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艺奖过去没多久, 苏忘收拾一下行李,进组了。
《燕王宫》是由盛林影视公司出品的第一部 戏,也是他们跻身影视圈后的头部作品, 整个公司都十分重视,为这个剧组配置的班底也是最强的。
国民剧导演陈斐、金牌编剧季澜,这两位大佬是十多年的老搭档了,也是高水准口碑剧的代名词。
这次盛林影视能与他们合作, 也是花了不少钱, 费了不少功夫。
作为这部剧的女一号, 苏忘感觉压力山大。
因为她不光代表自己, 还代表着盛林影视的脸面。她若是演不好这部戏, 那就等于给盛林丢脸。
不过好在她以前跑龙套的时候,在不少古装剧里演过配角。所以她的古装扮相和礼仪、体态都十分不错, 还算有经验。
《燕王宫》的女主角子嫃是有莘国的九公主, 名满西川的第一美人。在她十五岁那年, 被她的父亲, 有莘国的国君送给西川第一强国大燕的君主, 以为臣礼, 以求庇护。
作为一名低贱的玩物, 子嫃在燕王宫里受尽屈辱,异常凄惨。
可是她的身体里有一种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心志, 历尽磨难却绝不屈服。最后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天大的胆量, 一步步向上爬升,最终站上那座巍巍燕王宫的最高处,成为整个西川说一不二的主人。
苏忘喜欢这个故事的剧情, 也欣赏女主角子嫃的性格,她拼命努力去演绎诠释着, 想把“子嫃”这个角色演好,演活。
事实证明,她做得挺不错的。
就连一向以严苛出名的陈斐导演都挑不出错处,提起她就很满意。
转眼过去大半年,冬天到了,一年将末,剧组的拍摄也已临近尾声。
陈导紧赶慢赶地指挥着,开始补拍一些发生在冬天的场景,尤其是一些雪中的部分。
这天下午临近收工的时候,赶巧了下起柳絮似的鹅毛大雪,扑簌簌地漫天飞舞着,又美又有气氛。
陈导立时兴奋起来,风风火火地指挥着,让道具组去外场布景,将子嫃听说父亲要把她送给大燕那场戏提前。
苏忘收到通知,也连忙准备起来,急匆匆地去换妆容和戏服。
今晚雪中这场戏,是子嫃知道她的父王要把她送给大燕那位年近七十的国君,在雪中心碎欲绝,却又不得不服从的那一幕。
因为时间紧,担心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了,苏忘化妆的时候,陈导就坐在旁边给她说戏,拿着剧本一句句仔细解读着,重点强调子嫃的心境。
提醒她一定要演出子嫃心中的矛盾。
她一方面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要把她当作一个玩物送人而悲痛。另一方面又理解父亲,愿意帮助父亲,用她自己去换取整个有莘国的平安。
苏忘仔细听着,努力把自己代入到剧情中,让自己去贴合子嫃的心境,就像以往的每一场戏一样。
可是妆发造型做好以后,马上就要上场试演了,她却发现自己忍不住烦躁。
她无法与剧本中的子嫃感同身受。
“各位老师,准备了——”陈导拿着大喇叭指挥道,“1,2,3,走——”
苏忘来不及多想,连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踩着厚厚的积雪,细白的手指攥紧红色深衣的广袖,一步步走上层叠的台阶。
三岀阙的宫殿,灰瓦滕墙,冷清又萧条地蹲伏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
麻黄的葛布窗里面,一灯如豆。
苏忘红着眼圈,脚步轻轻走过去,揽起裙衫下摆,双膝跪在大殿门口。
她抬起手,在沉重的殿门上敲了几下,含着眼泪唤了一声:“父王……”
没有声音回应她。
然后风狂雪急,里面那一盏灯熄灭了。
夙夜清寒,泪落成冰。
苏忘垂着眼帘,低哑哭诉的声音在风中撕扯:“父王……祝您岁岁康健,椿庭树茂,江山永在,万古长青。”
她俯下身,庄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卡!”
还不等苏忘走下台阶,导演就喊停:“苏老师,你刚才的情绪不对,咱们再来一次!”
等着工作人员重新铺雪,收拾现场脚印的时候,陈导又跟苏忘叮嘱:“你刚才哭得太僵硬了,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还有给父王的那几句祝词,不要咬牙切齿,你要发自内心才行……”
苏忘点了点头,一个人站在那里调整情绪,努力让自己入戏。
可是重来一遍,还是不行。
“卡——”
“不对,再来!”
“台词台词!子嫃是发自肺腑地说出那句话,不是想要杀了她爹!”
“还是不对!子嫃心中的爱大于恨,你不能倒过来了!”
“卡!”
“雪不行了,算了算了,休息吧……”
大家折腾了一晚上,都累得不轻,一听收工了,连忙收拾东西,准备撤场。
只有苏忘低着头坐在那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脸依旧冻得发白,看上去有些沮丧。
陈导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她对面,问道:“苏忘,你今天状态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给你放个假,休息一下?”
“对不起,导演。”苏忘含着一丝愧疚道,“因为我,耽误了大家一晚上的时间。”
“没事,谁都有没状态的时候,及时调整就行了。”陈导拍拍她的肩,让她宽心。
苏忘心里缓和一些,忍不住开口道:“导演,我其实不是没状态,我是无法理解。我觉得剧本是不是有问题?这段剧情真的不合理。”
“剧本有问题?”陈导瞅一眼正在对面看回放的季澜,又看向苏忘,表情有些微妙地问,“你说说,哪里不合理了?”
季澜是编剧,他显然也听到苏忘说的话,直起身,朝她那边看过去。
苏忘背对着季澜,所以没看到他,直接道:“我觉得季编写的这一段,有点太大男子主义了,是从女主角的父亲的立场去看的。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宽宏大度识大体,为了整个国家去奉献牺牲自己。”
“可是凭什么呀?”苏忘忍不住情绪有些激动,义愤填膺道,“子嫃被她爹卖去当低贱的奴隶,还要她心甘情愿地替她爹数钱,还要她真心诚意地祝福她爹长命百岁,江山永固?这剧情也太恶心了!”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才不恶心?”
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苏忘回头一看,竟然是季澜。
他的身型高大而清瘦,清俊温和的面容有种文邹邹的书卷气,还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矜贵,在他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有些迷人。
没想到说话被他听见了,苏忘连忙站起身,讪讪道:“季老师,您还没走啊?”
季澜倒是也不生气,随和道:“如果你是子嫃,面对这种情形,你会怎么做?”
“我……我不知道。”苏忘避开他的视线。
她总觉得季澜看上去一身文气,眼神却洞察得厉害,似乎能看透人心一样。
“我不会生气,你尽管说。”季澜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我们来讨论一下。”
陈导也笑道:“是呀苏忘,你就直说吧。季老师脾气那么好,又不会凶你。”
苏忘犹豫了一会儿,默默道:“我如果是真的子嫃,才不会祝福父亲,不杀了他就很好了。一个靠卖女儿求活路的君主,一个靠女人的身体来拯救的国家,根本没有存活下去的必要。”
季澜看着她,慢慢道:“这件事,的确对子嫃很不公平,但这也是命运对她磨砺的一部分。她不是一个普通女性,她的心胸甚至比男人还要宽广。”
“所以她作为有莘国的公主,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就要担起肩上的重任。她的心中还有有莘国的子民,所以她是心甘情愿去牺牲的。因为全国的子民比她自己一个人更重要。”
陈导坐在旁边,直点头,显然他也认同这个观点。
毕竟《燕王宫》是一部大女主剧,女主角子嫃就应该有这种宽广的胸怀。
眼角通红,苏忘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不是什么公主,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是我知道,被父亲遗弃的女儿是怎么想的。”
说完她便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季澜看着她的背影,有些诧异地皱起眉。
陈导叹了口气:“我听说,她从小就被家里遗弃了,去年才和盛林那位郁总相认。”
“还有这事?”季澜的眉心拧得更深了。
“大概是吧。”陈导耸耸肩,“具体我也不清楚,都是网上传的八卦。”
风雪渐急,剧组收拾起来,回酒店。
季澜在回程路上,给郁凇打了一个电话。
之前为了拿下《燕王宫》这个剧本,郁凇没少找季澜。前后磨了大半年,季澜才终于同意,将这部剧拿给盛林影视来发行。
在接触过程中,他们两个人也混熟了,算是脾气比较相投的朋友。
听季澜突然问起苏忘的事,郁凇不免有些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看她状态不太好。”季澜把她拍戏的时候,连续NG的事讲了一遍。
“那不应该是你剧本的问题?”郁凇淡声道,“你把剧本改改就行了。”
季澜最听不得的事就是让他改剧本,不免有些动气:“这不是改剧本的事。她的心结,不是改了剧本就能解开。”
“她的心结,关你什么事?”郁凇警告道,“季澜,不许你打我妹的主意。”
“我什么时候打你妹的主意了?”季澜拧起眉,“不是,你等等,你这满嘴嫌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你多少岁了,自己没点数?”郁凇鄙视道,“你可要点脸吧。”
“我34,怎么了?”季澜没好气道,“不比你成熟?”
“过完年你就35了,大叔。”
“臭小子,你叫谁大叔呢?”
“比我大六岁,比我妹大九岁,不叫你大叔叫什么?”
季澜被他气得不轻:“这可不是你求着我那时候了?竟然这么跟我说话?”
“别扯那些没用的。”郁凇不耐烦道,“再敢靠近我妹,小心我揍你。”
……
过了几天,一直不见再下雪,剧组没有办法,只好燃烧经费,人工造雪。
苏忘那场雪夜跪别父亲的戏,也没法再拖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原本还担心,这次恐怕又要拖剧组的后腿,还不知道要重拍多少场才能过。
结果没想到,陈导给了她一页纸,说是新改的剧本。
“还是苏老师面子大呀,竟然能让某些人改剧本,开天辟地头一回。”陈导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苏忘没顾上多想,快速背着新台词,心里感觉好多了。
没多会儿,现场一切准备就绪,重新开拍。
苏忘穿着一袭红色深衣,站在苍茫迷离的风雪中,有种遗世独立的脆弱和伤感。
她跪在灯火熄灭的大殿前,含着眼泪硬声道:“父王……祝您江山永在,万古长青。子嫃走了,永不相见!”
她离去的背影,悲伤而又决绝,却又有种一往无前的英勇和气势。
她是要站在燕王宫顶端的女人,胸怀千山万壑,执掌整个西川。
一个畏畏缩缩,不把她当女儿的父亲,不要也罢。
这一场戏演得顺畅,第一遍就过了。
陈导满意地直点头:“剧本改得好。”
季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晚上回到酒店,苏忘在热腾腾的浴缸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暖和过来。
她今天连续赶了一整天的戏,全都是天寒地冻的外景,甚至还有一场坠落冰湖的戏,来回拍了五六遍,差点没把她冻死。
吹干头发,换上毛绒绒的睡衣,她刚想钻进被窝里休息,忽然门铃响了。
可能是助理去给她买夜宵回来了,苏忘拉开门,结果看到季澜站在外面,手上还拎着一个牛皮纸袋子。
“季老师?”苏忘有些诧异,不知道他过来干什么。
季澜嗯了声:“能进去吗?”
苏忘犹豫了下,请他进门,一边问:“您有事吗?”
季澜也没吭声,径自走到茶几旁边,将他拎着的那个牛皮纸袋子放在桌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拆开盖子,里面是一个小仙女和魔法屋的蛋糕,又精致又漂亮。
“听说你今天生日,我给你买了个蛋糕。”季澜直起身,看着苏忘,“祝你生日快乐。”
“您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苏忘有些惊讶。
她的身份证是后补的,生日也是她自己胡乱填的。那时候她一个人流浪在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
直到后来和郁凇相认,她才听他哥说,她是在小雪那天出生的,妈妈给她起名叫“清清”。
“我是听你哥说的,我和你哥是朋友。”季澜笑意温和道,“他怕你在剧组这边太孤单了,没人陪你过生日,所以拜托我帮忙,陪你一下。”
苏忘眨了眨眼,有些感动:“谢谢季老师,麻烦您了。”
“不麻烦。”季澜用下巴点点沙发,“过来坐吧。”
苏忘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季澜就拉个凳子,坐在她对面。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蛋糕,看着季澜慢慢把蜡烛插起来,一根根点燃,然后又给她戴上一顶生日帽……就像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
苏忘感觉挺奇异的……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过生日。
小时候就不提了,没那个条件。后来有了哥哥和嫂子,她又总是在剧组赶戏。剧组的人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所以从未正经过过生日。
看着那个漂亮的蛋糕,她忍不住有些想哭了。
那是她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你……你别哭。”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季澜有些慌,手足无措道,“哭……就不漂亮了。”
苏忘连忙抹干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她对着烛光,双手合十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谢谢您,季老师!”苏忘先切了一块大蛋糕,满是感激地放到季澜面前,“谢谢您陪我过生日。”
手上拿着吃蛋糕的小叉子,季澜有些不自在道:“你别叫我季老师了,不用这么客气。”
苏忘抿了一口奶油,迟疑道:“不叫季老师,那叫您季编?”
“还是太客气了。”
“那叫您什么?”
季澜看着她:“你说呢?”
苏忘咬着小叉子,有些犹豫。
他好像比她哥年龄还大好多呢,她总不能叫他哥吧?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
看着不太显老,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不过现在有钱人都保养得好,说不定他快四十了?
感觉应该礼貌一点,苏忘谨慎道:“要不我叫您,季叔叔?”
季澜眼皮子抽搐了几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今年34了,倒也不必叫叔叔。”他轻咳了声,面色温和道,“我和你哥差不多,你也叫我哥就行了。”
苏忘哦了声,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啊,把您叫老了。”
季澜笑着说没事。
苏忘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感谢他买的蛋糕,又好看,又好吃。
“不用和我客气了。”季澜吃完蛋糕,放下小叉子,“你要是真想谢谢我,那就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忙,您尽管说。”苏忘连忙点头。
季澜坐直身子,两手搓着膝盖,然后轻咳了声,慢慢道:“是这样的,剧组这边快要杀青了,马上要过年了。我回家以后,父母那边怕是不好交代。所以想麻烦你一下,能不能假扮成我的女朋友,跟我回家过年?”
看到苏忘满脸惊讶的样子,不等她说话,季澜又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如果你觉得实在很为难,那就算了。大不了我再回家挨顿骂,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
微微叹了口气,他清俊的面容有些感伤:“就是我父母恐怕要失望了,他们一直盼着我能带个女朋友回家过年。只是我这些年一直忙工作,也没功夫谈恋爱,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苏忘讪讪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刚吃了人家给买的蛋糕,还让人家陪着一起过生日,她怎么好意思直接开口拒绝他?
“可是我假扮您的女朋友,万一让您父母知道了,岂不是更失望?”
“只是女朋友,又不是要结婚,分分合合也正常,没关系的。”季澜宽慰道,“就是回家过个年,让他们开心一下”
“那……那您过年,要回家几天?”
季澜一听有戏,连忙道:“就一天,除夕回去吃顿饭,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苏忘犹豫着,反正她过年也没地方去,要不就答应了?
哥哥嫂子家里自然欢迎她去过年,只是年年去叨扰,总是不太好意思的。
“那……那好吧。”苏忘点点头,答应了。
季澜喜不自胜,眼里盛满笑意:“那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到了年底,季澜就把苏忘带到他家过年去了。
听说他把自己妹妹拐走了,郁凇气得差点要去打他,在电话里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
“你这是当叔的能干的事儿?还要不要脸了?”郁凇气得快要冒烟了,后悔没早点去接妹妹。
季澜也不生气,笑呵呵道:“你别管了,反正不会委屈你妹妹。”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郁凇抬高音量,正想再震慑他几句,结果季澜直接把电话挂了。
千防万防,季贼难防。
过完年,苏忘变成了他的真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