张脸出了教室,离老远还能听见有人骂他神经病。
一早上的好心情被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给打破,元潇鼓着脸颊,穿过大半个校园,径直去了大礼堂。
时间尚早,礼堂里没几个人。元潇从正门进入,一眼就看到了舞台中央的虞白。他戴着顶白色的纯色鸭舌帽,细碎的发丝从帽沿散了出来。
元潇绕过前排的座椅一步一步踩上阶梯,目光紧紧盯着虞白身上那件黑色卫衣。心说这人偶尔也有眼光不错的时候,计划着回去也得买一件一模一样的。
虞白正忙着和另一位女主持对词,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主持稿,神色严肃认真。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有人从舞台的另一端踩了上来。,
他的普通话十分标准,字正腔圆音色动听。元潇默默等在幕布旁边,就着虞白的声音做背景音,玩起了单机小游戏。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吧,虞白就发现他了。冲女主持做了个手势,收好稿子走到了幕布底下。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声,元潇一无所觉,还在拧着眉峰思考游戏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虞白轻手轻脚挪过去,他比元潇要高一些,目光随意一瞥,轻易就瞥到了元潇的手机界面,屏幕顶上写着:爱的纪录人
底下是一段有来有往的对话。
-李明轩:Hi,宝贝,你终于来了。今天是我们相遇的第一天,以后多多指教,我叫李明轩。
-桃子:我草?
-李明轩:嗯?宝贝喜欢除草?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爱好呢。
-桃子:?别他妈叫老子宝贝!宝你妈的贝!
-李明轩:嗯?宝贝要带我回去见妈妈了吗?是不是发展太快了,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桃子:滚你大爷!
-李明轩:嗯?宝贝要带我去回去见大爷了吗?是不是发展太快了,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桃子:……
“操!”元潇忍不住骂了句脏,点击返回飞速退出了游戏。
虞白轻飘飘地瞟了一眼,把游戏名给记住了。
元潇搓了把脸,扭头就见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虞白正蹙着眉守在他旁边。
“我操!”元潇吓得往后连蹦三步,“你……你忙完了?”
虞白闭了闭眼,睫毛颤了好几下,才说,“忙完了。”
“哦。”元潇呐呐地。见虞白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想了想把人拉到了后台的休息室。
他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确定周围空无一人后,才转过身面对着虞白。
虞白看他一眼,刚想说话,就被他踮脚亲了一口。
虞白瞳孔瞬间放大,“你……”
不等他开口,元潇倒先红了眼圈,“你怎么想的?”
虞白眨了眨眼,有点懵。
“我喜欢你。”元潇拉起他的手,“虞白。”
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再加上带有人物指向性的“我”和“你”,悬在元潇头顶的那把刀,终于一刀砍了下来。
挺痛快的,元潇心想。
他现在松了好大一口气,连带着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虞白静默无言,手心的汗从听到这句话后就没停过,全部浸到了元潇冰凉的掌心中。
“我知道,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我这个人藏不住事,更藏不住秘密,你又那么聪明。”元潇垂着眼皮,声线略略颤抖着继续道:“而且你昨天……你还亲我了。虞白,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
虞白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又被元潇急切打断,“或者,只有一丁点也行,一点点好感也行。我想追求你,给我个机会,行么?”
说完,像是担心他拒绝,又带着浓烈的不安道:“你昨晚亲我了,你得,你总得……负点什么责任吧。”
他说到最后,有些语无伦次,他脑子都是懵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元潇。”虞白叫他的名字,强硬地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眉心微微拧着,盯着元潇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能明白的。是我不好,把你想得太聪明。”
他话音刚落,就见元潇眼圈倏地就红了。
虞白只得耐着性子安抚,把他的手拉进手中,耐心地扣紧手指:“你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吗?我的心情?”
“昨晚我是亲了你,我也没想过不承认。我以为,我以为我说得很直白了,没想到你没有听懂……”
他尽量温和的说着话,结果元潇突然截住他的话头,颇委屈地说,“你是在说我蠢吗?”
“不然呢?”虞白好笑道,说完见某人脸都气红了,只得改口道:“你全世界最聪明。”
元潇才不信他的鬼话,高傲地“哼”了一声,说,“那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虞白说。
元潇摸了下鼻头,有些话一说出口,又好像没那么羞耻了,于是对虞白昨晚的诸多不满都被他一一例了出来,“我不知道,你又没有给我名分,昨晚我说想接吻,你说我小,不愿意。”
虞白一边感慨孩子难带,一边说,“你确实小啊,你才16岁,是不是还小?”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元潇不赞同道。
“大一天也是大,大一分钟也是大。也就是我这个人脾气好,要真计较起来,你是不是得管我叫一声哥?”虞白捏着他的手指玩儿,嘴里道:“还有啊,就只有我没给你名分,你给我名分了吗?你委屈,我不委屈啊?你自己说,昨晚回去,是不是我先给你发的消息?今天早上,是不是也是我主动的?汤圆小朋友,你不要恶人先告状,贼喊捉贼好吧?”
元潇:“……”
妈的好气。
虽然气,但话糙理不糙。
“行啊,我给你名分。”他说,“做我男朋友。”
虞白嘴角勾了勾,“不是说要追求我么,现在不追了?”
“那,那你不是也喜欢我么……”元潇耳朵一热,“我让你做我男朋友,你赚翻了好吧!”
虞白挑挑眉,不置可否。
见他不说话,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元潇有些急,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曲着是指指节去戳他的胸口,“说话。”
“我需要考虑。”虞白说。
元潇愣了,“考虑什么?”
“我不想做笨蛋的男朋友。”虞白又说。神情十分认真。
元潇怒火直冒,也不和他打嘴仗了,手指勾住外套拉链,三两下把外套脱下,干脆利落地盖在两人头上。
虞白还想着逗人两句,转瞬间眼前就黑了一片,下一秒,一道熟悉的冷冽气息便迎面吻了过来。
短暂的刹那触碰,元潇听见了心跳震破耳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