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警官抽抽鼻子,似乎要从那几个字中嗅出啥味道来。他的样子让我心头发毛。他突然抬眼看着我,说,根据你的了解,男人是不是一种特别爱炫耀的动物。我不置可否,因为我不晓得他为啥会这么问。
我觉得是这样。牛警官的死死地盯着我,我装着喝酒,埋下脑袋,绕开他的眼神。
应该是这样。牛警官说,小时候有一回我看见一只鸟在树枝上使劲蹦啊叫啊,把屁股上那撮毛掘得老高,兴奋得很。我就拿着气枪站在它下面呢,它也看见我了。但是它一点都不理睬我,照旧蹦啊叫啊。我抬起枪瞄准。就在我要勾扳机的时候,我看见它身子一蹿,蹿,蹿,蹿到一只鸟的背上去了。那是只母鸟,躲在树叶后面,我没看见。哼哼,原来那么蹦,那么叫,置死亡危险不顾,就是为了交配一次啊!嘿!
你开枪了吗?我问。
开了。牛警官说,一枪,两只鸟。那时候我的枪法真是太神了。
我想象得出来那两只鸟中弹的情形,它们张开翅膀,可能会像两片树叶一样飘落。也可能会像两个果子,啪,坠地上。
牛警官哼哼冷笑两声,自言自语似的开始说一件事情。说,十年前,一群人在小酒馆看电视,喝酒,那天下雨,雨不大,阴冷。酒馆里烧着火,潮湿,但是暖和。电视里头在放新加坡的一部电视剧,正讲到一个男人耍了几个女人的那节骨眼上。于是一群无聊的男人开始羡慕里头那个男人,转而又羡慕一起喝酒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喜欢被大家羡慕,炫耀自己一点不比电视里头那个男人差,也曾经是耍了好多个女人的。另外有一个男人不服气,夸耀自己比他厉害多了,除了自己老婆,现在还和几个女人保持床上关系。于是一群人乱哄哄地吹嘘,炫耀。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某甲说话了,他对大家说的很不屑一顾,说,你们那算啥?老子想要女人,随时都有。人家以为他说的是婊子,说,你那算啥东西。某甲说,我耍的,都是良家妇女,好些还是处女呢!紧巴巴的,处女血像樱桃汁一样鲜艳诱人。大家都哄笑。只有一个人没有,这人是个老警察,就要退休享福了,却被检查出来是肝癌。肝癌就肝癌吧,与其在病床上受疼,还不如下馆子鲍鱼海参好好吃一顿,茅台五粮液喝个醉死。节俭了一辈子的老警察兜了好几个馆子,都不忍心进去,最后蹩进这家小馆子,要了花生米和烧刀子。正喝着,郁闷得眼泪混着酒水往肚里咽,就听见某甲那席话。老警察走过去,抡起酒瓶就给某甲一下,那家伙被这一瓶子敲得鲜血直流,晕头转向。然后老警察像拖一条死狗似的将他拖进派出所,说,积案破了,我逮住那个禽兽了。一审,某甲竟然是个强奸杀人犯,手里的血案多达六宗。枪毙某甲的那日,老警察也死了。死的时候,老警察告诉他徒弟,世间万物都有联系,有因必有果,有果就肯定有因,聪明的警察总是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因果之间的链子。晓得那个老警察是谁吗?
我摇摇头。
他就是我老师。牛警官说,我就那个徒弟。
我说你老师很了不起。
我也了不起。牛警官冷笑一声,说,我马上也要干出一件大事!为民除害,惩恶扬善!
牛警官说完就开始喝酒,我以为他会接着下面的话继续说,没想到他要了一大碗饭,大口大口地吃,吃得很认真。
你也吃啊。牛警官吃完,抹抹嘴巴。
我说我不饿,酒都喝饱了。
好!牛警官探起身子,拍拍我,说,我得感激你!我得走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破案的希望,我清楚地晓得自己,我正越来越近地接近那个目标,他跑不掉的,我就要逮住他了。
我说你说啥嘛。
牛警官一笑,说,你别急,你会晓得的。牛警官伸出双手,张开指头,做了一个“合拢”的手势,说,我已经包围他了,啥叫瓮中捉鳖,我马上就会让你看见!你帮了我大忙了!
牛警官给了钱,扬长而去。
东鱼的情形让我担心,我决定回去看看他此刻又咋的样了。就在我刚进入那片废墟的时候,小颜从边上像一只冒失的猫似的蹿出来,她说我正要去东鱼那里找你呢。我说你找我干啥呢。小颜说你爹来了。
我爹?我很惊讶。
对,他就说他是你爹,可能不会有假冒吧。小颜说,他在你家门口坐着呢。小颜告诉我,我爹先去了我的家,看家里没人,等了一阵子就去了电视台找我,恰好遇着了她。
这些天我一直找你,你为啥躲我啊?小颜怒气冲冲地问。
我四下里一看,到处漆黑一片,心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一个人都敢跑到这里来。我说我没躲你,只是心情太坏。
你跟那么个老家伙,老怪物在一起,心情就不坏了?小颜冷笑一声,说,早晓得我就应该把你爹叫上一起来,看看你在这里干啥。
我说你咋不叫啊,没准他和人家东鱼还是老相识呢。
你别说,我还真想叫上他的,可是他后面牵着个瞎子,行动不方便。小颜说。瞎子?
我在爱城这些年,我的父亲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和我母亲一起来的,那次是我和艾榕结婚。第二次是他一个人来的,是在我和艾榕结婚两年后。母亲说我们总没怀上娃娃,就去求了菩萨,化了神水,叫我父亲送神水来。父亲那次满心欢喜的来,原计划是要住上一段时日的,才住了几天,就发觉爱城的生活一点也没有秦村的有趣,要回去。我和艾榕也没留他,因为他住的那几天,老让我们的生活不自在。
一直过了这么些年,父亲这算是第三次到爱城了。
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我担心的事情是小颜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了我父亲。小颜啥也没说。我告诉父亲,艾榕之所以不在家,是因为她去北京学习去了,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父亲听了跟那个瞎子嘟囔说,这学个啥,还非得跑北京去?
父亲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打着酒嗝,呼呼地喷着酒气。
都怪你的那个女同事啊,我说打二两喝喝解解乏就可以了,她叫了半斤,瓶装的。我想喝不了可以带走,可是那酒,不晓得啥酒,比高粱酒玉米酒好喝多了,杯子刚一端到嘴边,自己哧溜一下就钻进肚子里了。父亲说着呵呵笑起来。
半道上小颜跟我说了,她当时根本就不想找我——她说,我不找你,看你会不会自个儿滚出来。我说你别老埋怨我,你晓得刚才我跟哪个在一起吗?你的那个牛警官,他把我拽到馆子里,自顾自地说话,自顾自地吃饭,还说了一大堆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老天,他居然在跟我探讨文学。小颜并不吃惊,她要我别理会牛警官,说他最近这些天在犯病,说啥从书中看出了血案冤情,他就要擒住凶犯了。我说我并不想理会他,但是我发觉他已经盯上我了,他晓得我们之间的事。小颜看着我,他晓得我们之间啥事?我说啥事没有。小颜狠狠地呸了口,告诉我说,她见到我爹的时候,看着他们又累又饿的样子,她就把他们领到一家宾馆,点了一桌子饭菜给他们吃。
你爹和那个瞎子真能吃呢,我连一口都没尝,忙着给那个瞎子夹菜,他们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把一桌子饭菜全吃光了,你爹还喝了半斤酒呢。那些服务小姐都看傻眼了。小颜说。
吃了饭,小颜又要给他们安排房间,让他们先住下,等明天再接着找我。但是我父亲不依,他说他非要找到我不可,因为有要紧的事情。听这么一说,小颜只好到水巷子来找我了。
见父亲喝高了一点,我给他弄了壶茶。父亲很兴奋,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瞎子说话,但是瞎子却只是啊、哦、嗬地敷衍,并没认真听他说,显得心事重重。父亲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这点,他依旧那么兴致勃勃,说他第一次来爱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在路上遇到了啥,又在城里遇到了啥,第二次又是啥时候……瞎子最后突然说,我困了,我想睡觉了。
安置好瞎子,我在父亲对面坐下。我说,爹,你不是说有啥要紧的事情么?其实父亲的要紧事并不是他的,也不是我们家的,而是瞎子的。瞎子跟我们一个村。瞎子有三个儿女,据说其中有两个都跟我有血缘关系,他们是我父亲的种。因为这,我母亲还曾经喝过农药,我也在一段时间里对父亲非常仇视,甚至诅咒过他早点死亡。
我一直以为瞎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窝囊的男人。他和我父亲是老庚,老庚就是同年的意思,他们出生在同一年,同一月,相差不过几天。听我父亲说,他的这位老庚救过他的命。他们少年的时候去洗澡,我父亲被水下面的过江藤缠住了腿,是他的老庚把他拖上来的,拖上来的时候他已经灌了一肚子泥水。因为是老庚,而且又是救命恩人,两个人的关系自然是极要好的。其实瞎子的眼睛原来是很好的,我看过他们在一起的一张黑白照片,瞎子远比我父亲英俊多了,浓眉大眼,很威武。他的眼睛是因为我父亲瞎了的。那时候我父亲和瞎子游手好闲,是秦村有名的二球货。对于这些,我父亲在他经常的夸夸其谈中,是忌讳莫深的,从不愿意谈及。但是我是晓得的,我认为说他们二球货已经客气多了,其实他们就是小偷。
那个时候的农村,可以偷的东西远没现在多,不过就是点粮食和鸡鸭,至于像猪和牛或者羊那么大的牲畜,他们是不敢下手的,因为不好销赃,而且那时候他们的胆量还不够。我父亲有一手绝活,就是抓鸡鸭的时候,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些鸡鸭不叫也不会跑,呆在那里等他伸手过去。他显露这个绝活是在那次我带艾榕回去的时候,他和母亲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将那些鸡鸭撵得到处乱飞,他们是要挑选一只最肥的宰给我们吃。撵着撵着,母亲将手里的竹竿一扔,冲父亲吼道,我不撵了,就是肥的也撵瘦了,你抓吧。当时父亲一愣,讪讪笑说,还是撵吧,马上就撵到了。母亲气咻咻地说,你又不是不会。父亲搓搓手,蹴在地上,嘴巴里咕噜咕噜叫着,那些鸡鸭安静了下来。艾榕感到惊奇,说你爸还有这本事啊。我说你等等看吧,神奇的应该还在后头呢。父亲又叫了一会儿,就蹑手蹑脚走过去,将其中一只大红冠子的肥公鸡抓在了手里。艾榕惊奇不已。她哪里晓得,这是我父亲做小偷锻炼出来的绝技。和他一样有着绝技的,还有他老庚瞎子。
因为掌握绝技,我父亲和他老庚最喜欢偷窃的就是鸡和鸭,因为这东西好处理,卖不掉可以自己煮着吃。我父亲和他老庚的裤带上,总是掖着一根布口袋。他们两人经常在上午的时候睡觉,到下午才出门,先去踩好点,然后等到黄昏鸡鸭归圈的时候才下手。如果收获不错,他们就会连夜赶往集镇,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坐进餐馆,喝得醉醺醺的了。
我父亲和他的老庚因为技艺高超,只有过一次失手,但是这次失手却让他的老庚失去了光明。那次他们瞄准了一个生产队的养殖场,这个养殖场放养了一大群河鸭。趁着黄昏,我的父亲和他的老庚悄悄摸下河去,两人各自装满了一口袋鸭子。正上河堤的时候,被守鸭人发现了,于是一阵大喊大叫,整个生产队的人都撵过来了。开初的时候我父亲和他的老庚还拎着鸭子,看见撵得急了,就扔掉口袋。但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撵过来了,我父亲和他老庚眼看就成了瓮中之鳖,要被活捉了。我父亲鬼,他跟他老庚说,咱们不能合在一起跑,咱们得分散开来。他老庚问,咋跑。我父亲说,你往山上跑,我往下面跑。他老庚跑了两步,突然回头说道,我晓得,你害我。
这次偷窃河鸭,是我父亲先来踩的点,他对那一带的地势情况很清楚。那所谓的山,其实根本就没有啥树,他老庚一往上面跑,整个人就显露出来了,大家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是都吆喝着围过去。我父亲往下面跑,下面有茂密的庄稼,光线暗,他钻进去,爬进一条小河沟里,然后顺着河沟,鳝鱼一样游进大河,扎了个猛子,就到了对岸……
我父亲没敢直接回家,他怕他老庚把他供出来。那些人很轻而易举地就抓了我父亲的老庚,他嘴巴硬,咋也不交代他的同伙是谁,也不说他是哪里人,于是那些人就打。咋打他老庚也不说。那些人称奇了,说这人的嘴巴咋这么硬啊。打了两天,生产队的队长害怕闹出人命了,就说不要打了,打死了还要搭上棺材板儿呢。但是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他,大家都不愿意。于是有人去扫了些干鸭粪来,说他不是偷咱们鸭子么?咱们用鸭粪烧了烟子熏熏他。我父亲的老庚一听,当时觉得并没有啥,熏熏就熏熏吧。其实他哪里晓得,这是治贼的狠招,因为过于毒辣,因此少有人晓得。他们把我父亲的老庚反吊起来,叫鸭儿凫水,然后把鸭粪在他下面点燃。那鸭粪这么一烧啊,简直奇臭无比。我父亲的老庚呕吐得差点连肠胃都出来了。这还不算,他的那两只眼睛就像针刺似的疼痛。当他被放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肿得跟棉桃似的了。
我父亲的老庚半个月后才拄着根树棍回到秦村。我父亲一见他老庚,吓了一跳,说你咋啦?他老庚说,我看不清楚了,眼睛前面就像糊了层窗纸,白花花的。
几年过后,我父亲和我母亲结了婚。后来在我父亲的张罗下,他老庚也结了婚,这个时候他老庚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新名字,瞎子。瞎子是睁眼瞎,两只眼睛鼓楞得跟铜铃样,可就是摆设,不中用。瞎子的老婆不是很好看,但是白,所谓一白遮百丑嘛。那时候我母亲看我父亲对他的瞎子老庚一家那么好,有点好吃的送去,有点好用的拿去,成天围着人家上上下下的,认为他是心肠好,还感动。可是有一天瞎子的老婆抱着她的娃娃来我们家串门,我母亲一看那娃娃的面容,再看看我父亲,疑惑了。晚上躺在床上了还在嘀咕,咋的瞎子的娃娃,长得不像瞎子,却像另外一个人呢?
疑惑归疑惑,我母亲却没认真地往那些方面去想。
瞎子的第一个娃娃两岁的时候夭折了。让我母亲感到奇怪的是,我父亲竟然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就算瞎子是老庚,是兄弟,人家死了娃娃是应该感到悲伤,但是我父亲那悲伤,却已经超越了同情的范畴,完全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悲伤,如果没有伤到自己的心肝,没有伤到自己的骨肉,哪里会哭得那么厉害呢?我母亲当时就很不愉快,隐约觉得那哭泣后面,肯定还隐藏着啥。
等到瞎子的第二个娃娃出来,我母亲找了个借口,特地抱回家里来,那个时候我已经出生了,母亲就拿那个娃娃和我做比较。比较来比较去,母亲没把握,就又悄悄和我父亲比较。这一比较,母亲心里有数了。母亲后来告诉我,她说在我父亲的屁股墩子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她扒拉开那娃娃的襁褓,竟然在那娃娃的屁股墩子上也发现了一颗,已经芝麻粒儿大小了,和我父亲屁股墩子上的,在同一个位置。晚上我母亲问我父亲,父亲自然是不承认,还把我母亲臭骂了一顿,说她在污辱他和他瞎子老庚的感情,是对他的不信任。我母亲只是冷笑。她晓得我父亲是绝对不会轻易承认的,虽然她已经掌握了一个证据,但是还不确切,她必须要有杀手锏,要有照妖镜,要让我父亲立刻现出原形来!
那天我父亲出门去了,我母亲悄悄尾随在后面。跟踪到瞎子门口,我母亲看见我父亲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提着裤脚,蹑手蹑脚地走进瞎子家的院子里。瞎子坐在院子里的李子树下,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他身旁的大黄狗发现了我父亲,抬头一看,又耷拉下脑袋,不理不睬,它对我父亲这奇怪的行走方式早已习以为常了。
我父亲就这么在瞎子的眼皮底下钻进了他的家门。
我母亲哪里按捺得住心里的怒火,她原本是要冲出去大骂大叫,把我父亲堵在瞎子家里,最好是捉奸在床。但是就在这一刻,她念头一闪,决计再给我父亲一个机会。我母亲后来跟我说,她当时想得很简单,也很善良。我母亲想,如果真把我父亲抓住了,瞎子的老婆和瞎子的脸面就丢完了,丢完了脸面的还有我父亲和她自己,自己丈夫钻进别的女人的被窝,总是一件不很体面的事情吧。但是我母亲没有想到,我父亲竟然会是那么不要脸面,简直是厚颜无耻了。当我母亲在夜里问他是不是跟瞎子老婆有一腿的时候,我父亲居然连辩解的话都没有一句,连含糊都没一下,非常直接地就说“是”。而且还坦然地承认,瞎子的第一个娃娃是他的,第二个也是,现在怀上的这一个还是。我母亲大悲,哭着说,人家瞎子可是你的老庚啊,是救过你命的人啊,还为你瞎了眼的啊。我父亲一听,说,是啊,正真因为这样,我才偷偷背着你去卖血,卖了血帮他讨老婆啊。我母亲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后来跟我说,她和我父亲才结婚那阵,我父亲经常是身体不好,而且很瘦弱,一直怀不上娃娃,原来是他卖血卖得底子虚了。
母亲哭泣说,既然你卖了血帮瞎子讨上老婆,你就应该让瞎子的老婆是瞎子的啊,你咋要去沾染呢?我父亲冷笑说,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想的这么简单,这么善良,我想瞎子救了我的命,为我瞎了眼,是好兄弟,好老庚,帮他找个老婆,好好成一家人,也算我报答了他。可是瞎子不这么认为,他老认为是我害了他,听他老婆说,他在梦里都在诅咒我呢!如果不是我帮他,他一个瞎子,就算到死也不一定尝得女人是啥味道呢,他不念我一句好,反倒咒骂我……母亲嚎啕大哭,让父亲不要再去瞎子家了,说那是作孽。因为闹得很晚,父亲早疲乏了,早困得不行了,就草草答应了我母亲的要求。
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尽管瞎子成天在家里跟泥菩萨样的枯坐,却也听到了传闻。别看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其实他一直都在酝酿着收拾我父亲的办法。
我母亲轻易地相信了我父亲的诺言。我父亲没想到我母亲居然这么好骗,好哄。当我母亲晓得我父亲又去了瞎子家里,要跟他吵架的时候,我父亲说,事情开始要有一个过程,结束也肯定要有一个过程,不过这个过程他会处理得很短。我父亲又说,他已经和瞎子的老婆没有那方面的关系了,之所以来往,是看着瞎子地份上,看着那无辜的娃娃份上,要现在突然就不来往了,不仅瞎子会生疑,而且大家也肯定不理解的。我母亲到底是个太过善良的女人,她相信了我父亲的话。
但是后来突然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母亲无法承受,不得不选择轻生。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气,我和母亲在家里选豆子,突然听到外面闹闹嚷嚷的,母亲侧耳听了一下,脸色就大变了。她让我在家继续选豆子,她自己却慌忙跑出去了。我哪里肯在家选豆子呢?那闹闹嚷嚷的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妙不可言的锣鼓声,充满了强烈的诱惑力。我尾随在母亲身后,跟着去了。
闹闹嚷嚷的声音是从瞎子家出来的。原来我最爱去瞎子家玩耍,听瞎子说鬼故事,吃瞎子老婆炒的玉米或者谷花,但是自从母亲发现父亲和瞎子老婆有不清楚的关系后,就不再让我去瞎子家玩耍了。瞎子家门口围了很多人,但是那些人见了我,都闪开了一条道。我进去一看,我父亲赤裸身体,浑身泥污和鲜血,他好像被伤得很重,蜷缩在泥水坑里,双手使劲捂着胯下,哼哼唧唧地叫唤着。瞎子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昂着脑袋站在我父亲身边。
放我走吧。我听见我父亲低低地哀求着瞎子。
走?你走啊!就这么回去!瞎子说。
你得给我衣服啊……我父亲说。
咋啦?你可以光着屁股干没屁眼的事,未必不敢让大家看看你的光屁股啊?瞎子冷笑一声,猛然挥起棍子,对着地上的我父亲就是一下,我父亲就像挨了刀的猪,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
咋啦?你还要脸?你连我这个瞎子都要欺负,你还要脸?你连自己老庚的老婆都不放过,你还要脸?瞎子冲着我父亲啪地就是一泡痰。
你放我回去,我再也不敢了。我父亲呻吟着,又开始哀求。这时候我父亲突然看见了我,说,娃,给我拿件衣裳来。
瞎子一声断喝,哪个敢拿衣裳过来,我就当场打死他!
瞎子,得饶人处且饶人!记得他的坏,你也要念叨他的好。人群中有个老人说。
他对我好过么?他哪里对我好过?瞎子说着说着,抽噎起来。
他咋不对你好了?那个老人问。
他搞我女人,给我戴绿帽子。瞎子说。
如果不是他帮你,你怕连绿帽子都没得戴。那个老人说。
瞎子愣住了。
瞎子,他是畜生,你就不要做畜生了。那个老人从身边拎过一个谷草把子,扔到我父亲面前。我父亲抓起那个谷草把子,挡在自己的胯下,狼狈不堪地离开了。
我父亲刚刚离开,那些围观的人群还没散去,我就听见了又一阵吵吵嚷嚷,声音是从我家的方向过来的。人群就像听到唤食声的鸭子,噗噜噜地就往我家方向跑去。
我母亲喝了农药,是治水稻螟虫的那种。我父亲已经套上了条裤子,他瘫倒在泥地里,抱着我母亲,嚎啕大哭。我母亲牙关紧闭,嘴巴里咕噜咕噜直冒白沫。这时候有人从我们家拎了个箩筐出来,我父亲将我母亲抱进那个箩筐,然后过来两个年轻人,拿杠子抬起箩筐就走。我父亲走进屋里,舀了两盆子水将自己上上下下冲洗了几下,然后穿上衣服,慌忙就往外面跑。他的脑袋和鼻子还在流血,腿也瘸了。跑了两步,父亲回头跟我说,娃,你在家守着啊,啥地方也别去。
就像做梦一样,我家院子里的人瞬间就散得干干净净的了。我看看院子里那些散乱的脚印,看看天空中飘散的细雨,感觉心里潮湿得难受,好像就要长出霉毛了。
我一直在想,我父亲那么强壮的身体,他咋的就会被一个瞎子收拾了呢?事隔多年,我才从别人的嘴巴里晓得,父亲栽在瞎子手里,是他太过于小瞧瞎子的本事了。
瞎子的眼睛瞎了,可是耳朵却出奇地好。他早就听出了不对劲的声音,但是一直忍着,他晓得,奸夫淫妇是啥恶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要是先声张了,把事情闹腾出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自己一个瞎子,凭啥跟人家去斗嘛,要是那奸夫淫妇厌倦了他,当他是绊脚石了,要除掉他,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候自己死得连点响声都会没有一点。于是瞎子就故意装聋,装着啥事情也不晓得,以此麻痹我父亲,其实却在一直寻找着收拾他的时机。我父亲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小心翼翼,慢慢地就变得肆无忌惮了。
那天我父亲又去了,他大摇大摆地从瞎子面前走过,把那女人搂在怀里。原来他们做那事都是躲躲藏藏,但是这次我父亲却突发奇想,他要在瞎子面前做,他可能感觉到这样更刺激—在一个丈夫面前肆意地干他的妻子,这可能是任何一个龌龊、无耻、卑鄙、下流、恶心男人都渴望的事情。我父亲把那女人剥光了,把自己也剥光了,就在瞎子面前做起来。瞎子叹息一声,说,这天下雨了么?那女人唔了一声。瞎子站起来,抓起屁股下面的板凳,我父亲和那女人以为他只是要挪挪坐,却不想他猛然冲到他们跟前,我父亲还没醒悟过来,脑袋上就挨了一板凳,当即被打得迷糊了过去。
我眼睛瞎了,可是耳朵没聋啊!你们当我是死人么?你们也太嚣张了嘛!还是人么?瞎子悲愤不已,将我父亲拖到他家的院子里,一顿狠揍。我父亲自从挨了打过后,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寡言少语,除了下地干活,少有时间在外面溜达。
奔跑的时间慢慢将过去的那些耻辱那些恩怨抛弃在了身后,岁月的尘土漫不经心地将一切都淹没了,随着大家对我父亲那些丑事的忘记或者不愿再兴致勃然地提及,我父亲原来一直佝偻着的身子开始慢慢直了起来,他不再低垂着脑袋走路,开始仰着面孔,笑容也开始和阳光一样灿烂。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父亲和瞎子已经和解了,瞎子原谅了他,之所以原谅他,我想,瞎子多半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瞎子因为眼睛瞎,儿女三个拖累着,庄稼总是做得很慢,而且也总是做得很差。母亲就经常带着父亲,帮助他们家干活,而且也总是拿些钱粮,悄悄交给瞎子的老婆。我问母亲为啥要这么做,母亲跟我说,她是想消些父亲积下的冤孽,为我积些德,免得父亲做下的那些冤孽事情,在我身上得到报应。
我问父亲,这次带瞎子到爱城来,是不是也是母亲的意思?
父亲点头说是。
父亲带瞎子是来治病的。瞎子患的头疼病,每个月都有几天要疼,就跟女人的月经期一样有规律,疼得非常厉害,抱着脑袋满地打滚。父亲这么一说,我就担心起来,害怕他会在这个晚上患病。父亲说不用担心,那病才刚刚犯过,要犯,也得等些日子。
父亲说,瞎子的这病已经得了些年头了,他的那几个儿子对他的病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瞎子的病犯了,他们嫌弃叫唤声大了,难听,就都把门关起来,或者跑到外面去。今年瞎子的病更加严重了,几个儿子居然一起离开了家乡,到外面打工去了。
他们哪里是去打工,分明是为了躲避嘛!这些杂种,都是白眼狼!我父亲愤恨地说。
瞎子的那几个儿子在小的时候,跟我的关系就一直很不好,我们经常在一起打架,我一个,他们三个,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落败的我却总是要占上风。我远远地跑开,然后放开喉咙大叫,你们凶啥凶,你们再凶,也是野种,是我爹的鸡龟儿搞出来的。听我这么一骂,他们三个就跟在我后面追我。我腿快,他们追不上,等他们歇下来,我就又骂,骂他们的爹瞎子是乌龟,骂他们的妈是烂货,被我爹日得不想日了……看着他们气得脸青面黑嘴歪鼻斜的样子,我简直高兴极了。后来我们都大了,不再打架,也不往一起聚,我们行同路人,谁也不跟谁打招呼。
父亲跟我说,这次为了医治瞎子的头疼病,母亲卖了三口大肥猪,还到信用社去取了一万块钱。
我亏欠他的。父亲说,怕这辈子咋做,都偿还不了啊。
我不晓得咋回应父亲的这话,就看着他,期待他的下文。
人啊,这辈子还是要少做些不好的事,免得老了的时候,心里不踏实。父亲的眼睛里游离着悲切和懊悔……我想安慰一下父亲,却不晓得如何安慰,过了一阵,看他依旧一脸的哀伤,就说别想这么多了,明天咱们就去医院,争取把他的头疼病治好。父亲点点头。
我说你早点去睡吧。
我还想跟你说个事。父亲的酒劲慢慢过了,他说话的速度很明显地缓慢了下来,也不再显得那么兴奋了。
我说啥事?
那个女娃娃——就是今天来找你的那个,跟你啥关系?父亲看着我的眼睛,神色很严肃。
我说我们是同事啊,一个单位,一个部门。
父亲点点头,说,这我晓得。我们到你们电视台,我问你的名字,她不晓得在啥地方听见了,就出来把我们带进饭馆里去吃饭,还要我们在那里住下来,她对我就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好,这无缘无故,咋的会这样?你们是不是有啥?我心里一慌,生怕父亲从我眼睛里看出底细,借故倒水,起身离开他的面前。我跟父亲解释说,她原来是我部下,是我把她招进电视台,培养起来的,对你好,是为了报答我嘛。
父亲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眼睛跟瞎子一样看不见啊,我眼睛灵得很呢,我是过来人,你别骗我了。
我咋骗你了,你都看见啥了?我有点生气。
父亲说,我看见她看你的眼神,你要没动她,她就不会用那眼神看你。我无语了。
你是不是招惹她,把艾榕气跑了?父亲问。
我苦笑说,爹,你眼睛好,把这都看出来了,我跟那女人是有点不清楚不明白的关系,但是艾榕还不晓得,她既然不晓得,我咋气她了。
不晓得的好,你现在马上结束了那不清不白的关系,把艾榕瞒着,规规矩矩过日子吧。父亲吁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娃娃啊,你要没结婚,乱乱也倒没啥,但是现在你是有家的人了啊,别去玩那男女关系了,那等于是在玩火啊,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点着了,整个就都毁了!
我点点头,表示在认真听,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