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不是什么白月光。”郁凇紧蹙着眉, 面色沉郁道,“她是我的妹妹,亲妹妹。”
“她五岁那年, 被我那个爹送人了,后来改名叫张芳。”像被揭开埋藏最深处的伤疤,露出鲜血淋淋的伤口,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在瑟瑟萧索的冷风里, 几不可闻。
盛如馨眨了眨眼, 彻底愣住了。
她怎么都想不到, 事实竟然是这样。
“你……还有个妹妹?”
郁凇点了下头, 没说话。
宕机的大脑过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盛如馨满身局促地站在那里, 两手攥着链条包的肩带,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对不起……”她讪讪的, 半晌, 终于憋出一句话, “是我误会了。”
“没事。”郁凇看到司机把车开过来了, 走过去拉开右后车门, 让她进去。
盛如馨顺从地坐进车里,眼看着他把车门关上, 又从车后绕过去, 拉开左后车门,坐到她旁边。
连忙将目光转向窗外,盛如馨不去看他, 可是身旁的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依旧是满满的存在感。
就像架在火堆旁的一条鱼, 虽然触不到火,却还是被那灼热的温度慢慢烤干了。
盛如馨坐在那里,感觉如坐针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在幽暗狭窄的车厢里渐渐蔓延开来。好在车厢里没开灯,不然的话,她那羞红的脸颊就藏不住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张芳竟然会是郁凇的亲妹妹。而她却错当成他的白月光,暗自误会了那么多年?
想到那些年里兜兜转转的那些惆怅,到底是图什么呢?
现在可好,脸都丢尽了。郁凇会不会发现她之前那么别扭,是因为张芳的事而吃醋?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嫉妒得吃醋。若是郁凇发现她吃醋的原因,那他岂不就会知道她对他的心思?
越想越尴尬,盛如馨快要坐不住了。天知道她有多么后悔,早知道就不提张芳的事了。
可是不提张芳,她又何时才能知道,那其实是他的妹妹?
所以这算是因祸得福,解开了她的心结吗?
满腹纠结又惆怅,盛如馨努力想挽回几分颜面,左思右想半天,终于想到一个理由。
她轻咳了声,转头看向郁凇:“我之前的确有几分生气,因为你答应假期陪我出去玩,结果却放我鸽子。我做的那些旅游攻略都白费了,浪费那么多时间,所以才会不高兴……并不是针对张芳。”
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攥起来,郁凇低声道:“抱歉,是我的错。”
“不过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是你妹妹。”盛如馨又补充,“你生日那晚,我去花园找你,本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因为你当时的反应很不对劲。结果碰巧听到你打电话,才知道你去南州是为了张芳……我真不是有意偷听的。”
郁凇点头:“没事。”
盛如馨抿着嫣唇,心中稍稳。话说到这里,应该就算解释清楚了吧?她生气是因为旅行被放鸽子,而不是因为别的女人吃醋。
感觉自己重新找回了颜面,她搂着抱枕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你去南州……没见到张芳吗?”她忍不住好奇,试探着问,毕竟对于“张芳”这个人,她一直都有很多很多的疑惑。
“没有。”郁凇默了会儿,低声道,“我和她,已经失联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她,但是还没找到。”
“失联?”盛如馨很惊讶,“她不是在南州吗?”
郁凇摇头:“是我拜托闫铮帮忙寻找张芳的下落,他得到消息,说她可能在南州。我去看了,那人不是她。”
原来他那么着急去南州,是为了确认那个“张芳”是不是他的妹妹?
忽然间感觉有些歉疚,她竟然还因为这事跟他置气,实在太不体谅人了。
盛如馨讪讪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个张芳,真可怜,五岁就被亲爹送人了,也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不过幸运的是,她还有个好哥哥,失联十多年,一直没有放弃去找她。
他们这一对兄妹……
盛如馨默默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理解了郁凇为什么总是那么阴郁和沉默。
车子缓缓行驶在高架桥上,一盏盏路灯在车窗外匆匆滑过,照得郁凇的侧脸时明时暗,不变的是他眼底的阴郁和落寞,就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
车厢里一路沉默着,到家后,已经快半夜了。
盛如馨先进门,放轻脚步走上楼梯,郁凇落在后面,慢慢走着。
上到二楼,刚要回房间,盛如馨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快步走到楼梯口,问郁凇:“你找你妹妹,怎么不找爸爸帮忙?他认识的人多,肯定办法也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了。”
郁凇站在楼梯下面,微微仰头看着她,默然道:“我已经很麻烦你们家了,不能那么得寸进尺。”
“这怎么能叫麻烦?找人最重要。”盛如馨道,“我明天就去跟爸爸说,让他帮忙想办法。”
“不用了。”郁凇大步走上台阶,“你父亲又不是侦探,他能有什么办法?去找他帮忙,也不外乎是他再花钱费力去找别人。花钱费力的事,我现在自己也能做,不用再去麻烦他了。”
像是怕她不理解,他又道:“闫铮是公安系统的,我去他那里报备过。连他都查不到张芳的信息,别人恐怕希望也不大。”
盛如馨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对,她抿着嫣唇,忽然眼睛又一亮:“你说侦探,我忽然想起来了,宋卿认识一个私家侦探。那人可以查一些非正常渠道的信息,门路挺广的,有些警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也许他就能查到。我觉得你可以找他试试……不过收费也很贵就是了。”
漆黑的眸子亮起来,郁凇显然有些动心:“钱不是问题,他真能有办法?”
“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好。”郁凇打定主意,一脸郑重道,“麻烦你给联系一下那个侦探,越快越好。”
他又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盛如馨摆摆手,“你的妹妹就是我……”
话说到一半,她连忙咬住自己的舌头,硬生生把话头拐了个弯:“窝在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找到的。”
郁凇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回到自己房间里,盛如馨洗漱完,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失眠了。
清幽的月色透过缀织着藤萝花纹的纱帘,照出一室斑驳的暗影。四下静悄悄的,夜已经深了,她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
有些激动。
翻过身去面向窗外,拉起一个柔软的羽毛枕抱在怀里,感觉到那种真实的触感,她至此才有些相信,今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郁凇没有白月光。
张芳是他的妹妹。
不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他没有喜欢的人,他是单身。
不是,他不是单身,他是没有情感纠葛的自由人。
这样的话……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了?
盛如馨越想越激动,第一次不用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看着窗外越渐明媚的月色,虽然郁凇还在为找不到妹妹而苦恼,虽然有些不厚道,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笑了。
抬手将羽毛枕高高扔起来,然后再接住,然后再扔再接,她好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开心得不得了。
扔着扔着,一下没接好,羽毛枕砸到脸上了,盛如馨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重新把羽毛枕搂在怀里,她慢慢琢磨着,以后该怎么办?
她要不要去跟郁凇表白?
他听了会作何反应?
他会接受吗?
细白柔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揪着枕头一角,盛如馨忽然又笑不出来了。她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此时才想起来,虽然郁凇没有喜欢的人,可他也不喜欢她呀。
感情这种事,又不是买东西,想要就能有的。
如果她向郁凇表白,结果被他拒绝,那以后大概就只能当仇人了,连现在这种协议结婚的塑料夫妻都当不了。
连忙打消表白的念头,盛如馨决定还是要沉稳一点,一切从长计议为好。
烈女怕缠郎,水滴能穿石,只要她天天围在他身边怒刷存在感,努力提高好感度,总有一天他会动心的……吧?
脑海里胡思乱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盛如馨刚起床就给宋卿打电话,询问那个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
“你找私家侦探干什么?”宋卿显然还没起,声音懒洋洋地问,“后院起火了,还是相好劈腿了?”
盛如馨:“别啰嗦,我有急事。”
“行吧,我给你问问。”
宋卿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打回来:“人家大侦探忙着呢,单子已经排到明年夏天了,你等明年吃完月饼再找他吧。”
“你跟他说,钱不是问题,我要加急的,先处理我这单。”
“我就知道。”宋卿嗯哼一声,“他的电话我发给你,自己联系吧。”
“谢了,亲爱的!”
盛如馨挂了电话,给郁凇发微信:在哪?
郁凇回复很快:在楼下。
盛如馨简单洗漱了一下,换衣服下楼,只见郁凇正在帮佣人给墙上那半壁鱼缸换水。
他没穿正装,卡其色休闲裤搭配灰衬衣,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小臂,细瘦的腕骨凸起,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样子。
盛如馨打量着他,问道:“你怎么没去上班?”
郁凇回头看她一眼,边干活边道:“林总不给我销假,让我歇着。”
听起来丝毫不意外,显然是林绅那个小气鬼舅舅能干出来的事,盛如馨有些哭笑不得。
难得郁凇这个工作狂要休假,不在公司里碍眼,她舅舅肯定希望他多休息几天,巴不得他不回去上班。
“那正好,我们去找那个侦探吧。”盛如馨把宋卿发过来的号码转发给郁凇。
两人打电话给那个侦探,承诺给出重金,总算顺利把人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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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整,盛如馨和郁凇赶到约定的茶馆,在包间里见到了那位“本事很大”的侦探。
和想象中的大佬形象不一样,那位侦探其貌不扬,衣着也十分朴素,唯有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机械表价值不菲。看那铂金的表身和镶嵌的宝石,只怕少不了大几百万。
“二位找我,有何贵干?”侦探开门见山,端起茶盏,喝了口大红袍。
郁凇也没啰嗦,言简意赅地把他要找妹妹的事说了一遍,并且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放到桌上。
盛如馨扫了一眼,只见正是当年买烤地瓜的时候,她见过的那一张。
“张芳?”侦探拿起那张照片仔细打量着,沉吟道,“连公安局都查不到,那很可能是她没有户口,国内现在的黑户可不少。”
“再一个,你也说了,她被送人了。她那时候叫张芳,你怎么知道她现在叫什么?万一她叫刘芳呢,李芳呢?”
郁凇心中一沉,和盛如馨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有些沉重。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盛如馨有些担忧。
侦探吸溜吸溜地喝着茶:“除了这张照片,还有别的资料吗?”
郁凇面色沉沉:“没有。”
“那可难找。”侦探说着,把茶盏放下了,“你们这啥都没有,叫我去哪儿找人?就凭一张照片去大海捞针,恕我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便站起身要走。
盛如馨连忙拦住他:“先生,听我朋友说,您是国内最厉害的私家侦探!如果连您都没有办法,那我们更没希望了。麻烦您给上上心,还需要什么信息,我们尽力提供!”
大概是被捧得挺舒心,那侦探拿了会儿乔,终于又坐下了。
“行吧,看在盛家大小姐的面子上,我就再听听。”他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打开摆在桌上,朝郁凇道,“把你妹妹有关的事,仔细讲一遍,越细越好。”
郁凇沉默了会儿,然后点点头,慢慢开始讲述他和他妹妹的那些陈年旧事。
“……我母亲身体不好,生下我妹没多久就去世了,那年我三岁。家里穷,买不起奶粉,我妹平时只能喝米汤,经常饿得哇哇哭。我爹嫌她烦,要把她扔了,我奶奶也说她是讨债鬼,要把她送人……”
“我们那里穷乡僻壤,民风不开化,重男轻女很严重。村里有很多女孩生下来都养不活,被卖出去的也很多……我爹平时不务正业,我奶奶省吃俭用,有好东西都留给我,给妹妹就只是有口饭吃。”
“我经常把鸡蛋藏起来,留给妹妹,有一次被爹发现了,我和妹妹都被他打了一顿……”
“领居家有电视机,我和妹妹有时候趴在他家门缝外面偷看。妹妹喜欢看动画片,还喜欢学电视里那些女明星,披着衣服扮仙女。有次她把奶奶新洗的衣服掉到地上弄脏了,然后被奶奶用烧火棍抽了好几棍子,头都流血了,我没拦住。”
“有次邻居给了妹妹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她怕挨骂,就把那只猫偷偷养在柴房里。后来被爹发现了,他那晚上喝了酒火气很大,一脚就把那猫踢死了。”
“妹妹打那以后,就不爱说话了……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玩泥巴。”
郁凇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而压抑:“那天是我的生日,她用泥巴做了一个蛋糕,上面插上小木棍,然后用柴火点燃了。她让我吹熄那些火苗,还要许愿,说电视里的人都是那样过生日的。”
“我为了哄她玩,吹灭了那些小木棍上的火苗,然后许愿说,希望妹妹长大以后能变成大明星……”
“她点点头,说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然后爹就回来了,拎小鸡一样抓起她就走。我很害怕,追上去阻拦,被打得爬不起来。从那以后,妹妹再没回过家,她被我爹卖了。”
郁凇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光是听他的声音,都能感受到他心里有多痛苦。
难怪生日那天,他表现得那么异常。
原来在他生日那天,她爹把他妹妹卖了。
难怪他从不过生日。
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那样快乐的生日氛围,不异于向他心口插刀了。
盛如馨暗暗咬唇,忽然间很后悔。
过了许久,郁凇继续道:“那时我恨极了我爹,恨不得他去死,没想到过了半年,他真死了……喝醉酒淹死在村头的沼气池里。然后奶奶捡垃圾送我去读希望小学,在那里走了运,得到盛伯伯的资助。”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条件好了许多。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听,终于打听到,我妹被卖给临镇一户姓张的人家。”
“那时候,每个周末我都走路去临镇,挨家挨户打听,一直打听了好几年。读高二那年,我终于找到那个张家,偷偷去看了我妹。她过得挺好,那家人没亏待她,给她穿挺好的衣服,也送她去上学。她那时候读初三了,学习很好。”
看着桌上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他哑声道:“这张照片,是我从他们学校的光荣榜上撕下来的,照片下面写着她的名字,叫张芳。我找机会去见了她一次,我知道她认出我了,可她就是不看我,说她不认识我,说她从没有什么哥哥。我那时很难过,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认我……后来才明白,她可能是害怕,害怕我把她从那个幸福的张家带走,将她带回我们家那个地狱。”
“虽然她不肯认我,但我每个周末还是会去临镇看她。而她周末的时候,总是会坐在张家厨房的窗边写作业,或者看书,或者帮她那个养母做烙花的手工活。我就站在路对面看着她。”
“再后来,有一个周末,我再去临镇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听邻居说,张家搬家了,搬去哪不知道。”
郁凇低声道:“从那以后,我就和她断了联系,再没见过。”
包间里静静的,气氛有些压抑。
盛如馨低着头,没说话。她不忍心看郁凇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只听吧嗒一声,侦探把那支录音笔关掉,慢慢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窄薄的眼睑瞬间抬起,郁凇默默看着他,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过了会儿,他紧抿着薄唇,语气坚定:“死了也要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吧,你所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侦探慢慢道,“但是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
“溯宗洄源,从哪里出的问题,就从哪里找起。”侦探曲起两指敲敲桌面,“我还需要知道张家夫妇的信息。”
盛如馨有些诧异:“先生,您不就是查信息的高手,怎么还要我们提供张家的信息?”
侦探很给面子,耐心解释道:“你们知道张家的原住址,去当地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差不多,何必要我去费那些不必要的功夫?”
盛如馨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也对。
“那好,张家的信息我来提供。”郁凇一脸郑重道,“其它的事,就有劳先生了。”
从茶馆出来,盛如馨默默思量着,问郁凇:“你说的那个临镇,具体在什么地方?”
“深城罗河县来杨镇。”
“那我陪你走一趟吧,和你去那边查张家的信息。”盛如馨道,“正好你现在休假,有时间,我也不忙。”
“我自己去。”郁凇摇头,“那里穷乡僻壤,也不安全,你别去了。”
“你就带我一起去吧,到时候我说不定能帮上忙。”盛如馨眨着娇俏的大眼睛,商量道,“而且我还从没去过乡下呢,正好去见识一下乡村风光,就当是度假了。”
郁凇微微蹙眉,似乎还在犹豫,盛如馨却大步往前走着,一边道:“就这么定了。”
行吧……她非要去,他也拦不住,只能听大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