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感谢你祖父。东鱼说,如果不是你祖父的那一把火,我接近蛇女,可能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东鱼说,房屋被烧,母亲接着又死了,蛇女开始变得非常急躁和愤怒。我晓得她是想要找你的祖父报仇,一天傍晚,我发现屋子里的菜刀不见了,那把菜刀还是你祖父送给我的呢。我问蛇女,是不是她拿去了我的菜刀,她说没有。但是我很容易地就从她住的那间屋子里找了出来,那把菜刀磨得很锋利,明晃晃的。我问她要干啥,她不说。我说你不说我也晓得,你是不是想杀人,想报仇?她说是。我说这还不简单么?我帮你。于是我要她呆在三清观里,关好房门,睡觉警觉一点,然后我就先去了土镇,又去了爱城,玩了一圈过后回来,你祖父就死了。
回来我跟蛇女说,你的仇我已经报了。蛇女恨恨地说,还没有。我说他不是已经死了么?你还有谁个仇家?蛇女说,秦村的人都是她的仇家,只有秦村的人死绝了,她的仇才算报了。蛇女告诉我,她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是个啥样子,但是秦村人的丑恶让她感到寒心。蛇女说秦村的人个个都是毒蛇,活在世上的时候是毒蛇,死了也变成了毒蛇,他们的心甚至比毒蛇还要狠毒阴险。毒蛇这东西,只要你不去伤害惊扰它,它咋会主动出来伤人?但是秦村的人不一样,他们成天想的就是咋样子害人。蛇女说,秦村的人早就盼望她和她母亲死了,就算老书记不放火烧她们,还会有其他人的,秦村的人都希望她们早点死去。我说这咋个可能呢,你不是救过他们很多人么?蛇女惨淡一笑,说,我们晓得的事情太多了。
蛇女告诉我说,生死轮回,这人都是由畜生变过来的。有些上辈子是猪,有些上辈子是牛,有些上辈子是狗,有些上辈子是妾蚂,是长鱼……虽然他们这辈子成了人,但是这人却分富贵贫弱贱五等,如果上辈子做畜生的时候积了德,做人的时候就会衣食无忧,就能享福。如果上辈子没积德,做的尽是些坏事,等做人的时候就会遭罪。不过不管好人坏人,都免不了一死。等着死了,就又转回去做畜生。有些人在死前恩怨情仇未了的,到做了畜生的时候都还惦记着,一恩一怨,总有相报的时候。我们老爱说的一句话,蛇行千里,不伤无辜。在这秦村,凡是被蛇咬了的,都是有因由的。赵四老婆在上茅坑的时候,被五步蛇咬了下阴,那是她造谣生事,害了人性命。李家二媳妇是个很本分的女人,和赵四老婆一般年纪,两人本来关系好得很,但是那赵四老婆却嫉妒李家二媳妇买起了金镯子,就放了谣言出去,说那李家二媳妇不守妇道,是个荡妇,跟村里的这个那个有染。这话如果就这么放出去,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但是这赵四老婆却太歹毒了。那李家二媳妇之前生娃娃,赵四老婆去陪侍过,看见下阴上面有三颗痣,她就把这三颗痣放在那谣言里,给村里那些鳏人懒汉们点好处,让他们去传那谣言。有三颗痣的谣言就像被安了钢的刀子,变得锋利无比。李家二娃子开始并不相信那传言,但是听见三颗痣的说法,回去揪了婆娘裤子一看,马上就信以为真。李家二媳妇是有口难辩,就一根绳子把自己挂了起来。咬那赵四老婆的五步蛇,就是李家二媳妇?我问。
蛇女却不直接回答,她说,那赵四老婆虽然保住了条性命,但是那下阴却溃烂得成了一个提不起来的烂西瓜,成天滴沥又腥又臭的血水。李家二娃子晓得都是赵四老婆搞的鬼,自己冤枉了自己老婆过后,又悔又恨,找到赵四老婆讨说法,赵四花了五十担黄谷,才算搁平了这件事。还有王牛贩子。这王牛贩子虽是秦村人,但是一年有多半年的时间却不住在秦村,他在外面贩牛。这年的初冬,他竟然被一条我都不认识的蛇咬了。他回家睡觉,刚钻进被窝,就被那蛇咬了。那蛇咬的不是地方,和赵四老婆被咬的地方一样,也是下阴。我搁不下面子,没给他治,是我娘给他治的。我娘到底见多识光,她一看,就晓得了那蛇的来路——那蛇是从几百里外的一个地方赶过来的,它因为太瘦弱,咬了王牛贩子过后,自己就死了。一条蛇为啥拼着性命这么远跑来咬人,里面必定是有因由的。我娘晓得原因。王牛贩子是犯了花案。一天早晨,王牛贩子趁着天凉赶牛,走到一处山坡,他停息下来缓气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女娃子牧鹅。那女娃子模样生得很俊俏,王牛贩子一见就起了歹心。他四处看看没人,就上前摁住那女娃子,那女娃子要喊叫,王牛贩子赶紧捂住人家嘴巴。等他做完了坏事起来,发现那女娃子已经没了气息。王牛贩子只道天不知,地不知,他哪里想得到,那女娃子会变了一条蛇来找他……王牛贩子死了么?我问。
就是在村子里爬来爬去的那个瘫子。蛇女说,我娘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但是他的下半身却瘫了……
我说我算是明白了这秦村为啥毒蛇这么多了。
这秦村的人看起来个个和和善善,人五人六,其实全是一村畜生,一群恶毒凶狠的畜生……蛇女说,秦村是个畜生村。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要不,他们早晚会把你害了!
我说我不怕,就算怕,我也不会走的。
蛇女看着我。我说,我要是走了,你咋办?把你一个人放在一个畜生遍地的村庄里,我不放心。
蛇女一听,顿时泪流满面。
这个晚上,我跟蛇女说了很多话。我说了我家的遭遇,说我原本是应该去留洋的,说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死……但是我独独没有说我和潘雪莲的事情。蛇女的话说得不是很多,她只是不停地叹息。我问她为啥叹息,她愁容满面,却不回答。
自从老书记死了过后,那些娃娃们也少有来上学的了,最后竟然只剩下了四个学生,其中有两个是傻子,还有两个是为了贪图我的钱来的,我花钱让他们一个给我拣柴禾,一个给我去道观下面的水井里提水。但是我依然上课,而且上得非常高兴,因为我新收了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就是蛇女。因为冬天到了,我的课堂没有设在教室里,而是设在火塘边。旺旺的火堆旁边,围坐着我和蛇女,还有两个傻子,那两个为了挣我的钱的娃娃,在干完事情过后,也会围过来,他们一边等着火塘里的洋芋,一边等我给他们拿报酬。
火塘里的洋芋冒着扑鼻的香气,逗得那两个傻子不停地抽着鼻子,眼珠子瞪得就像要掉进火堆里去了。我拿着一截小树棍,在灰堆上教蛇女写字。蛇女眼睛瞅着灰堆上的字,跟我一声一声地念,手却不闲着,她在为我做鞋子。蛇女的记性很好,用不了几遍,就认得了。我跟她说她是我所教过的最好最聪明的学生,她不相信,我赌咒说绝对是真话,她就不好意思了,埋着头吃吃地笑。笑过了,又要我教她新的字。她要我教她啥,她会要求我。她说,你教我“爱城”吧。我就在灰堆上写下“爱城”两字,让她跟着我读两遍,说,“爱——城”,她就跟着读“爱—城”。我说,“‘爱’,‘爱情’的‘爱’,‘爱人’的‘爱’”。蛇女犹豫了一下,说“‘爱’,‘爱城’的‘爱’”……
教一阵子,我就得将那快要扑进火堆里的傻子揪到一边,抓起一把冷灰,给他们抹去鼻涕和哈喇子。然后从灰堆里掏出那已经焦黄了的洋芋,给傻子一人两个,再给那两个帮我拣柴打水的娃娃每人两个,如果口袋里有零钱,就给他们,如果没有,就吩咐他们明天来拿。几个娃娃捧着滚烫的洋芋,嘴巴里呼哧呼哧吹着凉气,离开了道观。
送走娃娃们,蛇女开始起身去做饭。就在前些日子,我专门去了土镇一趟,为蛇女谋了份工钱。我跟他们说,我的教学时间有些紧,需要个煮饭的。他们说那好,你再找一个就是了。我说人我已经找好了,工钱你们帮忙出一点吧。他们说没问题,我们会把煮饭的人的工钱,附在你的工资里的。回来的时候我跟蛇女说了这事,她却不相信。我说是真的,今后,你就好好为我做饭。蛇女高兴得脸色通红,她说工钱我拿着也没使处,你就拿去买酒喝吧。做饭自然包括拣柴打水,但是这两样事情我都不让蛇女去做,我说那很不安全,万一被别人害了咋办?蛇女听了,又是一番感动。
我说我要去买酒,蛇女说酒瓶里好像还有一些。我说那两个娃娃的钱我还没给,得去村头采购供应站换了,明天给他们。蛇女说,那好,你去吧,路上小心点。我应了声,出了门。
秦村的冬夜很静寂。秦村的人们大都依旧还保持着每天只吃两餐饭的习惯,他们早吃过了,早睡觉了。采购供应站的那人还没睡,他在等着我,我每次买了酒,都要先和他喝上两小盅,因此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盼望我登门。
但是这天晚上我没有和他喝酒,而是拧着酒瓶子,急匆匆地往回赶。回到屋里,蛇女已经做好了饭菜。那时候肉食很少,蛇女却经常给我搞些肉来吃,是耗子肉,蛇女用夹子和套子抓住的。当初我嫌恶心,蛇女却说耗子肉干净得很,蛇都爱吃。我一吃,味道果然鲜美。这天晚上,蛇女又给我弄了一盘耗子肉。见她双手冻得通红的样子,我要她也喝两口,算是暖暖身子。蛇女从来没喝过酒,似乎并不晓得酒的厉害,她猛灌了两口,说烧心,过了一会儿又说烧身,整个身子都燃烧起来了。然后笑起来,说,我是说你们这些男人为啥这么好喝酒了,原来酒真是好东西啊。
这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喝光了所有的酒。我没醉,蛇女醉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蛇女喝醉了很好看,脸色红润,目光像月亮一样朦胧,浑身散发着酒香。我问她晚上一个人睡着冷不冷。她说冷。我说如果两个人睡地话冷不冷。她说不冷。我说我跟你睡,你就不冷了,好不好。她说好。
我把蛇女抱到床上,还没有动手扒她的衣裳,她自己就开始扒了,一边扒,还一边嘟哝热,说热得受不了。
我就站在床沿边,看着她扒。
—说到这里的时候,东鱼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他似乎回到了旧日的那个美妙的夜晚……
除了潘雪莲,东鱼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一个女人。在蛇女那美丽的身体面前,东鱼几乎是呆住了。
蛇女扭动着身子,呢喃声声,说着火了,着火了……东鱼没有鲁莽。他努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启开蛇女的身子,看看是不是像有毒的样子,但是因为灯光昏暗,他没办法看出来,他摸了摸,只觉得那是一个温暖的漩涡,他再也把持不住了,被轻轻地吸了进去。
第二天早晨那几个娃娃来了,但是却进不了门,他们的喊叫声最先惊醒了蛇女。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蛇女赤裸的身上,她明白发生了啥事情,于是惊恐万状,尖叫起来。因为东鱼就趴在她的身边,和她一样赤裸身子,但是却一动不动。她以为东鱼死了。
东鱼舒展了一下身子,翻起身来,看着惊愕的蛇女。
你没事吧。蛇女惊恐地问。
有事。东鱼一把抓过蛇女,也不管她的反抗,再次将自己丢进那个漩涡。完了。东鱼起床将那些在外面叫嚷的娃娃撵开,让他们回家去,说放寒假了。回到屋子里,蛇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东鱼,担心地问,你身上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疼?痒?
有。东鱼扒掉自己的裤子,把那像是耀武扬威的东西伸到蛇女面前,说,这里不舒服……
蛇女正在瞠目结舌之际,被东鱼一把摁翻在床上。
完了。两人相拥而卧。
你咋会没有事呢?蛇女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有毒的啊。
那都是胡说。东鱼亲吻着蛇女,告诉她,她没有毒,她只有蜂蜜,香甜得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沉醉……
东鱼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那个寒冷的冬天,可以和蛇女一起在床上度过。然而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美好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东鱼就要离开秦村了,他晓得自己要是再不赶紧回到潘雪莲的身边,潘雪莲就会亲自到秦村来接他的。
果然,就在他返回土镇的路上,就遇着了前往秦村的潘雪莲。
临行前夜,在温暖的被窝里,东鱼给蛇女取了个名字,叫西施。
东鱼说,你今后就别叫蛇女了,假如有人这么叫你,你千万不要答应,只要你不答应,就没有人再叫下去了。蛇女说,我不叫蛇女我叫啥呢?东鱼问,你原来叫啥呢?蛇女说,我原来就叫蛇女,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蛇女这个名字是我娘的,等我娘生了我,这个名字就成了我的。东鱼问,那么你晓得自己姓啥吗?蛇女说不晓得。我说如果你晓得的话,我就可以根据你的姓给你取一个。蛇女一听,来了精神,说,我跟你姓吧,你给我取一个叫东啥,或者东啥啥的名字吧。
东鱼要给蛇女取名叫西施,但是蛇女不答应,说为啥叫西施而不叫东施呢?东鱼跟蛇女讲了西施的故事,说西施是如何如何漂亮的女人。蛇女依然不依,要随着东鱼姓。于是东鱼跟蛇女说了东施的故事,说她是如何如何丑陋的女人,而照着蛇女这么好看的样子,就一定要叫西施的。
你让我晓得我是一个人,让我做了真正的女人,现在你又让我有了名字……蛇女紧紧依偎在东鱼的怀里。
蛇女一直等到柳梢绿了,东鱼还没回来。又等到柳絮飘飞了,东鱼还是没回来。最后一直等到三清观门口那棵矮柏树上的雀儿扑了窝,东鱼才回来。
一个冬季,东鱼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回秦村。但是他走不了,不开学,他就走不了,他有啥理由离开潘雪莲呢?有啥理由不陪着潘雪莲呢?这一个冬季,简直是让东鱼感觉到度日如年。潘雪莲每日的软语温言,在他耳边比猫叫春伐大锯还要难听,潘雪莲每餐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像烂树叶刺蒺藜一样难以下咽……最叫东鱼无法忍受的是,潘雪莲准备了许多滋阴壮阳补药,像伺候重病者一样伺候东鱼吃它们。潘雪莲依旧没有死心,她想要个儿子,或者女儿。在潘雪莲看来,她身体强壮,不可能有啥问题,问题一定是出在东鱼的身上,因为东鱼一个人在秦村,据说那里穷山恶水的,人一天只吃一顿饭,他在那里一个人,缺少照顾是必然的,这怎么行呢?看看,都瘦了。潘雪莲想要尽快让东鱼强壮起来,趁着这个冬季,播下种子。几乎每个夜晚,东鱼都要像一头被硬架上枷襻的牛,尽管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是依旧只能在那片不出庄稼的土地里默默地耕耘。好不容易盼到开学了,东鱼如同一只挣脱了枷锁的马驹,撒着欢儿,一路高歌地飞奔到了秦村。
潘雪莲让东鱼吃下的那些滋阴壮阳的补药发挥了巨大的功效,如果不是蛇女提醒,他扑腾在蛇女的怀里只顾日夜贪欢,早把那抓鸡龟儿蛇的事情忘记了。你还要么?蛇女问东鱼。
当然,我每时每刻都想要,我的西施。东鱼说着,又把自己扎进蛇女的怀里。我说的是那蛇。蛇女捧起东鱼的脸。
东鱼一字一句地说,要,肯定要,我要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
蛇女告诉东鱼,就在这些天,是鸡龟儿蛇的交配期,也是最容易发现和抓它们的时候。
蛇女选择了一个午后,带着东鱼出了门。东鱼以为蛇女会拿上啥捕蛇的利器,却见她空着双手。蛇女跟东鱼说,要抓蛇,你得先懂蛇。于是将那诱蛇抓蛇的种种技巧,细细跟东鱼说了。听蛇女一说,东鱼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奥妙无穷的世界……
半天下来,两人并没有抓到那鸡龟儿蛇,但是看蛇女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东鱼也并不着急,而是潜心跟蛇女学习那些抓蛇和治疗蛇伤的技艺。蛇女见东鱼兴趣那么浓厚,恨不得将心都挖出来一起交给他,不仅毫无保留,而且还亲手示范。东鱼悟性高,等到第二日清晨,他就用刚刚学会的哨声将门外的一条乌稍蛇唤进了屋里,并且像抓一条裤带一样抓在手里,随意摆弄。又是午后,蛇女跟东鱼说,昨天去了那里没有看见,今天我们去棺山上看看吧。
棺山,就是秦村的坟地。秦村死了人,许多都埋葬在那里。由于年代久远,埋葬在那里的坟墓多了,每年遇到涨洪水,都要冲刷出许多朽烂的棺材板儿来,因此大家都把那山叫棺山。
行走在阴暗的林间,嗅着随着高温蒸发起来的腐朽难闻的气息,东鱼感到背皮一阵阵发麻。但是他的畏怯却被蛇女理解成为对此处是否有鸡龟儿蛇的怀疑,蛇女说,你放心,我们今天肯定能够抓得到的。
东鱼紧随着蛇女的脚步,两人在林间继续行走着,寻找着。突然间,蛇女停住了脚步,东鱼被吓了一跳,以为那蛇就在前方啥地方。蛇女伸手抓了一把风,凑到鼻子边,使劲嗅了嗅,冷笑一声,骂道,这对狗鸳鸯!
东鱼忙问是谁。
蛇女说,大前年,秦村有个婆娘偷了五道河的汉子,两人合谋将各自家的老婆汉子用毒药害死,最后被政府发觉了,一起处了死。那婆娘埋在秦村,那贼汉子埋在五道河,但是现在那贼汉子已经到这棺山上来了,约会那婆娘来了——正做事呢。
东鱼四处张望,问在哪里。
蛇女抓着东鱼的手,两人一阵疾走。走到一个破烂的坟头前,蛇女停步跟东鱼说,看见了么?坟头边的那个树丫上,不就挂着它们么!
东鱼看见两条黑蛇缠绕在一起,扭成一团。
那就是鸡龟儿蛇么?东鱼问。
蛇女点点头。东鱼想走近一点看,但是被蛇女拉住了。
你小心。蛇女说。
抓吧!怎么抓?东鱼紧张了,看着蛇女。
让它们做吧,等它们做完了,再抓它们吧。蛇女看着面前两条缠绕得难分难舍的黑蛇,刚才的冷光不见了,流露出来的竟然是悲悯和感伤……东鱼说,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蛇交,我没想到蛇交会那么激烈,那么持久。我相信所有的动物,包括人,性爱场面都没有蛇的激烈,它们缠绕得那么紧,生怕失去了对方,都恨不得把自己压进对方的身体里,或者把对方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就更别说时间了,我们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它们才结束。结束的时候,它们并没有逃走,它们也逃不走,这场爱,已经耗费了它们几乎所有的精力。它们精疲力竭。就这样落入了我的手中。
东鱼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长相那么奇怪的蛇,不过从它们那奇怪的长相,我也就晓得了它们那奇怪名字由来的原因了。晓得它们为啥被叫作鸡龟儿蛇么?那是因为它们长得实在太像男人的鸡巴了。
我说你不是跟我说过,说每次鸡龟儿蛇交配,母鸡龟儿蛇都要吃掉公鸡龟儿蛇么?
东鱼笑了,说,那天看见的情形也叫我纳闷,因为我看见它们交配完毕,母鸡龟儿蛇并没有吃掉公鸡龟儿蛇。我也这么问过蛇女。蛇女说那只是传言,说者根本就不了解鸡龟儿蛇。平常不只母鸡龟儿蛇要吃蛇,公鸡龟儿蛇也要吃蛇,但是它们绝对不会轻易对自己的伴侣下手,尤其是公鸡龟儿蛇,那是绝对不会伤害母鸡龟儿蛇的。母鸡龟儿蛇吃公鸡龟儿蛇,那是迫于无奈,那是因为爱情,那是为了后代,那是公鸡龟儿蛇主动选择的后果。鸡龟儿蛇的寿命不是很长,一辈子只生育那么一次,一辈子也只选择一个伴侣。母鸡龟儿蛇是不会主动发情的,必须要受到公鸡龟儿蛇一遍一遍地刺激和挑逗。有时候母鸡龟儿蛇坚决不肯发情,它不发情是有理由的,主要是考虑到怀孕需要强健的身体,而它却还没吃饱肚皮,因为食物不好寻觅,还没做好准备。这个时候公鸡龟儿蛇就要许诺,告诉母鸡龟儿蛇愿意奉献出自己的身体,只求母鸡龟儿蛇能够留下它们爱情的见证。于是母鸡龟儿蛇开始发情,它们开始像两根绳索一样交织在一起,这个交配的时间会很长,最长的可以达到三天三夜。交配完结,母鸡龟儿蛇和公鸡龟儿蛇都非常疲惫,这个时候公鸡龟儿蛇会主动地把自己的脑袋送到母鸡龟儿蛇的嘴巴边,履行自己的承诺。而这个时候母鸡龟儿蛇就是不想吃也已经没办法了,一切都只是为了后代。如果它不吃,除了胎死腹中,自己性命也不保。
我说照这么说,那公鸡龟儿蛇的死,倒是悲壮得很啊,而母鸡龟儿蛇也是相当有情意的啊。
东鱼一笑,摆摆手,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他说,回去过后,蛇女砍了两根竹筒,打通竹节,一个竹筒一条蛇,然后用布封住口子。蛇女说,你先拿一条去吧,这一条我给你养着。我提着竹筒,径直就去了茶坪。可能是语速太快的缘故,东鱼说到这里,竟然被口水呛住了,吭哧吭哧地咳嗽了一阵,气喘吁吁的,他不得不停下来缓气。
我说我给你弄点水吧。
东鱼摇摇头,说,你去给我弄点酒来,就是那个——鸡龟儿蛇酒。我给东鱼倒了小半碗,递给他。东鱼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得很慢,但是却显得滋味很悠长。
东鱼说,潘雪莲并没有被鸡龟儿蛇咬死,那鸡龟儿蛇连着咬了她三口,她都没事。不过她被那蛇的样子吓坏了,她哪里见过长相那么奇怪的蛇呢。她的尖叫声惊惹了很多人来看。怪那个咸厨子啊,怪那个咸厨子啊……咳。咸厨子是见过世面的,他竟然认得那蛇,他几棍子就将那蛇打成了肉酱,然后指着我,脸青面黑着,好半天骂出一句,你究竟是为了啥啊!你咋的心肠这么黑啊!东鱼说,当时他一阵心慌,但是很快就镇静了下来,反口问咸厨子说啥话。潘雪莲也凑过来,问咸厨子凭啥要这么骂东鱼。那咸厨子将潘雪莲扯到一边,说,我的姑奶奶,他起心是要害死你的,你咋的还为他说话呢!
东鱼说,当时咸厨子骂我是白眼狼,是黑心肠,是恶棍。潘雪莲叫他不要骂,住嘴。但是咸厨子太激动了,太愤怒了,没有办法遏制,反而是越骂越厉害,还要扑过来打我耳光。他没有打着我,倒是潘雪莲抽了他一耳刮子。咸厨子被打懵了,半天才清醒过来,他一醒来,就往茶坪政府跑,边跑边说,潘校长,你打我我不生你的气,你已经被这个恶鬼迷了心窍了,我找政府去,我不忍心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冤冤枉枉就死了,我得给你申冤去,我得帮你剥下他的画皮……我要让你晓得,你打我是错的,我是为了你好……
东鱼说,咸厨子找到潘市长的那个老下属,跟他说了我要害潘雪莲的事。咸厨子说,那蛇叫鸡龟儿蛇,是这天下最毒的蛇,凡是被咬过的,没有能活得出来……东鱼这么远弄一条那样的蛇来咬潘校长,就是要置她于死地。潘市长的那个老下属认为咸厨子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问咸厨子,既然那蛇那么毒,为啥潘校长没被咬死?一听这话,咸厨子急得直用脑袋撞墙。潘市长的老下属生怕咸厨子撞出事来,叫他去把那咬人的蛇拿来看看,咸厨子说那蛇已经被他打成肉酱了。那个老下属笑起来,叫人将咸厨子送回去,说咸厨子可能是喝多了酒,醉过头了说胡话。
东鱼说,那天咸厨子确然是喝了点酒,如果不喝那点酒,他可能不会那么固执下去,当然结局也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但是那天咸厨子咋的也不依,他说如果这样算了的话,那就是他在说瞎话嚼舌根了,是他在冤枉好人了,他说他早就晓得东鱼不是好东西了……当时他是又哭又闹,又撞墙又跳崖。有茶坪的人站了出来,说他们晓得咸厨子是个啥样的人,说咸厨子就算要说谎来假,也不会花这么大心劲。那个潘市长的老下属觉得也是,咸厨子这么做究竟为啥啊。于是问他,凭啥说早就晓得东鱼不是好东西了。
东鱼说,咸厨子拿出了那个罐头瓶子。那个罐头瓶子我记得自己是扔进粪坑里的,咋会出现在咸厨子手上呢?咸厨子说,这个罐头瓶是我从茅坑里捞起来的,那些天我看见东鱼拿着个罐头瓶贼头贼脑的,后来在茅坑里看见了这个罐头瓶,发现里面装的是一种药,再一想潘校长流产的事情,我就明白了,都是东鱼搞的鬼。你们晓得当时罐头瓶里面装的是啥药么?绝苗!当时咸厨子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四周茶坪人的惊呼。咸厨子说,茶坪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晓得绝苗是干啥的。那是过去用来给畜生打胎的草药。把绝苗捣成汁水,然后涂抹在棍上,塞进产道里,不仅打胎,还担保那畜生终生不育。
东鱼说,我想要辩解,但是看见那么多双眼睛都落在我的身上,我就开不了口了,任由咸厨子一点一点将我身上的衣裳剥干净……
东鱼被关押了起来。东鱼在咸厨子的质问下,承认了一切。潘雪莲感到万分痛苦,她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再次找到东鱼,再次问东鱼,咸厨子说的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东鱼说是。潘雪莲当场昏厥在地。等清醒过来,潘雪莲还要去问东鱼为啥要这么对她,但是被她父亲的那个老下属挡住了,他怕一旦东鱼说出来,潘雪莲会受不了那个刺激。—鬼晓得东鱼是为啥啊。当天夜里,潘雪莲就被她父亲的那个老下属安排一支护送队送出了茶坪,送往爱城。一路上,潘雪莲坐在马背上,凝望着天空的星星,喃喃地念叨着,那可是他的娃娃啊,他为啥要害死啊,那可是他的娃娃,他为啥要害死啊……潘雪莲被送走过后,她父亲的那位老下属决定将东鱼弄出来斗争一番,大家的确太想晓得他那么做究竟是为啥了。茶坪的群众都赶到了茶坪场口的那棵大山核桃树下——东鱼就被高高地挂在那里,像一条等待开膛的猪。大家围着东鱼吐唾沫,一声声责问和怒骂:潘校长对你那么好,你为啥要害她啊?
你是个畜生是不是?你简直就是白眼狼!
你这样的人活着,算是枉然了!
打吧,打死他这条咬人的毒蛇!
……
随后愤怒的人们开始用荆条,用木棍,用扁担,用马鞭,用石头,用土坷垃……对着东鱼一阵猛打猛抽。东鱼被吊在树上,像一条剥了皮的蛇一样扭动着鲜血淋漓的身子,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疯狗一样哀号。
东鱼挨打的时候,潘雪莲正在前往土镇的路上。
潘雪莲的目的地并不是土镇,而是经过土镇到秦村。从茶坪到爱城,一路上,潘雪莲念念有词,在到达爱城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东鱼之所以这么狠毒地对待自己,他一定是有女人了。她依稀记得东鱼还在睡梦里叫唤过两个名字,一个名字叫秦村,还有一个名字叫啥呢?叫啥呢?哦,叫蛇女。对,是叫蛇女。
潘雪莲到达秦村的时候,正是傍晚。她在村里的采购供应站晓得了这个村里果然有一个叫蛇女的。她花了两毛钱,请了一个娃娃做自己的向导,没要多久,到了一个道观。那个娃娃指指里面说,蛇女就住在里面。
潘雪莲站在道观门口,看到里面阴森森的,不敢贸然进入,就喊叫起来,蛇女,蛇女……
这时候慢吞吞地走出来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说,你找谁啊。潘雪莲说,我找蛇女。那个女人说,我不叫蛇女,我叫西施,你是谁啊。潘雪莲想了想,说,我是东鱼的表妹。那个女人一下子热情起来,过来拉着潘雪莲的手,说,我咋的没听我们东鱼说过他有个表妹呢,唷,这个表妹好漂亮哦!
东鱼因为在茶坪被打得太过厉害,无法行动。茶坪人就用一只装猪崽的笼子,将东鱼装在里面,然后架在马背上,送到了爱城。
批斗东鱼那天,阳光非常好,这样的天气,总是出现在批斗人的日子里,人们像过节一样迈着欢快的步子,涌向批斗会场。潘雪莲坐在镜子前,梳理着头发,她穿戴得很整齐,蓝色碎花衣裳,藏青色的裤子,最后她还在头上别了把黄杨小木梳。
你要去参加?潘市长问。
潘雪莲无语,她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潘市长赶紧上前要扶住她,被她挡住了。潘雪莲艰难地走到阳光下,身子突然一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又一抽,又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医生说潘雪莲是气血攻心而死的。
好的消息像只笨拙的鸟儿,飞得很慢,而且只往一个方向。但是坏的事情却像风,飞得快,还四面飘散。东鱼在爱城批斗挨打的事情就像风一样很快传到了秦村。
蛇女晓得这个消息过后,背上一罐子酒,就来到爱城,找到了关押东鱼的地方。蛇女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她背着酒罐子,在那门口走来走去,就是不敢和那扛枪的哨兵说话。哨兵看见这女人也觉得奇怪,趁着换哨的空隙,上前问她是不是有啥事情。这时候蛇女才说了,她是来给人送酒的。蛇女要哨兵帮忙把这罐子酒送给关押在里面的东鱼,因为她听说了,东鱼被伤得很严重,而这酒就是专门治疗伤口的。哨兵问蛇女,她是东鱼啥人,蛇女说是东鱼的老婆。哨兵挠挠头皮,说东鱼的老婆已经被他害死了啊,咋的又钻出来个呢?
这话恰好被一个人听见了。这个人姓袁,是爱城的头号笔杆子,笔杆子给自己取名字总是喜欢用些不常用和不常见的字,搞得大家不好认也不好念,于是人家干脆就都叫他袁。袁刚从东鱼那里出来,他是去问东鱼材料,准备写一篇批斗文章。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蛇女和哨兵的对话。
袁将蛇女叫到一边,几句话就问明白了她和东鱼啥关系。袁大喜。袁让哨兵将蛇女扣留起来,他赶紧将这个重大的发现报告给了正处在悲恸之中的潘市长和“东鱼专案调查组”。由于袁的重大发现,他被任命为调查组副组长。在提审了一天一夜东鱼过后,袁押着蛇女到了土镇,蛇女将在那里接受批斗。对于土镇人来说,关于蛇女家族的传闻他们是早就晓得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蛇女。于是大家开始叫嚷,要扒了蛇女的衣裳,看她的下身,看看是个啥样子,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长满毒牙,或者毒汁流淌。袁没有让人这么做。
蛇女早被那炸雷般的口号和暴雨般汹涌的人群给吓瘫了,她啥也交代不出来,她甚至不晓得究竟发生了啥事。被稀里糊涂揍了一顿过后,又被稀里糊涂关押了起来。
这天晚上,蛇女蜷缩在一间破旧的房屋里,望着头顶昏黄的灯光,想着东鱼是不是现在也和她一个样子,挨了打,和她一样被丢弃在这样的屋子里,像她想他一样想着她。
袁过来了。
袁是被好奇心驱使到蛇女面前的。
在提审东鱼的时候,袁问了一个他很不解的问题:潘雪莲有文化,而且漂亮,关键是她的父亲还是爱城市副市长,东鱼为啥不贪恋她却舍弃她,而要喜欢上蛇女那样有着怪物一样的名声,显然比潘雪莲老,并且一点也不比潘雪莲好看的女人?
东鱼说,他并不是要选择蛇女,而是因为蛇女可以帮助他抓到鸡龟儿蛇,而他可以用鸡龟儿蛇杀死潘雪莲……东鱼的话逗得袁呵呵大笑不止。袁说你分明是骗我的。为了让东鱼说实话,袁开始打东鱼。袁的力气并不大,打得东鱼不疼不痒的。但是他打的过程却很长,两个巴掌像蒲扇一样有条不紊地在东鱼脸上左一下右一下。东鱼被激怒了。当袁再次问他的时候,东鱼叹息一声,说,唯亲历者知其味。袁要东鱼说出啥意思,东鱼闭口不说,任凭咋打,东鱼只是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