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道士女儿没出嫁么?
谁敢要啊?父亲横了我一眼。
我说总有色胆包天的吧。
父亲说,道士老婆是不准女儿找男人的。听说那道士在临死的时候,晓得自己一旦死去,家中妻子必然会再嫁,女儿必然会遭人欺凌,就配制了包药粉,让弟子拿回去让她们吃了。这药粉,据说是用阴邪无比的母鸡龟儿蛇的蛇毒提炼的,谁敢睡他的妻女,谁就会被染上阴毒。你说那狗道士邪恶不邪恶?道士老婆虽然本事不小,也研制出了那解阴毒的药物,但是却没办法完全化解。为了不让自己女儿害人,因此道士老婆就不让女儿找男人。不过就跟你刚才说的那样,总会有那色胆包天的吧。他们被道士女儿那美貌吸引了,冒死前去勾引,那道士的女儿正值青春,哪里受得了没有男人的煎熬,凡心一动,麻烦事情来了——怀上孕了。
道士老婆又气又急又恨,一命呜呼了。
留下道士那女儿,怀着个大肚子,日子过得有了上顿没下顿。这秦村的人,有些看着那女人可怜,就送些粮食过去。那道士女儿见大家对她好,也没忘记报答,她给人治蛇伤。道士老婆是蛇医的女儿,道士本身也是耍蛇起家的,这道士女儿,必定是得了真传,被蛇咬得无论多厉害,送到三清观她那里,一袋烟的工夫,就痊愈了。
这秦村本来就多毒蛇,尤其是那鸡龟儿蛇,要是大水牛被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不到,也会一命呜呼的,就更别说人了。在以前,经常有人死在毒牙下,自从道士女儿肯给人治蛇伤过后,秦村就少有人被蛇咬死了。
后来道士女儿有了女儿,女儿又有了女儿……那治疗蛇毒的技艺也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渐渐的,秦村的人忘记了那个臭名昭著的道士,就算有人提及,也当作是一个传说故事,秦村的人开始把道士的后人——就是那些专门医治蛇伤蛇毒的女人,叫做蛇女了。
我父亲说,他并没有看见过他大哥长得啥样子,因为他大哥先他出生前就死了。
我父亲说,他尽管没有见到过他的大哥,但是听人说起过,说那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识字,还会记账,更是吹得一口的好唢呐。我祖父就那么一个娃娃,看得跟个宝贝似的,只叫他玩耍,不叫他干活。我父亲的那个大哥活到十八岁的时候,连地里的麦子和稻苗都分不出来,他成天在裤腰上掖个唢呐,东游西荡,没事的时候,就把那唢呐吹得震天响,因此秦村的人都叫他金嘴儿。金嘴儿因为不用干活也不会干活,他时常爬上高高的山梁,给下面田地里干活的人们吹唢呐,逗大家开心。他会的曲子很多,都是跟那些做红白喜事的唢呐师傅学的。所谓学,不过是听,听一遍他就会了,吹得比师傅还好。因此人家都说,只怪世道乱了,如果是放在皇帝当朝那会儿,凭着金嘴儿的这份聪明机灵,把四书五经读好,把那八股文章做好,就算做不上当朝宰相,再咋个也是那五品的爱城知府啊。
我祖父养着这么个宝贝疙瘩,是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让他干点啥。可是干啥呢?他生来就对庄稼不感兴趣,可是他感兴趣的就只有那唢呐,总不能让他今后依靠吹唢呐为生吧。我祖父想了很久,想出了个道道—这天下再乱,也有平和的一天,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何不如趁着天下乱的时候,送他去读书呢,多长点学问,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不正好用上么?我祖父认为,这天下纷乱,都是那些枭雄搞乱的,等到哪个枭雄本领高一筹,得了江山,平了乱世,这治理天下的事情,就会落到有学问的人手里。古戏里不是讲了么,打江山靠的是枪杆子,治江山却要靠笔杆子么。
我祖父主意一定,卖了十亩好田地,要把金嘴儿送到爱城去,等金嘴儿在爱城学上几年,再花大力气送他去留洋。
金嘴儿依了我祖父的决定,去了爱城,只学了一年,爱城闹起了兵乱,我祖父就赶紧将他接回秦村。金嘴儿回到秦村后,依旧拿着他的那唢呐,这里吹吹,那里吹吹,逗取大家的乐子。等到爱城兵乱平息过后,金嘴儿再不愿意回爱城了。我祖父说你不回爱城咋行呢,你再学习两年,不就准备要去留洋了么?金嘴儿红了脸,说你要让我去爱城也行,不过得让我带一个人一起去。我祖父奇怪地问,谁啊?谁让你这么牵挂着连前途都不要了啊?
金嘴儿说,蛇女。
我祖父一听,倒吸了口凉气。原来那金嘴儿回来这段时间,屁事没干,瞄上人家蛇女了。这也难怪,那蛇女生得细眉大眼,见谁都一张笑脸,一笑就露出面颊上那迷人的俩小酒窝,跟朵艳丽的桃花似的。谁个男人见了,都先是被勾住了魂魄,走路的时候栽倒进水田里都不晓得。等回过魂来,弄清楚了那女子是谁了,见了瘟神似的,一溜烟儿赶紧躲开了。谁有那命那胆,敢去碰蛇女啊!金嘴儿见我祖父脸色由黑变青,摇摇晃晃就要栽倒,赶紧上前扶着他。我祖父一把搡开金嘴儿,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了一阵,才说得出话来。祖父指着金嘴儿说,你要要……想寻死……是不是?你要想寻死……我就请那些抓……抓丁的把……把你抓去,当……当炮灰算了!
关于蛇女家族的传说,金嘴儿不是不晓得。在大家的传言里,蛇女和她母亲,以及上辈的女人,都是那雨后的毒蘑菇,模样花哨好看,可是只能看,吃不得,也碰不得!
我祖母跑过来,一把抱着金嘴儿,还未开口,眼泪先下来了。她说,娃娃,你咋能说这些话呢?那蛇女,哪里是你碰得的?
金嘴儿说,有啥呢,这么些天,我一直和她在一起的。
你一直和她在一起?我祖父一听,急得直跺脚,你没和她做成啥事吧。做啥事?做啥事?要做成啥事了,娃还能活着站到你面前?我祖母瞪了我祖父一眼,将金嘴儿拉进屋里,要详细问问他咋回事。
金嘴儿告诉我祖母,他早在还没去爱城之前就喜欢上了蛇女,但是那时候听人说蛇女有啥毒,被吓住了,就没敢去交往。后来他到爱城接受了新教育,有了新思想,晓得那些人的话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是蔑视人家的。这次回到秦村后,他专门去看了蛇女——当然是偷着去的,去了也是偷着看的。金嘴儿看见蛇女比以前更漂亮了,更动人了,按捺不住地就爱上了人家。金嘴儿在一个傍晚,悄悄找到蛇女,说了自己的爱慕之情,蛇女听了,高兴万分,说自己也喜欢金嘴儿,打小就喜欢,现在喜欢得更是不得了。金嘴儿欣喜若狂。但是蛇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即逝,她悲切地说,虽然自己喜欢金嘴儿,金嘴儿也喜欢自己,但是却不能在一起。金嘴儿急了,问为啥。蛇女说,因为她身上有毒,有不得男人,要是男人沾了自己的身体,就会死亡。金嘴儿说,你看你长得多漂亮啊,就算天上有天仙,容貌也不过如此,哪里会有啥毒?都不过是人家蔑视你们的假话!蛇女跟金嘴儿说,她的母亲说了,不允许她这辈子和男人交往,如果发现了,就要把她捆绑起来烧死。金嘴儿说,那是因为你娘舍不得让你离开她,或者是她嫉妒你的美丽。金嘴儿当即决定,要回家禀明父母,带蛇女离开秦村去爱城。你们在一起,真的没有……做个啥?我祖母很含蓄地问。
没有……金嘴儿羞红了脸,晓得瞒不过自己的母亲,就说了,他亲了蛇女,看了也摸了蛇女的身体,他只发觉蛇女很美,没见啥有毒的东西。那就好,你明天就离开秦村去爱城,至于和那蛇女的事情,就此搁了,今后想也别想了。我祖母站起来,冰凉了面孔,斩钉截铁地说。
金嘴儿原来是想在我祖母那里得到点支持,没想到我祖母的态度比我祖父还要坚决。
娃啊,莫要给那女人一张好看的皮蒙蔽了眼睛,她那毒,比一千斤砒霜一万条毒蛇还要毒呢。我祖父其实一直站在外面的门框边听,见金嘴儿还不死心,就走过来,把他牵到跟前,觉得有必要给他说说蛇女家族的事。远的我不说,我就说近的。我祖父说,你晓得蛇女是谁的女儿么?金嘴儿说,是蛇姑的女儿啊。
我问的是谁下的种子,谁是她爹!我祖父急了。
不晓得。金嘴儿说。
过山风他们的种子!我祖父说,你晓得过山风是谁么?大名赫赫的土匪头子,手里有两百多条枪,你道他最后咋着了?死了,死在了蛇姑两腿中间的那个小窟窿眼里!
我祖父说,过山风是个不怕死的悍匪,过州抢州,过县抢县,后来被上头派下来的剿匪队围剿,逃到了我们秦村。这过山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那一群手下,也都如狼似虎,他们一到秦村,就到处烧杀抢掠,看见有好看的女人,就要糟蹋。那些家伙胡作非为了一天,到了傍晚,也累了,到处找安营扎寨的地方。有人向他们建议了,说有个好地方,就是三清观。
那过山风吐了口唾沫,说,那是啥好地方?臭道士住的地方,难道要我们这些大英雄们去跟那些臭道士做伴?
那建议的人跟过山风说,三清观没有道士,只有女人,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过山风哪里听得这话,立马派人去打探,咳,果真说有女人,长得确实貌如天仙。
这过山风也该他命绝,啥地方去不得啊,偏偏跑秦村来。来就来了,偏偏又好那美色。也不管他是魔是鬼,这过山风能够混出那么大支队伍那么大名声出来,也算是一代枭雄了吧,走南闯北十多年,也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可是他就没见过像蛇姑那么漂亮好看的。这过山风一下子就迷住了。当天夜里,叫人杀猪宰羊,将秦村的老少爷们全部赶到三清观,他说他高兴,遇着了这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也要叫大家和他一起高兴。
这秦村的老少爷们哪里见过那阵势,吓得不行,但是不吃不喝不行啊,别看那些土匪脸上都堆着笑,身上那血腥味儿呛人呢。
到了下夜,大家都溜了,带着娃娃老婆,全跑山上藏起来了。
这天晚上,可苦了蛇姑了。那过山风原本是想要将蛇姑收为压寨夫人,只供自己一个人快活的。但是手下的不愿意,说愿意拿这一百多斤爹娘给的血肉跟着大爷出生入死,看重的就是大爷的义气,大爷从来都不独吃独占,有好东西都是跟兄弟们分享了,今天得了个好女人,大爷也应该如此。那过山风听了,长叹一口气,只得忍痛割爱。
蛇姑伺候完了二大爷,三大爷又跟着进来了,三大爷还没完,四大爷又在外面迫不及待地敲门了……到了天亮的时候,过山风发话了,说好东西也要珍惜着使唤啊,这样下去,钢铁做的美女,也被捣成一堆烂泥了。
到中午的时候,那些沾染过蛇姑的,都开始患病了。当然先是过山风,然后是二大爷,再是三大爷……
到下午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十个倒地,奄奄一息了。
那过山风虽然身子遭殃了,可是心里还是清楚,他叫人把蛇姑抓过来问究竟是咋回事,为啥那些没跟她睡觉的都是好好,睡了的,现在都睡地上,快没命了。
蛇姑说,你们每一个人逼迫我的时候,我都喊叫过,叫你们别动我,我是有毒的,动不得,可是你们谁都不听啊。
那过山风问,你有啥毒?
阴毒。蛇姑说,凡是男人碰了我,谁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我没有毒的话,住在这破道观了还不被秦村那些臭男人们吃了,怕连骨头也早化了。
那过山风一听,长叹一声,叫人把蛇姑拉到个僻静的地方,一枪毙了。这执行枪毙命令的人看着蛇姑那般美貌,心想杀了也怪可惜的,心头一软,枪偏了一点,给蛇姑留下了条活命。你现在去看,蛇姑走路的时候,脚还有点瘸,就是那一枪留下的。
过山风死了,二大爷死了,三大爷死了……死的都是土匪中的头儿——不是头儿,咋的能搞上蛇姑啊!头儿们一死,这些喽罗们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呼啦一下子就全散了。咳,看看吧,看看过山风吧,看看过山风的队伍吧,横行几个省啊,过州抢州,过县抢县,那些州府县衙的官儿们,兵儿们,谁不闻风丧胆啊!就是上头派了多大支剿匪队伍,也没奈何他多少啊。可是现在呢?全军覆没啊!
金嘴儿听了我祖父的讲述,只在心里感到可笑。他认为是我祖父他们编造出来的。
第二天,金嘴儿被送到了爱城。我祖父和祖母都松了口气。可是就在第三天的傍晚,却听见有人喊叫,说在路边看见了金嘴儿,还说金嘴儿已经病了,快要不行了。我祖父和祖母吓得魂飞魄散,明明送到爱城去读书去了,为何现在又出现在了秦村的路边,而且快要死了?怕是他到爱城去虚晃了一枪,又回了秦村——
他为何回来?我祖父和祖母已经有了预感,随着悬吊吊的两颗心一下子跌落了下来,我祖父和祖母都瘫软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地哀号着,完了,金嘴儿完了。
金嘴儿被救回家的时候还醒着。他果真是应了我祖父和祖母的那话——蛇女是睡不得的,睡了必死无疑。在临死的时候,金嘴儿始终微笑着,尽管脸上颜色不好看,但是那笑容却很灿烂,他跟我祖父和祖母说,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和蛇女在一起的这两天,这两天让他体会到了做人的真正意义,他说他要感谢蛇女,是她让他晓得人活着原来可以这么开心,这么愉快……金嘴儿要我祖父和祖母千万不能去找蛇女的麻烦,说蛇女现在也很难过,很伤心,因为她毕竟是爱自己的。我祖父和祖母那时候恨不得将蛇女抓出来点天灯,哪里肯答应金嘴儿的要求。但是金嘴儿抓住我祖父和祖母,就是不肯咽气。我祖父和祖母只好答应。祖父和祖母刚一点头,金嘴儿就咯一下落了气。
其实你祖父很阴险的,晓得不,他是要借东鱼的手,除掉蛇女。我父亲说。他晓得东鱼是爱城市长的女婿,如果东鱼一死,那蛇女肯定活不成!我祖父和祖母只表面上答应了金嘴儿的要求,等安葬了金嘴儿,他们就纠集我们家族的几十口子,抬了两筐子猪板油,跑到三清观。
我问我父亲,我说他们去寻仇,抬两筐子猪板油去干啥啊?
点蛇女的天灯啊。我父亲说,他们要把蛇女抓起来,用猪板油将她包裹起来,然后脑袋向下倒挂起来,在脚上面栽颗棉花芯子,用火点燃。那猪板油遇火就化了,就跟蜡烛样的,慢慢往下燃,带着人的皮肉骨头一起燃,燃到胸口的时候,人才会死。这燃烧的过程啊,很缓慢,得半个月才燃得完,最后连点灰烬都不会剩下。
我倒吸口凉气。
我祖父和祖母的精心准备最后还是落空了。李姓家族的,张姓家族的,还有王姓家族的……大家都站了出来反对,不准我祖父和祖母伤害人家蛇女和蛇姑,说金嘴儿那么做,完全是自找的,他死得也是心甘情愿的,再说了,他死的时候留有遗言,不准伤害蛇女她们。
看起来秦村的人是在为蛇女说话,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因为如果蛇女死了,那治疗蛇伤、蛇毒的技艺就会失传,秦村今后再有谁被蛇咬了,就肯定活不成了。见不得人心,我祖父和祖母只好作罢。
后来我祖父和祖母有了我父亲,对蛇女的仇恨,才渐渐消除了一些。东鱼搬去道观里住,我祖父表现得十分高兴,此前他一直担心东鱼会因为害怕毒蛇不敢去道观。就在东鱼决定以后,我祖父叫上我父亲,立即起身帮他搬东西,收拾房屋。
那个时候蛇女和她母亲蛇姑已经不在道观里住了,她们住在道观外面的一个茅草屋里,帮助秦村看守山背后的那片林子,勉强度日。当东鱼被我祖父带到她们的屋子外面的时候,蛇女和她母亲正在晾晒草药,她们很忙碌,看都没看东鱼和我祖父他们一眼。
我祖父叫了她们,把东鱼介绍给她们,说这是从爱城来的,在三清观教娃娃们识字念书,你们相距得不远,算是邻居了,就多帮忙照应一点。蛇女和她母亲斜了我祖父一眼,声都没吱一下。我祖父斜了东鱼一眼,心头止不住的乐呵。他看见东鱼看蛇女的眼神都直了,就差没流哈喇子了。还爱城来的呢,原来也是这货。
我祖父暗地里劝告东鱼,要他千万别去沾惹蛇女,说那女人生长得好看,花朵样儿的,但是大家说她是有毒的。东鱼不解,问啥毒。我祖父一说,东鱼呵呵大笑。我祖父暗喜,心里说这家伙不相信蛇女她们有毒是件多好的事情啊,就怕把他吓住了呢!于是假做真诚地说,东鱼老师啊,你远离老婆,做个啥风流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嘛。但是这秦村的女人啊,你搞谁都可以,事情出了我还愿意帮你捂着,但是你千万别去搞那个蛇女啊!咱们这村子里的人都传言说她是真的是有毒啊!东鱼挥挥手,说,我不相信你这话,不是诚心遭践人家么?我祖父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你不相信你去搞搞吧。
回家后我祖父把和东鱼在一起说的啥话,东鱼啥表情,都跟我祖母和父亲说了。我父亲听了也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东鱼中意的是蛇女,才见一面就中意了,他不会对自己的那个小女人感兴趣,自己的那个小女人再怎么发浪,也是白搭了。想一想东鱼,他将会死于蛇女的阴毒……想一想我父亲就觉得东鱼有些可怜。
在送瞎子去医院的路上,瞎子的头痛病突然就犯了。
瞎子先是龇牙咧嘴,像在跟谁做鬼脸。最先看见他那表情的是出租车司机,司机笑起来,说,这师傅真逗,跟谁开玩笑呢?我父亲一看瞎子那表情,着急起来,说,你先别管他,把车开快点,他病犯了。
瞎子龇牙咧嘴一阵子,就开始一身哆嗦,被电击了似的战栗不停,整个车子都摇晃了起来。那司机被吓住了,说,这啥病啊,看样子可不轻啊。我父亲说,要是轻,能去医院么?你快点,要不,就把车子抖晃散架了。
瞎子哆嗦了一阵,就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跟箍桶一样,使劲把脑袋往拢挤压,生怕一下子散成五块八瓣了。瞎子嘴巴里呜呜地叫唤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牙齿咬得嘎巴嘎巴直响,跟吃老胡豆似的。我担心地问父亲,他能撑得住吧。父亲虽然着急,却一点不担心,他两手摁住瞎子,说,不会,他都习惯了呢。
瞎子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在车子里跺脚,因此整个车子都颤抖起来。司机着急了,说,爷爷,你疼,就大声叫唤嘛,别这么跺我的车啊,你要把车楼子给我跺塌了,你修理啊!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刚一打开车门,瞎子一骨碌滚了下来,活像一条撒欢的猪崽,在地上打着滚儿,还用嘴巴去啃那地皮。医院的医生病人都围了上去,以为这人咋的了。当瞎子用脑袋砰砰地磕地的时候,大家被吓得哗啦一声退远了。我父亲上前摁住瞎子的手,冲我叫道,你快去叫医生来啊,这里的地是水泥地,比咱们秦村的那地硬实多了,他要磕死在这里咋办啊!
来了几个医生,可是我父亲一松手擦汗,他们就摁不住,瞎子还要在地上打滚,啃地皮,用脑袋使劲磕,磕得鲜血直流还要磕。医生们都给吓住了,问这人怎么了。我父亲说他头疼,受不了这疼,想觅死呢。
医生说这好办。大声跟一看热闹的护士说了句啥,那护士噔噔跑回去,又噔噔跑回来,手里多了支针管,她对着瞎子的胳膊就是一针。过了一阵子,瞎子绷得跟个铁疙瘩的身子开始软乎了,他哼哼唧唧躺在地上,不停地翻动着俩白眼珠子。
瞎子的病很快就检查出来了。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瞎子的脑袋里,居然养着一条虫。瞎子的头疼,就是这条虫造成的。
这是一条啥样子的虫呢?我告诉父亲,我在那个检查身体的电子屏上看见了,形状就跟一条蚯蚓样,不过比蚯蚓长,有一拃多长,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还在里面游动呢。
脑壳里怎么会长出条虫来呢?我父亲大惑不解,瞎子闷着个脑袋,看样子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医生无法给出个理由。他们说,在脑袋里面发现虫子的,已经有很多例了,但是还没有发现过像这样长的,游动得这样快—这样有活力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条虫是条公的,如果是母的,肯定已经繁衍出无数条小虫了。对于医生的这说法,我父亲表示不同意,他说为啥那就不可能是条母的呢?因为没有公的交配,这条母虫自然就生不了小虫。
医生一拍脑袋,说,是啊,有道理啊。
瞎子在一边听得烦了,闷声闷气地问,快说吧,怎么把这虫取出来吧。医生说,得在你脑袋上钻个洞,用镊子把那虫子捉出来。
瞎子说,它在我脑壳里钻来钻去,你在这里钻洞,它跑到那边去了咋办?医生说,这的确是个问题,要研究。
瞎子叹息一声,说,算了,就等它在里面吧,它已经把我的脑髓给搅和得稀里哗啦的了,你一钻洞,那脑髓还不从洞里淌出来?
你要不把它弄出来,你的脑壳就会永远疼下去的。我父亲说。
疼,疼,让它疼,疼习惯了,不疼不自在了!瞎子发气似的说道,走,回秦村去。
这虫子在里面这么些年,它吃啥呀,是不是吃脑髓啊?我说,你还是等等,看看医生有啥稳妥的办法没有。
医生想了想,说,没有办法,只有钻洞。
给瞎子做完手术,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了。医生一共在瞎子的脑袋上钻了三个小窟窿眼儿,才把那虫子取出来。
曼氏叠绦虫裂头蚴。医生说,对,就是这家伙,现在可以准确的说,就是这东西,曼氏叠绦虫裂头蚴。
那虫子乳白色,跟一棵发育超级好的豆芽儿一样,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看起来很恶心。
这家伙只在蛇身上寄生,是怎么跑到他脑子里去的呢?医生用镊子钳住那虫子,不停地摆弄着,最后把它装进一只瓶子里,说要好好研究研究。等医生离开过后,我把医生说的话跟瞎子重复了一遍,说那虫只在蛇身上有,咋的会跑到你脑壳里去呢?你是不是吃蛇了?
瞎子翻动着白眼珠子,不理我。
我还要问,父亲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我跟着他到了外面。
医生说瞎子怎么了啊?父亲问我。
我说医生说瞎子活不了多久了,他可能很快就会死去的。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说,没救么?
医生说了,晚期。我说,救不了。
父亲怅然不已。在给瞎子做完手术后,医生又复查了一次,生怕里面还藏匿着那种叫曼氏叠绦虫裂头蚴的虫子。虫子没找着,却在瞎子脑壳里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可怕的东西,肿瘤。瞎子的眼睛已经癌变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脑袋里,他脑袋的疼痛,可能并不是因为那叫曼氏叠绦虫裂头蚴虫子害的,而是那癌细胞引起的。父亲原本以为把那虫子捉出来,就可以医治好瞎子的头疼病,但是现在看来,他的头疼病不仅没医治好,还要把命也搭上来了。
我说他那癌症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已经形成了好长时间了,不干咱们的关系。话也不能像你这么说。父亲想了想,说,为啥虫子没捉出来就没看见啥癌症,虫子一捉出来就发现癌细胞了呢?会不会是虫子一直在吃那癌细胞,所以就没看见癌细胞。等虫子一捉出来,没虫子吃了,那癌细胞就又生出来了呢?就跟山上的鼻涕虫和蘑菇一样,鼻涕虫泛滥成灾的时候,山上没一个蘑菇。等到雷公电母劈死了鼻涕虫,蘑菇就长满了山林……
—没想到我父亲的想象力竟然这么丰富。
我和父亲一夜没睡,我已经疲倦得不行了,但是父亲却依然精力旺盛,他开始像追忆故人一样追忆起瞎子的事情来。
瞎子是个苦命人啊。我父亲的心底就像是堆积了一堆什么东西,现在已经沤烂了,一缕酸楚的味道从他的喉咙里幽幽地向外冒着,我的四周很快就被那气息濡染得湿漉漉的了。
父亲说,瞎子是个孤儿。瞎子的爹娘都是被鸡龟儿蛇咬死的,他们上山采药,三天都不见回家,后来大家在山上找着他们了,两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被山耗子啃没了,肚子也不晓得被啥野物掏空了,死相很惨。
瞎子爹娘死了过后,他就跟他的一个隔房的叔叔住一起,那叔叔年过五十了,都还没找着老婆,一老光棍,脾气暴烈,动不动就要抽人。瞎子经常被那老光棍揍得满地找牙。有一次老光棍打狠了,瞎子被打成了个疯子,光着身子成天野狗样的在秦村到处跑,夜里也不着家。所谓人贱命大,瞎子犯疯病那阵,正是六七月的天气,六七月的天气啊,在秦村可是遍地毒蛇啊。人家走路的时候都要打着厚厚的裹脚,手里拿根竹竿边走边敲打,可是瞎子呢,人家赤身裸体,太阳晒了,钻进树林了,困了,躺在草丛里……那都是毒蛇横行的地方啊!每当大家看见瞎子的时候,都哀叹,都以为瞎子活不过明天,这见的是最后一眼,但是过两天你看,人家还好好的,又是跳啊又是唱啊。他吃啥呢?我问。
蛇。父亲说,生吃。
那时候大家都纳闷,这瞎子成天在外面,他喝啥吃啥啊。有一天,大家看着瞎子闷着脑袋在树疙瘩下面干啥,跑过去一看,都给吓了一跳,天啦,他手里抓着一条青竹蛇,满嘴血污,正嘎巴嘎巴嚼得起劲呢。
我父亲说,因为我小时候跟瞎子认的老庚,也算得上半个亲戚。因此村里的人都跑来找你祖父,要你祖父将瞎子看管起来,如果不看管起来,他们就要打死他。
我说这是为啥啊。
父亲说,就因为他吃蛇。
我说那些是毒蛇呢,他吃他的蛇,凭啥打人家啊?
未必你还不晓得?我们秦村的人从古到今,都认为蛇是死去的人变的,你吃蛇,就是吃那死去的人。不过除了蛇女她们,谁也弄不清楚哪条蛇是哪家死去的人,但是都晓得那蛇是有主的,不是你家的,就是我家的,秦村这点地方不大嘛。所以说就这样含含糊糊的,谁也不敢伤害蛇,就更别说吃蛇了。父亲说,吃蛇不是吃死人么?不是吃祖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