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东鱼将蛇姑背进了三清观。蛇姑伤得很重,她的脸和手都被烧伤了,腿被倒下来的房梁砸断了。蛇女跟东鱼说,她们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有呛人的烟雾钻了进来。当她们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整个房屋已经被烈焰的大火包围了。蛇姑将一床棉被笼在蛇女的头上,两人拼死往外冲。蛇女没事,她的母亲却被烧伤了。
咋会起火?咋会从外面起火?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东鱼说。
没有谁故意放火,都是……都是我们自己不小心。蛇姑说。
那肯定不是蛇姑自己不小心起的火,火从外面起的,肯定是有人放的。是谁放的火?是我祖父吗?我问。
东鱼不语。
我祖父为啥要放火暗害人家呢?蛇女说那个姓黄的女的不是死于毒蛇,是死在我父亲或者我祖父手上的吗?我问。
东鱼依旧不答。
是不是蛇女晓得了那个姓黄的女的死在我父亲我祖父的手上,我祖父或者我父亲要杀人灭口呢?我问。
我真不应该讲这些。东鱼叹息一声,说,但是不讲这些,后面的事就进行不下去。
我感到一身燥热,额头直冒虚汗。我说,你说吧。说吧。
东鱼要去给蛇姑请医生,被蛇姑挡住了。蛇姑说就算是把医生请来,也不可能治得好她,而且她也根本不会让医生为她治疗。东鱼要坚持,被蛇女拦住了。蛇女说她娘从来说一是一,绝不会改变主意。
那咋个办?伤得这么重。东鱼看着伤痕累累的蛇姑,焦急万分。他思忖了半天,就去了老书记家。老书记刚刚起床,正迷糊双眼打哈欠。东鱼跟老书记说了蛇女家房屋被烧毁蛇姑重伤的消息,老书记听了,说,这两个女人咋搞的,咋会这么不小心把房子烧了呢?
昨天晚上我们呼救了半晚上,老书记没听见么?东鱼问。
你们呼救了吗?你们喊叫了吗?我们没听见啊。老书记问邻居们,你们听见有人喊了吗?
邻居们都摇头,说没有啊。
你去看看吧。东鱼说。
有啥好看的。老书记说,我没时间啊,我得去山上弄些柴禾呢。
东鱼扭头回三清观。没走两步,老书记在后面叫住他,说,东鱼老师,蛇姑伤得重,你给他抹些猪油在伤上面吧,你要是没猪油,我们家里倒是有的。东鱼头也没回。
回到三清观,娃娃们也都来齐了。奇怪的是,这些娃娃都表现得出奇的平静,而且比过去规矩多了,没有谁打闹,也没有谁高声说话。
咋都突然这样子了?东鱼看见这些娃娃的眼睛里都有种古怪的东西小鱼小虾似的在游动。
你们晓得学校那边的房子烧了吗?东鱼问。
不晓得。娃娃们齐声回答。
大家从那里路过,就没有谁看见么?东鱼问。
没有看见。娃娃们齐声回答。
真没有谁看见?东鱼问。
下面鸦雀无声了。
昨天晚上你们有谁听见呼救声了?东鱼有些愤怒了。
没有。一个娃娃大着胆子说。
于是下面的娃娃都混杂着声音说,没有没有没有……东鱼撂掉手里的粉笔,颓然坐在板凳上。那些娃娃们都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他。东鱼挥挥手说,读书吧,你们读书吧。
东鱼不得不佩服蛇姑。因为被火烧了,蛇姑的眼睛肿得已经看不见了,要努力才能睁开一条细小的缝隙,她的脸和脖子以及手全被烧得掉了皮,渗着黄水和血珠子……但是蛇姑始终没有叫唤一声。
这样不行。东鱼说,我去找几个人把她抬到土镇去,得看医生,得医治。找不到人的,蛇女说,没有谁肯出来……不准……不准说这话。蛇姑突然一把抓住蛇女,细小的眼睛缝里,透出一缕光亮。
蛇女嘤嘤地抽泣起来。
不准哭。蛇姑抓住蛇女的那只手紧了紧。蛇女住了嘴。
你过来。蛇姑眼睛里那丝光亮照在东鱼身上。
东鱼走到蛇姑床前。
你是好人。不过你不能够靠近她——蛇姑瞥着蛇女,说,她,你动不得的。东鱼不答。
蛇姑那细小的眼睛缝里,淌出两行眼泪。蛇女忙上前,撕开棉被,扯出一疙瘩棉花来,轻轻地沾去那泪水。
儿啊。蛇姑叫了蛇女一声,蛇女应了声,眼泪扑簌簌直掉,由于害怕眼泪掉在母亲的伤口上,蛇女不得不扭着脑袋。
儿啊。蛇姑又叫了声,蛇女回过头来。
你要晓得你啊。蛇姑说。
我晓得……我晓得。蛇女抽噎着,直点头。
别让男人靠近你,咋的都不要。蛇姑说。
我晓得……我晓得……蛇女哭泣说。
我可怜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蛇姑喃喃地叫着,叫着叫着,就没声息了。
蛇姑埋葬在三清观下面的一个土包后面。埋葬蛇姑的时候老书记来了,他叫人抬来了一口柏木棺材。
这是小木匠给我打的,就先给你娘用吧,老书记跟蛇女说。蛇女只顾着哭泣,理都没有理他。
埋葬了蛇姑的第二天早晨,东鱼就离开秦村去了土镇,过了一周时间才回来。
等东鱼回来的时候,老书记已经死了。老书记死在秦河里,是被淹死的。奇怪的是,淹死老书记的那段河水只有半人深,而老书记从小到大都一直在那河里洗澡,就算是涨洪水也是如此,他的水性好得可是连鸭子都抓得住啊。一个耍水的英雄,咋会淹死在洗脚盆里呢?其中的秘密,只有东鱼晓得。东鱼离开秦村的那天早晨,专门去了老书记家请假,他说他要去土镇一趟,然后再去爱城一趟,至于那些娃娃,就放假吧。
老书记一听,顿时脸上失去了颜色。
东鱼走的时候,老书记就掉了魂魄似的跟在他的身后。
你跟着我干啥?未必要一起去土镇?去爱城?你不用去了,有啥事情,告诉我,我会帮你办好的。当然,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给你办好的!东鱼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挑起眉毛,藐视似的瞅着他。
老书记额头上的汗珠无声地直往下滑落。
你咋的了?老书记,你病了?东鱼问。
没,我没病……老书记哆嗦着声音说。
你肯定病了。东鱼上前指着老书记的心口,说,你哄不过我的,你这里病了!说完,东鱼扬长而去。
东鱼先是在土镇逗留了一天,然后到爱城逗留了一天,接着就去了茶坪。许久没看见东鱼,潘雪莲正满脑子的东鱼,突然一下子见了他,高兴得说话都带着哭腔了。
在茶坪几天,东鱼老是担心着蛇女。他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梦见蛇女被一团烈火包围着……
我祖父是被你吓死的?我说,不过我听我父亲说过,我祖父是抽羊角风掉进秦河里淹死的。
可能是吧。东鱼笑笑。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姓黄的女的,是咋死了的么?
你真的要听。东鱼盯着我,说,你最好别想打听,你听不得,听了你会后悔的。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定地说,说吧。
那天晚上你祖父和你父亲把那黄家女娃子送到蛇女那里,蛇女一看,就晓得那女娃子没有被蛇咬。但是你祖父和你父亲却硬要说是被蛇咬了的。蛇女以为自己会看走眼,就仔细地瞧,这一瞧就瞧出问题了……东鱼说到这里的时候,故意不说了,拿眼盯着我。我的心头一阵慌乱。我说,你说吧……蛇女瞧出了啥问题呢?
那黄家女娃子脖子青紫——
她……她是被掐死的?我心头一悚,说,我父亲跟我说过,他很喜欢那姑娘,他咋会掐死她呢?
东鱼不答话,平静地注视着我。
你接着说吧。我吁了口气。
蛇女的母亲到底经见得多,她早从那黄家女娃子被撕烂了的衣服上看出了端倪,她伸手到那黄家女娃子的裤裆里摸了一下,就确定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了。于是跟蛇女说,这女娃子就是被蛇咬了的,是鸡龟儿蛇……你说我父亲——他是强奸杀人犯?我的祖父—他是纵火杀人犯?我看着东鱼,想故作嘲讽地笑笑,却咧不开嘴。
东鱼默默地看着我,目光冰凉。
我的心里慌慌的,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小颜竟然藏有一枚我家的钥匙,这让我十分不悦。
从东鱼那里回来,已经是深夜。无意间我往上面一瞧,发现房屋里居然灯火通明。我以为是艾榕回来了。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居然是小颜。
我等了一夜了。小颜说。
你是咋进来的。我问。
我有你的钥匙。小颜说。
你咋会有我的钥匙?我啥时候给你的。我问。
先别说这个,反正我有。小颜给我倒了杯水端来,我接过来又放在了一边。你咋的了嘛?小颜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
出事情了。小颜说,我来找你,不是来缠你的,是想告诉你那款子的事情。我说咋啦?
你的那个烟草公司的好朋友董经理被调查了,经济问题。小颜说,今天下午已经来人到电视台查了,他给我们的栏目赞助费一年是八万元,你晓得他的财务报表上面是多少吗?四十万元。在我们的财务上面,一年只有四万块钱入账,还有三十六万元。协同查处的台长说,这三十六万如果不是你吃了,就是董经理吃了。
我一听,懵了。
去年的那张欠条,我拿回来了四万,今年的拿了八万,上交今年的四万,一共还有八万。小颜说,你用去了三万,还余了五万。五万我一分没动,全放在那里。
这个王八蛋,心咋这么黑,现在,现在不是搞得我说不清楚了么?我急得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
情况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小颜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说,有我呢。我叹息一声,把她拉进怀里,说,你要咋做?
你爱我吗?小颜问。
我现在的心思很乱,乱得跟一团麻似的。我说。
我晓得,我咋能不晓得呢。小颜说,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你赶紧去处理艾榕的事情吧,希望你把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把这件事情也处理好了,等处理完这些事情,下面就应该说说我们的事情了……我说你先去帮我搞搞关系,通融通融,我想见见艾榕,我已经有些时间没见到她了。
短期内你可能见不到她的。小颜说。
我说为啥?
小颜叹了口气,说,情况变得很复杂了。
我说有多复杂?
我问过他,他说很复杂。小颜说。
我说你说的他,是指牛警官吗?他的文学研究有结果了吗?是不是“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小颜要我别取笑牛警官,她说牛警官应该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最近的表现……
他表现啥了?我说,你清楚,我不清楚,你可以对他刮目相看,我却发觉他是个疯子,是个混蛋。
他真的已经接近了那个凶残的杀人犯!小颜说,他正在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
我说那个杀人犯是谁?
小颜摇摇头,不肯说。
我说你晓得,但是不能告诉我是不是?
我答应过他不告诉任何人。小颜说。
任何人也包括我吗?我说。
没办法,我答应过他。小颜说,到时候你会晓得的,我还计划请你出来,咱们共同谋划一期节目,绝对精彩的节目。
看着小颜的神情突然变得眉飞色舞的,我叹息说,这天下的节目,哪里有现实生活精彩呢?瞧瞧吧,比如你,比如你和牛警官,比如你和牛警官和我……咋的啦?你吃醋了?小颜偏着脑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