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警官带了一束鲜花,要献给东鱼,当我说炉子还没修好后,牛警官又把鲜花放回车里去了。他问殡仪馆的人,炉子大概啥时候可以修好,人家告诉他,最晚也得明天。牛警官看着小颜,说那好,我们明天再来送他。根据小颜的安排,我和牛警官得有一场谈话的镜头。这场谈话的镜头是为了再现那天牛警官把我拽进一家小酒馆谈文学的场景。拍摄地点安排在殡仪馆的食堂里,摆了些酒,还请师傅帮忙炒了两个菜,我们弄了杯子倒酒喝。我喝的是酒,牛警官喝的是矿泉水,他说不能喝酒,这些天事情确实太多。矿泉水的颜色不像啤酒,炒菜的师傅说这好办,他拿了壶醋来,滴了几滴在杯子里,颜色接近了。于是牛警官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他很享受这一切,完全没有那天找到的我的时候的那种憔悴和焦灼神情,一切都像是功成名就了似的安然,压抑不住的兴奋,愉悦。小颜提醒他说,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表情,你现在不应该是这种表情,你还处在困惑中,就像被围困的士兵一样,很想找到一个突围的口子,清楚吗?牛警官说清楚了。旁边那个炒菜的师傅笑起来,说,真像是在拍戏,我见过拍戏,我当兵那阵,我还当过角色呢,扮演了个匪兵,枪一响我就倒了,他们把搅烂的西红柿浆抹了我一脸。小颜正色道,无关的人请出去,无关的人请出去。
牛警官说,其实李一树的事情,根本就和你那天在渔场给我讲的不是一回事。
我说究竟咋回事。
李一树有严重的暴力倾向。牛警官说,八年前的那具碎尸,身体许多部位都有伤痕,陈旧的伤痕,有牙齿咬了的,有鞭子抽了的,还有刀子划了的,此外还有许多,无法判断究竟是哪种行为采用哪种器具造成的。因此我们的刑侦人员在调查的时候,总是把目标锁定那些曾经有过暴力犯罪纪录的人,结果很明显,枉然。
牛警官说,通过他的暗中调查,发现八年前李一树的妻子失踪时间,与发现碎尸的时间基本吻合,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发现,有两种可能,要么偶然,要么必然。牛警官随即对那段时间李一树遗留下的所有资料进行调查,他调查出在那段时间的某一个月中,李一树家的电费比平常要高出两倍,同样高出两倍的还有他家的液化气用量。然后牛警官又调查出八年后碎尸出现这个月李一树家的用电和液化气用量,居然又是比平常高出两倍多。这是为啥?牛警官把这个重大发现和他的一些猜测越级汇报给了爱城公安局局长,局长高度重视,成立了一个由牛警官负责的秘密调查组。调查组只对爱城公安局局长负责,行使一切可以行使的特权。牛警官大约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他几乎完全不睡觉,先是秘密进入了李一树家,运用最先进的刑侦技术,查找线索。他们只找到了一些毛发,这些毛发卡在盥洗间的水漏里。经过DNA鉴定,这些毛发共分有十八组,其中两组与八年前那具碎尸和八年后的这具碎尸比对吻合。
完全可以肯定了,凶手就是李一树了。但是为了钉死他,牛警官又采取了下一步行动,他开启了李一树家通往化粪池的地下通道,从里头提取几块骨头碎片,骨头已经钙质酥化,经过技术鉴定,可以确定这些骨头出自人身,是头骨。爱城公安局局长是第二晓得这个喜讯的,第一个是小颜。牛警官说,你不是找不到节目线索吗?我跟你说一个,做出来肯定比茶坪那个精彩一万倍。
爱城公安局局长听说了消息后,高兴得直骂娘。牛警官问他是不是可以宣传一下,局长说好得很,前后两起案子等于是两团大粪,一团糊在我们爱城的警察们左脑门,一团糊在右脑门,丢脸不说,还恶心,还臭!妈妈的,都叫人活不下去了。局长要下令立即抓人,牛警官说既然要宣传,就应该把戏份做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深得局长赞赏,局长说,妈妈的,你不仅是个刑侦天才,还是个导演天才呢。牛警官说,这主意是我女朋友出的。局长脸一下子黑了。牛警官赶紧说,如果不是她,这案子我还破不了呢,她是电视台的主持人,疾恶如仇,对咱们警察很有感情。局长说好,这事情要当作一场战役来打,赶紧把电视台的台长找来,制定作战方案,所有参战人员,必须签字,确保不得泄密。我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颜就去采访李一树了,跟他谈他的《阳光下的爱情》和《爱城表演》,谈他的生活经历和创作历程,谈他咋看待爱情和家庭……小颜在一边插话说,他还谈到了你,有很大篇幅。
我说他都谈了我些啥。
回头我刻录成碟子给你,值得你一看。小颜的神情意味深长。
再后来,小颜把节目做完了,他的表演也就完成了,该收场了。牛警官说,我就像拣一团狗粪似的,把他丢进了看守所,他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连狡辩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对我心服口服。
昨天晚上我刚对他完成了最后的采访。小颜说,他还谈起了你。
我说好,你也给我刻成碟子吧。
根据小颜的安排,我和牛警官还完成了一段林荫道上散步的场景,我们边走边谈,然后我们还握手,我出画面,牛警官继续留在那里。在后来的电视节目里,我看到了这一段,牛警官留在林荫道上,他的表情凝重,似乎陷入了非常深沉的思索中,然后镜头拉开,画面随着他深邃的目光渐渐变远,变大……牛警官和小颜匆忙走了,他们决定明天早上一大早再来。小颜说,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后面的节目全部做完,明天就完全没事了,可以轻松了。牛警官说他还要去接待一下上头来的人,他说案子破了,以为该轻松了,谁晓得案子破了后的日子,居然比案子没破的时候还要难过。话虽如此说,牛警官的声调里还是压抑不住得意。
不断还有悲伤的人群带着尸体往殡仪馆来。
到傍晚的时候,小李才回来。小李带着他刚刚出世的孩子,是个男孩,已经死亡。跟在这个夭折的孩子后面的,是他的爷爷和奶奶,还有姥姥姥爷,一个个红着眼圈,强忍着眼泪。小李默不做声,他的嘴唇破裂了一道大口子,红肿,带着血痕,看样子是被他咬了的,丧子之痛并没有打垮他。小李非常熟练地就将两个炉子修理好了,终于可以火化了,有人在外面欢呼起来。小李的那个夭折的孩子是第一个送进炉子的,赵大火钳将小李强行推到外面,不让他看到那个场景。
东鱼是第二天午后被火化的。
东鱼的尸体被搬了出来,负责运送尸体的殡仪工问我要不要给他做个美容。我说不用。他到处看看,问咋个只有我一个人。我说只有我一个人。他又问死者是不是我爷爷,或者我的其他的亲人。我说不是,他是我的朋友。看见这个殡仪工疑惑的眼神,我说手续有啥问题么?他说没有。我说轮上了么?他说轮上了。
东鱼从担架上翻到了另外一个担架上,在翻担架的时候,殡仪馆领导送的那朵玫瑰掉在地上,我正要上前去拣起来,那个翻担架的殡仪工脚底下一动,刚好踏在那朵花上,等他把脚挪开,那朵玫瑰已经没了形状。
东鱼躺在担架上,担架在一个长长的轨道上,轨道尽头,就是赵大火钳,赵大火钳身后,就是焚烧炉。我上前蹲在东鱼面前,将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将他的手拿起来,搁在他的胸前。这时候小颜和牛警官过来了,小颜捧着昨天我曾经见过的那束花。赵大火钳走过来,要推东鱼走,我说等一下。我走到小颜跟前,问她鲜花是不是送给东鱼的。小颜点点头。我拿过鲜花,放在东鱼手里。东鱼捧着鲜花,很像是去参加一个庆典仪式。
东鱼被推进了炉子,那个玻璃门咔嚓一声匣住了。只见里面火光一闪,东鱼就被一团熊熊烈火包裹住了……在火化东鱼的时候,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炉子里正在焚化那个被李一树剁成疙瘩的现在已经拼凑起来的女尸。我当然不晓得那就是那个女尸,是两个警察过来跟牛警官打招呼,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的。女尸的身份正在通过各种途径进行确认。这个屈死的女人被一团白布包裹,外面严严实实地套着一个塑料袋子,没有一点人的形状,很像是一袋保存妥善的货物。
工人把骨灰给我的时候,骨灰还是热的。我选了一个简陋的骨灰盒,将东鱼装在里面。
牛警官过来问我,是不是现在就走。我说是,我们回爱城。
一路上牛警官把车开得很慢。我抱着骨灰盒坐在后排。小颜害怕,蜷缩在前面副驾位置上,像只瞌睡了的小狗,耷拉着脑袋,轻轻晃动着身体。应该给他买一个好点的骨灰盒。牛警官说。
我说用不着。
车子很快到了爱城,我说不用过桥。牛警官停住车子,问我,去哪里?去公墓么?
我说不用,你们如果愿意的话,跟我来,咱们一起去把他埋葬了。我们沿着爱城河堤一直往下走着。爱城河水流经爱城的时候,被两岸的河堤挟裹得很湍急,但是一出爱城,随着河道的宽阔,就散漫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弯滩。爱城河到这里的时候打了一个很大的弯,盘旋出一片非常宽阔的河滩。河滩上生长着许多丛柳和竹子,是白鹭栖息的乐园。那里沙滩细软,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河道里波光粼粼,天空中白鹭优雅地飞翔……
我们走下河堤,来到斜阳里的河滩上。急急归家的白鹭和鸥鸟飞起又落下,鸣叫着伙伴。那叫唤的声音在我听来,凄凄然然地让人心里潮湿得都要淌出水了。
我打开骨灰盒,再打开里面装骨灰的口袋,将那些片状块状的骨头都搓成了细灰,然后脱了鞋子,走到水流中,抓起骨灰轻轻撒向河水……—这是东鱼的遗愿,他认为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没有啥问题吧。牛警官问我。
我说没有啥问题,我好好的。
那好。牛警官说,现在咱们谈谈你的事。
我说我有啥事。
牛警官说是艾榕的事。
我说好,你说吧。
牛警官说,经过几级鉴定,她患有严重的神经分裂症……我冷笑一声,说,我记得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可是好好的,这么些年,也没见她有过啥精神病病历!
牛警官打断我的话语,说,你如果要理论,可以找律师,我建议我们两个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现在最关键的是,她咋处理,——你打算?我看着牛警官,一时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你是接她回家,还是送往精神病院?牛警官问。
我说,还是接她回家吧。
牛警官点点头,说,好,我陪你去把她接出来吧。
艾榕一点都没瘦。她的那把长发不晓得啥时候被剪掉了,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这样倒是显得文静了些。
在我们读书的时候,艾榕曾经蓄过一头披肩的长发,长发直而且黑亮,不仅惹得男生们一片叫好,还让那些女生羡慕不已。但是后来艾榕却把那么好看的头发剪了,连我都感到惋惜。艾榕说,她之所以剪掉长发,是因为在做爱的时候不方便,长发成了累赘。也是。我们经常一场激情下来,汗流浃背,而艾榕的那长发,更是被弄成了一团糟,整个人都显得很龌龊了。随后是很长时间的清洗和梳理。等到头发刚刚干了的时候,又一波激情到了……最难受的是在做爱的过程中,那长发就像网一样,绊脚绊手的,让我们的激情难以像水中的莲花一样自由地舒展。艾榕曾经想过办法,用头巾将长发包裹起来,或者将头发盘束在脑袋顶上,但是搞得样子很滑稽。艾榕剪了长发后,我们的做爱果然干净利落了。
后来艾榕又蓄起了长发,因为我们已经少有做爱了,后来干脆不做了,也做不了了。
现在艾榕的长发又被剪了,这肯定不是她的主意。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们,目光呆滞,漠然。她没有如何表情。她似乎已经不认识小颜和牛警官了,也不认识我了。
你决定带她走么?牛警官问我。
我点点头,说,带,我带她回去。
牛警官说你要律师么?要办理些手续的。
我说不用,我自己办理就是了。
填写完“取保候审申请书”,就等着批准。我告诉小颜,我说不希望艾榕今天晚上还住在这里面。小颜跟牛警官耳语了一阵,牛警官拿着那张申请书,让我和小颜先等一会儿,他去找人。
今后……你咋办?小颜抬起眼睛,看着我,问道,你要照顾她一辈子么?我说不晓得,现在还不清楚。
牛警官很快就回来了,他让我先领着艾榕出去,至于剩下的事情,他和小颜帮着办理就是了。小颜说你一个人办理就是了,我去帮帮他。
牛警官沉吟了一下,说,你去吧,等会儿我来接你。
走到门口的时候,小颜像突然记起了啥,又折回身,附在牛警官耳朵边说了两句啥,牛警官笑了。
出了看守所,小颜先几步跑到前头,去叫了辆出租车过来。
搀扶着艾榕上了楼,小颜已打开房门,她把那枚钥匙轻轻放在桌子上,看着我和艾榕。
我说你去吧,我能行。
小颜没动身。
我指着小颜,问艾榕,你认识她吗?
艾榕歪着脑袋看着小颜。
我又说,你认识我吗?
艾榕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说你晓得咋洗澡吗?
艾榕还是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进浴室清洗干净浴缸,然后放满热水,将艾榕领进去,给她脱了衣服,将她搀扶进浴缸里。想着小颜还在外面,就出来了。
那件事情,我已经办好了。小颜将一张储蓄卡放在那枚钥匙旁边,说,你一分钱也不用退出去的,现在这些钱,你刚好派上用场。
我说谢谢你。
要谢,你谢台长吧。小颜说。
我不解。
小颜指指里屋,说,他也跟艾榕有过那些事情,作为交换条件,我要牛……放他一马,把名字从名单中涂了。
我惊愕地看着小颜。浴室里面传出哗哗水声和艾榕的咯咯笑声。
这天晚上,艾榕睡得很香甜,嘴巴还不停地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像是在咀嚼啥美味。按照公安局告知的要求,我应该送艾榕去医院进行治疗,但是经过两天时间的观察,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艾榕很安静,规规矩矩地吃东西,睡觉,在睡觉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样把一双鞋子随意一扔,而是很规矩地脱下,很规矩地摆放在那里。
两天时间里,我一直看小颜送来的碟子,看她和李一树的谈话,看她做的节目。只要一打开爱城电视台,就保证能听到小颜的声音,看到牛警官的影子,当然,主角还是李一树。所有的栏目,所有的节目,都在围绕他们三个人,我能想象得到街头巷尾是一种啥情形了,人们像过节一样谈论他们……
我不能不佩服牛警官,这家伙天生就是位刑侦专家,他的思维完全可以和想象力最丰富的艺术家媲美。纵观他破获李一树碎尸案件,整个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通过小颜的节目,整个爱城人民都欣赏到了刑侦美学,是那么不可思议,是那么惊心动魄,叫人惊叹不已。
而透过李一树,则叫人们开始对身边的一切产生了怀疑,怀疑这些事物的真实性,可靠性。谁会相信李一树是个变态的杀人凶手呢?他昨天还笑容可掬地跟你打招呼,还对那些小辈们谆谆教诲,还在大堂高谈阔论,还在远处向你招手,还邀请你进入幽暗的角落促膝谈心……
爱城公安局局长在电视上显得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怒斥李一树是禽兽!牛警官的侦察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李一树。我曾经看过的那封李一树的女人留给他的诀别信,被牛警官拿在手上,牛警官的双手戴着雪白的手套,他向大家展示那封信,还念了两段,然后说,就是这封诀别信,让所有的李一树妻子的家人朋友,包括李一树的家人和朋友,不仅没有对他妻子的失踪产生丝毫怀疑,反而认为这是一桩凄美的爱情故事,——李一树的妻子太爱他,怕拖累他才离开他的。那么这封信是真实的吗?是真实的,确实出自李一树妻子之手。明明是被害了,她咋的会写这么一封信?是不是自愿寻死?或者确实因为太爱李一树,愿意出具这么一个东西,帮助李一树打掩护,开脱他?其实都不是,是李一树强迫她写的。
那是一个雨夜,雨大约很大,漆黑的远处还有闪电,闪电像刀子一样,飞快地将黑夜撕碎。但这是徒劳的,因为黑夜很快就又愈合了,像当初一样坚硬。爱城在雨夜显得格外宁静,这种宁静有些病态,就像一个人事不醒的醉汉,却在无声地呕吐。
有那么一个窗口,亮着昏红的灯光,像一只邪恶的眼睛,正窥探着酩酊中的爱城。掀开厚厚的窗帘,我们可以看见一对夫妻,妻子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笔,面前铺开一叠信笺。在妻子的身旁,站着丈夫,丈夫一支手背在背后,一只手捏着香烟,香烟燃着,他不时吸一口,弥漫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他眉头紧锁,思考着。许久,丈夫终于想好了开头,伸出背在背后的手,点点妻子面前的信笺,说,你这么写……亲爱的树哥……
丈夫老是要吸几口烟,才想得起后面的话,因为书写的速度很慢。好在两个人都不急,丈夫说得慢,妻子写得就慢,但是写得工整,一个个字就像一棵棵树,茁壮,鲜活,富有生命力。
当丈夫说到“我爱你,所以才决定离开你”时,妻子愣了一下才动笔,写了头三个字后,妻子抬起头,看着丈夫,问,你真的要杀我么?丈夫不说话,他掏出烟盒,摸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陷入艰难的思考中。妻子见丈夫不回答自己,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可能是嘲讽。丈夫已经不是第一次叫自己干这样的事情了,他越来越神经质,在自己面前,他简直就是一个可笑的孩子,喜欢恶作剧,无理取闹。
丈夫将妻子写好的信折叠好,装进一个信封里。根据丈夫的要求,妻子在信封上面又写上“树哥亲启”四个字。丈夫拿这封信,回到里屋。过了一会儿,丈夫在里屋叫妻子。妻子过去,看见丈夫在屋子中央铺开了一张塑料布,手里拿着把锤子。
你真的要杀我么?妻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却不很慌张,她看着丈夫。丈夫指指面前的塑料布,要妻子站过来一些。妻子听从了,走过去,站在塑料布中间。丈夫又指指塑料布,妻子这才明白,丈夫是要她站过去后,再蹲下来。
妻子慢慢地蹲下去了,她之所以蹲得很慢,是因为腿弯那里很疼痛,那是丈夫前天打了的,不,是踢了的。丈夫时常把妻子弄得浑身疼痛,然后扑在妻子怀里失声痛苦,然后再去买药,照顾妻子吃下。丈夫的照顾无微不至。只有丈夫扑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时候,只有丈夫在自己面前端药送水的时候,妻子才会感觉到这个丈夫就是以前的那个,是自己的。妻子嘶嘶地吸着凉气,蹲下来,平静地等待。
妻子先是听到呼的一声风响,然后听到砰一声闷响。妻子看见眼门前有红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她想站起来,却歪歪扭扭地倒下了。妻子软软地倒在塑料布上,透过红色的瀑布,她看见了丈夫,丈夫没有像往常那样钻到她怀里哭泣,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锤子,他的表情冰凉,像那个锤子的颜色。丈夫累了,睡了一觉过后才爬起来,将妻子连同她身下的塑料布,一起拖进浴室,搁进浴缸,放了水,将妻子清洗干净。第二天,丈夫和往常一样无异地出门,经过大街,开办公室,做清洁,打开热水器,泡茶,喝茶,看报纸,和大家聊天,语重心长地教育一个写错了字的实习生。回到家中,丈夫先做饭,做了一份。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午休了一小会儿,从床下找出早就准备在那里的锯子,刀子,他打量着它们,觉得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使用好他们。于是回到书房,从一个破旧的箱子里翻出一本老久的《解剖学》,翻到“骨骼”那一章节。这本书此前丈夫曾经看过多次,这是妻子为丈夫买的,用卖鸡蛋的钱买的。那时候丈夫的脊背老疼,坐得太久,于是老怀疑自己的骨骼有毛病,吩咐妻子有空去帮自己买一本关于人体解剖的书。妻子去了新华书店,没想到这样的书太贵,一时犹豫着下不得手。在路过街角的时候,看见人家在处理旧书,五元钱三本,妻子好说歹说,用了一块五毛钱买得这书。丈夫躺在床上,指导妻子给他做按摩,妻子一边在丈夫身上摁,一边问好点么?好点么?是这里么?是这里么?摁过几次后,丈夫没了耐心,但是对书里头的骨骼血脉肌肉图解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就翻翻。
丈夫一边看书上的骨骼图解,一边在自家身上摸索。看了一阵,感觉自己摸索到要领了,就拿了刀子进到浴室。妻子躺在浴缸,泡得雪白。丈夫先在妻子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拿起刀子,刀子很锋利,轻轻地就切进去了,准确地抵达关节……没费多大工夫,丈夫就把妻子的胳膊腿切下来了,锯子根本没用上。妻子的胳膊和腿在浴缸里摆动,活像刚刚出泥的藕节。
几天后,丈夫就像一个货运中心的发送员似的,用行李箱,用口袋,用包裹,将妻子当作机器零件分发了出去。
—但是妻子的头颅,丈夫却留着。丈夫处置妻子头颅的做法叫人发指,想起来就叫人浑身战栗。牛警官在叙述这一段的时候,也不得不做三次停顿。丈夫将妻子的头颅放进大铝锅里,不停地加水,添加盐巴味精,生姜陈皮,八角花椒,不停地在天然气灶和电炉子上交替使用。那些天,所有的邻居的闻到了弥漫的香味,香味在爱城上空云层一样笼罩,整整半个月才消散。最后妻子的头颅完全酥化,一碰就散了,化了,它们被冲进马桶,冲进化粪池。
所有认识李一树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对妻子的那份真挚的爱恋。具体表现在,很多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严词拒绝,他说他在等妻子回来。李一树传统化的穿着和言行,你不能不把他和道德坚守者联系起来,他的风纪扣永远都是严实的,面对女人无论熟识还是陌生从来都不苟言笑,在黄段子风行的那些年,没人有幸能从他的嘴巴里听到半句带颜色的话。每当开会,他的发言总是和道德有关,和纪律有关,他强调现在的年轻人应该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强调必须得加强思想道德建设,端正生活和工作作风。李一树的发言并不枯燥,他引经据典,注重演讲技巧,注重辞藻,有人曾经形容说,听他说话,等于是进行一次美学旅行。无论再桀骜不驯的青年,在李一树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的,他真诚,善良,言行一致,因此深得大家的爱戴。
但这只是李一树的阳面。依照电视里的说法,李一树是有两面的。他的另一面,也就是阴面,如果不是牛警官,可能永远无人知晓。
这些年里,李一树从来就没闲着,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女人。这里就必须得说说李一树的伪装术了。李一树会给自己粘胡子,会在脸上搞些麻子瘊子,还会装瘸子,学拐子,因为手段高明,总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就是狭路相逢,你也不可能认识他。
把自己伪装起来的李一树,喜欢往一些风月场合里钻。爱城的花街他也时常去。这第二个被碎尸的女子,就是他从花街带回家的。
李一树在这个女子面前,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说自己实在太厌倦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了,但是没办法,他太喜欢女人了。那个倒霉的女子于是漫天要价,说一个月三万块。李一树伸出巴掌,说,这个数咋样?那个女子高兴得不得了。李一树说,不过你得遵守我的一个规定,就是这一个月里不得和外面有任何联系,不得让任何人晓得她藏在他的屋中,哪怕是门口的苍蝇,也不能让它们看见她。女子答应了。
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女子跟李一树要钱,说她必须得离开了,一身都快憋出绿毛了。李一树说没问题,他问多少钱?女子说不是五万吗?李一树说这好办,他摸出张五元的纸币和一支笔,在“五”后面写了个“万”字。女子看着他,忍不住想笑。李一树写得很认真,又在“5”后面连着添了四个“0”,然后把这张纸币递给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她还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看见李一树手里多了个铁锤。她惊愕地看着李一树,李一树说你笑啊,笑啊……这一回,技术,手法,抑或心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李一树感觉到都要比上一回娴熟许多。
我错误估计了艾榕,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不再安静。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随着夜色的浓重,艾榕的病情不断加重。她先是蹲在厕所里呻吟,像吃撑了似的抱着肚子,我以为她是肚子疼,要上前把她弄出来,坐到沙发上去或者躺到床上去,我刚伸出手去,就被她一把抓住,塞进嘴巴里,狠命地咬着。我疼得哇哇大叫,挣脱开来,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厕所的角落里。她嗷嗷地叫唤着,捧着脑袋,不停地往墙上撞。我慌忙将她拉起来,拉出厕所,拉到客厅里。随后,艾榕不叫唤了,她猛一下扑倒在地上,双手像桨一样划动着,双脚在地上扑腾。忽然她爬起来钻到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张开嘴巴,呼哧呼哧地啃,我看见她嗑得满嘴鲜血直流。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双手张开做羽翼状,扑扇着,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小跑……我看着艾榕,看着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感到不尽的悲哀。
然后艾榕开始唱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今天的新闻真好看,一份报纸两分钱;让我们荡起双桨;梅兰梅兰我爱你;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也照在边关;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归;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我以为艾榕的病情会随着第二天黎明的到来而减轻,但是没有。她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不慌不忙,不急不徐地疯。上午的时候警察来了,说我们的邻居打电话报警,说惊扰了他们。
直到夜里,艾榕还是老样子,喊叫,哭闹,歌唱,摔东西……她甚至在客厅里大便,把大便抓在手上,像她以前做面膜一样,动作优雅地往脸上涂抹……我给精神病院打了电话。
当艾榕被带走的时候,她突然不闹了。在下楼直到被送上车的这一段时间,她一直歪着脑袋看着我,两眼定定的,一直到车门被关上。
回到屋子里,屋子里乱糟糟的,艾榕的那哭喊声,歌声仍旧萦绕着,挥之不去。一个夜晚,我都是半梦半醒间,我的眼前老是浮现出艾榕好看的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灯泡一样,在我的面前照耀着……第二天我收拾干净了屋子,企图好好睡一觉。但是咋的也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艾榕那双眼睛依旧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我被照耀得似乎无处躲避。
毫无办法,我只得打开电视机,看小颜送给我的碟子,那是她和李一树的谈话,里头有关于我的内容。他们的谈话,无疑是节目中最好看的段落。小颜说要跟李一树谈谈他的新书《阳光下的爱情》,准备做一期节目,李一树欣然答应,按照小颜的约定,前往一处茶楼。此刻的李一树,看得出来正在往学者方面装扮,他衣着简朴,步履闲定,目光淡定安详。他跟熟悉的人温和恭谨地点头,礼貌地接受人家的问候。
小颜无法遏止住紧张,她很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凶残的家伙。在这茶楼四周,隐蔽着四台摄像机,它们将无一遗漏地捕捉下李一树在此期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为了确保不出纰漏,牛警官和另外十几名警察装扮成茶客,分成四处,坐在小颜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