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关切地问,你咋啦?
你是骗子。小颜说,你根本没得病。
我说我有病,真的有病,但你是我的良药。
你是骗子。小颜说,你把我搞疼了。
我感到有些歉疚,抱着她,要给她一点温存,但是被她伸手挡住了。小颜打好口红,将化妆盒装进包里,站起来,说,我没答应牛警官……你要我答应他吗?
我愣住了,不晓得该咋回答。
我走了。小颜神色黯然下来。
你等一下。我去里屋的书架上拿了本书出来,然后问小颜,烟草公司的董经理你认识吗?
认识。小颜说,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的。我取出夹在书里面的一张纸条,递给她,说,这是董老板给我打的欠条。我跟他谈的一年栏目赞助广告的费用是八万元,不过我对财务报告的是四万元,出示给他们的合同也是四万块。去年他给了四万元,全部上缴了财务,但是还余了四万元,他说手头紧,答应在这个月里给,过几天你就去他那里把那钱拿回来。
钱拿回来咋办?小颜问我。
拿回来就悄悄地去存起来,如果手头紧的话,你可以拿一些去花。我迟疑了一下,说,今年我给财务上头说的还是四万块,你跟董经理说说,让他准备准备——准备八万块,啥时候一次给清楚。
不会出啥问题吧。小颜说。
我说不会。
走到门口,小颜又回过头来,犹豫着,想要说啥,却又难以启齿似的。最后她还是跟我说了,她说她喝酒醉了那天晚上,艾榕根本没有陪她。我点点头,说,晓得,那天晚上她没有在家里睡,昨天晚上也是。而且我估计,今后——我走了的这段时间,她也不会。
看来你晓得一切。小颜看着我。
我摇摇头,说,我啥都不想晓得。
送走小颜不久,送我的车就来了。
路上我始终在想小颜临别时告诉我的那话。那天上午小颜没有来上班,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才和艾榕一起出现在电视台门口。艾榕告诉我,说她们中午才起来,然后去做了头发。那天晚上,艾榕做东,请了小颜和部里几个喜欢唱卡拉OK的去歌厅唱歌。我没去,回家搞一个策划去了。
艾榕曾经和小颜的关系很密切,那时候她对麻将似乎还没有现在这么痴迷,她痴迷的是唱卡拉OK,而小颜据说原来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声乐,歌也唱得很不错,刚来不久,在参加一个联谊晚会上表演了《青藏高原》,一曲震惊八方。当时好多人都认为,在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能把《青藏高原》的调子唱那么高,一个是小颜,另一个是李娜,但是李娜出家学佛去了,因此这世间只剩下了小颜。那天晚上的联谊会,艾榕也在那里,她一听那歌声就问我那是谁,我说是我们部门新招的人,叫小颜。然后将小颜介绍了她认识,第二天晚上,艾榕就叫小颜和她一起去歌厅了,让人家教她唱歌。我始终都认为艾榕天生的就不是一个唱歌的料,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且老是把握不准调子,唱着唱着,就不晓得跑啥地方去了。后来小颜可能是被她磨得没办法了,就想方设法找借口不跟她去了。小颜曾经在私底下跟我说,说艾榕天生的就没有乐感。我把这话非常婉转地告诉了艾榕,她就没再去缠小颜,自己也少有去歌厅了。
正胡思乱想着,司机问我闻出啥味道没有。
我说啥味道?
司机笑起来,说:“你没闻出来?那就肯定是你身上的了。”
我说咋啦?你闻出啥味道了?
这么大早你吃羊肉了,还是到羊圈去了?司机放慢了速度,凑过身子来,在我身上闻了闻,然后皱着鼻子,把车窗摁下来一截。说,味是从你嘴巴里出来的……
学习期间,艾榕一直说要来看我,始终没来,倒是小颜来看了我一次。
和那些科班不一样,我们的学习与其说是更自主一些,倒不如说是更自由一些。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东鱼,——德爷的样子,我总是把他们搞混淆,也懒得去把他们分得具体,分得清楚。时不时的,不经意间,他们连泡儿都不冒一个,就浮出我的脑海。我总是想到他们在那幽深的巷子里或者宽阔的校园里踯躅行走的样子,在喧嚣的市场里或者高高的台阶上埋着脑袋仿佛睡着了的样子,和他们在滚滚人流中目中无人似的独来独往的样子……
我甚至还梦见了他们。梦都是非常稀奇古怪的梦,尤其那些场景,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却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那些梦境都是有颜色的,颜色斑驳,非常鲜艳,我就和东鱼,和德爷置身在里面,看见那些颜色慢慢变幻成漫天飞舞的蛇,或者遍地流淌的蛇,我居然从来没有一次惊诧或者恐慌过,我看见那些蛇吐着老长老长的信子,像舞动的长绸。有一次我甚至梦见东鱼变成了蛇,尽管变成了蛇,他却还长着稀稀拉拉的胡须,让我感到很滑稽……因为这些梦境,让我开始贪恋起睡觉来,因为每每睡觉,那些梦境就会如约而至,让我觉得很有趣。
小颜来之前,我曾去过一家叫“雕刻时光”的酒吧。其实这并不重要,关键是在那酒吧里我认识了一个女娃娃,模样极像小颜。权力与金钱,少有女人不在这两样东西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我没权力,只使唤了一样东西,金钱。我先喝了几杯波尔多家族的陈酒,这几杯酒一下肚,我的脑子就开始热血奔涌,胆子大了,而那女娃娃也被吸引住了。当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我的时候,我问她敢不敢陪我喝两杯。她莞尔一笑说当然可以,不过不喝波尔多,她要喝那种——她指着一种看样子价格更贵的酒。我说好,拿一瓶来得了。
喝了一杯,她主动问我从啥地方来,我说爱城。她惊奇地问,爱城?什么爱?我说做爱的爱。她笑起来。
半瓶酒下肚后,我们的话就显得很露骨了,成了纯粹的交易。我晃了晃还剩余的半瓶,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开个房,躺在床上慢慢喝。她故作羞涩,说这咋行呢,我要回学校宿舍呢,再说……要是被抓住就惨了。
我暗笑,心里说真会装清纯,于是欲擒故纵地说,我今天晚上很孤独,刚失恋,想找个人陪陪我,但是你好像没办法……我得再瞄瞄,看看还能遇上像你这样的么。说着我把眼睛移向旁边。
那女娃娃说,谁叫我喝了你这么多好酒呢,不陪陪你好像已经不行了,不过,你别把我跟那些女人那么看——我说哪些女人?
我现在也有难处,我希望你可以帮帮我,我下星期要去参加一个聚会,我想有一套晚礼服……女娃娃说。
我说好,穿呗。
女娃娃说,在店里呢,我早看好了,三千多块……我说是不是要现在把它买出来?
女娃娃说,现在已经打烊好久了。
我说三千块嘛,没问题。
那走吧。女娃娃站起来说。
进了酒店,女娃娃显得很急促,直奔主题。我慌忙挡住她,说节奏由我把握。我像那日对待小颜那样来对待床上这个同样小巧、精致而丰满的女孩。我放松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只走进春色满院的蜜蜂……我失败了。我变得急躁起来。那女孩翻身起来,抓住我那东西,愕然地问,你不行?
我说前不久还做了的。说这话的时候,我都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明显的显得底气不足。
那女孩不说话了,她开始忙碌起来,使唤起她认为能对我有帮助的技艺。我被弄得很难受,制止住她,说,不行,今天不行。
女娃娃起身进了浴室,冲洗了一阵,走出来开始穿衣裳。我默默地掏出三千块钱,递给她。女娃娃拿上钱,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跟我说,晓得自己不行,就别出来招惹这些事,好好去看看医生吧,这样下去容易变态的。小颜来的时候,是在我到北广的两个月后。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正在校园里漫步。和我同住的一个山东人老远就用那浓厚的山东口音叫我,非常激动地告诉我,说有个女的在宿舍门口等我。
小颜是给我送钱来的,那八万块钱她全拿到了。我们去看了天安门,随后住进了一家酒店。尽管我的心情不是很好,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小颜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开自己的裸体过后,我的那东西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然就蓬勃了起来。它一反常态,不再是旧日的萎缩孱弱,而是像一条终于苏醒过来的愤怒不已的奇怪的蛇,昂扬脑袋,青筋毕露。
这天晚上,小颜撒酒疯似的毫无顾忌,她赤裸身子在宽敞的明亮如昼的房间里疯疯癫癫,不时发出阵阵狂笑。她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
你晓得么?我爱的是你,不是牛警官!小颜抱着我,剥着我的衣服,我一旦挣扎,她就掐我,拧我,咬我,她的牙齿很尖利,咬得我生疼,好几次我都想要冒火,我说你她妈的是畜生,是禽兽,咋咬人呢!
她一下子从我身上跳开,动作像一只豹子一样轻盈。我就是禽兽,我要吃了你!吃了你这个阳痿病患者!她一把擒住我的那东西,然后吐着舌头,牙齿磨得霍霍直响。
我惊惧起来,说你要干啥?
吃—了—你!小颜大叫一声,猛然张大嘴巴,一口就把我吞了进去……
我不得不佩服小颜的本领,她让我浑身发软,发颤,发麻,魔怔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哼唧起来。看着脚下的这个一身雪白的小女人,我不晓得她是在什么地方,由谁教会了她这些。
这天晚上,小颜表现得十分疯狂。我在她的身下,如同她的一匹战马,她粗暴地鞭打我,撕扯我,催促着我驮着她在荒漠上驰骋。她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骑者,在马背上翻腾,显耀她超群的驾驭技巧。可能是因为太兴奋,她竟然疯狗一样嗷嗷地叫唤起来,身子也无法遏制地战栗起来……
当小颜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我身上睡着了过后,我才小心地抽出被她压着的身体,去了卫生间,洗了澡,然后下楼到外面的花园里溜达了一圈,这才回到房间里。小颜还在梦乡,她打着鼾,蜷缩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就像一只猫。小颜醒了,靠着桌子边,始终保持着注视我的神态,她的眼神有些冰凉,甚至叫冷漠,好像我突然间变得让她陌生了。
咋啦,你?我问。
你真的没闻着啥味道?小颜正色问。
我走过去,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笑说着,我闻着了,闻着你淫荡的味道了。小颜笑起来,她伸手进我裤裆,摸了摸那东西,说,骗子,你还说你阳痿呢。我叹息着,说,你让我很痛苦。
咋啦?
我说我这东西只对你有反映,在你之前,我去找了个女人,我们努力了差不多一个晚上,都没成功。
我没敢留小颜多住几天。她在北京的那些天,牛警官几乎疯了似的给她打电话,小颜当然不会说她在北京,只说她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正在外地。牛警官追问啥事情,小颜说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的。再后来,小颜干脆扯了电池,说这样对方打来电话,听到的是“不在服务区”的提示。其实我也不想留小颜住,我甚至都想好了,今后我永远也不会和这个奇怪的女人在一起胡闹了。她让我重现男人本色,这让我对她心存不尽感激,她的肉体让我无比痴迷,和她做爱的过程让我舒坦不已。
我告诉小颜,那些钱是我们两个人的,让她拿去用,想咋用就咋用,就算是给牛警官买避孕套我也不说啥。
我给你留着。小颜眨巴眨巴眼,上前在我嘴角上舔了一下,说,我爱你……在送小颜去机场的路上,我问了她东鱼的事,问她这么久去水巷子没有。我去那里干啥?小颜说,之前我去,全是因为你要去。
我无语。
爱城来了个地产商,据说是投资了两个多亿,要改造爱城的旧城,洗衣街——也就是东鱼住的那一片儿是一期工程。小颜说,可能马上就要拆迁了。我点点头。
过了一周多时间,一个深夜,寝室的电话急促促地响起来。我心里突然生起一丝惶惑来,隐约感觉到有啥不幸的事情降临了。那位山东人把电话抢了去,那几天,他突然迷恋上了学播音主持的一个女娃娃,天天给人家写情诗,而且还天天想着人家会在某一时刻给他打来电话。他“喂喂”了两声,有些丧气地把电话递给我,说找你的。末了补充说,听声音像是上回来找你的那个女人。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艾榕出事了。
我说出啥事了。
小颜的声音竟然有些变调,她说,她杀人了……我愣了愣,笑起来,先是吃吃地笑,然后是呵呵大笑,实在忍不住了,狂笑起来。
那位山东人被吓住了,赶紧跑过来,关切地问我,兄弟,你没事吧?我依旧笑着,笑得肚子都疼了,弓着腰,跟他摆摆手,表示我没事。小颜恼怒了,啪地挂了电话。我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拎着电话筒,站在那里,想了想,忍不住又笑两声,然后搁了电话,爬上床,却再也无法入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漱口,电话又响了,那位山东人要接,我说你别接,是找我的。
台长要我最好赶紧回来一趟。我说是不是艾榕杀了人?台长没正面回答,只说你最好回来一趟,她有点麻烦。
回到爱城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到单位去,而是去了桥西市场。但是东鱼不在。我问那个卖糖梨水的,她说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看见那个奇怪的老头了。
可能已经不在了吧。卖糖梨水的说,他已经那么老了,说去就去了。我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去了洗衣街。
洗衣街上已是一片狼籍了,墙壁上写满了大大的画着红圈圈起来的“拆”字,街面上到处都是搬家时被丢弃的破烂的衣物,家具和玩具以及纸片……洗衣街就像被巨大的灾难洗劫后的现场。
那个老女人还在,她趴在那张小桌子上,守着那个臭气四溢的厕所,睡意酣然。
走进那条幽深的水巷子,我在一面被推倒半截的墙壁上看了几张拆迁通告,然后去了东鱼的家。
门禁闭着,上面没有挂锁,我推了推,里面被闩着的,看样子东鱼在家里。于是大声吆喝起来,东鱼,东鱼……叫了许久,没有回应。
正叫着,身边突然传出话语,你是谁?
我回头一看,是几个表情严肃的年轻人,他们当中有警察装扮的,还有穿着笔挺西装的,在他们身后,是一群拿着铁镐和钢钎的民工。
我说你们是谁?
我们是拆迁组的。他们说。
我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们是来拆房子的。他们说,给他动员了这么久了,他不主动搬迁,只有我们来帮忙了。
我晓得你们的帮忙是个啥意思。我转头问穿西装的,你们公司啥时候进场?
马上。他说。
马上是啥时候?我问。
就是马上!那个穿西装的动怒了,瞪着眼睛。
我说我是爱城电视台的,我看通告了,你们公司还要一个月才进场,他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你们今天把房子给他扒了,你们让他住哪里?出了啥事情谁负责?
我们给所有的拆迁户都准备的有过渡房。那个穿西装的说。
我说你们先去忙其他的吧,他这点房子,拆起来很快的,你们不用这么着急。
你是谁,你叫啥名字?电视台的?好,这事情你就负责!他们说。他们前脚一走,那扇门就打开了。
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东鱼的那个小院。进入了他的生活。
东鱼的院子很小,里面种满了树木,树木都是灌木,唯一的一株乔木是一棵刺槐。院子里也一点都不整洁,遍地是砖头和瓦砾。他的住房原本是三间,其中一间已经垮塌了大半,还有一间是最阔大的,但是房顶上有几个窟窿,窟窿很大,很明显是被人砸了的—因为地上有几块大石头。由于这些窟窿,那些风雨非常顺利地就进入了这间屋子,因此这间房子格外潮湿,丢弃在地上的几块木头上面都生长出了几丛菌子。东鱼住在另外一间,一张床铺在靠紧内墙的地方,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床的上头是一根拉得笔直的铁丝,铁丝上面搭着衣服。床的前面,是一张铁腿的桌子,桌面是木头的,上面放着一个罐子。在罐子旁边,是一只碗,碗沿上有许多被啃了似的小缺口,碗上面架着一双筷子。在碗的边上,有两把刀子,一把是我们常用的菜刀,另一把是用手锯片磨成的小刀子。这两把刀都磨得很锋利,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蓝色的光芒。在床头前面,还有一张条桌,估计是他从啥地方拣回来的,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他把没有腿的那一方靠在墙角上,这样桌子就搁得很稳当了。在那张小条桌上,放着些药瓶——也就是我在市场上看见他拿出来又拿回去的药瓶。
离开屋子,来到门边,是东鱼的“厨房”。东鱼在屋檐上挂了一张塑料布,塑料布的下方垂着几疙瘩石头,这样可以使得这张塑料布不会随风飘荡,而且挂得笔直。塑料布的作用很明显,它可以阻挡从外面过来的风和雨,阻挡住了风雨,也就阻隔出了一个可以叫做厨房的空间。在这个厨房里,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但是看样子已经好久没用了——虽然隔得老远,我也感觉到它的冰冷了。
东鱼现在用的,是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灶,很矮,矮得如果我要去盛饭的话,必须得蹴在地上才能够着。灶垒得很粗糙,我琢磨着,东鱼舀饭的时候,必须得一手拿勺子,一手扶着那灶,因为稍不小心,那灶就有坍塌的可能。灶上面坐着一口锅,锅盖着盖,里面可能是他还没有吃完,留着继续吃的啥东西。灶膛前是一堆鞋子,皮鞋,布鞋,男人穿的,女人穿的,包括小孩穿的……很多很多。他在灶膛前堆这么多鞋子干啥呢?我正纳闷,突然看见灶膛里有一个还没有燃烧完的鞋底子,一下子我明白了,东鱼是用这些鞋子做燃料。
我站在东鱼的屋檐下,东鱼坐在门槛上,偏着脑袋,一双眼睛半睁着,目光掠过屋檐,越过对面一堵残缺的高墙,注视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啥也没有,就像一滩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
我还会来看你的,你别和以往那样,把我拒之门外啊。我笑笑说,我读大学那阵,有一个老头,和你生得一模一样……东鱼没笑,他瞥了我一眼。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很疲倦的样子。
艾榕的事情远比我在一万米的高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晓得艾榕总有一天会闹出点啥事,但是断然不会把杀人和她联系在一起的,她连看着我杀鸡的胆量都没有,而且为人豁达、善良……我和艾榕是同学。从高中开始,我们就是同学,这种同学关系一直保持到大学一年级,在大二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已经超越了同学的关系,从实质意义上说,当时我们应该算是夫妻。
我的老家距离爱城的直线距离很短,不到五十里,但是要从爱城到秦村,却有差不多两百里的路程。这是因为要翻越很多山,趟很多河,过很多村庄,走很长很曲折的山路……
任何一个到我家乡的人,都不会轻易就忘记了它的名字,这因为它路途的遥远和艰辛会让你刻骨铭心,也因为它的美丽会让你过目不忘。它的名字叫秦村。
秦村是一个很美丽的村落,到过那里的人,都感叹它美丽的风景,有一位摄影家到过秦村,花了半天时间,拍摄了一组照片,刊登在一家非常有影响的摄影杂志上,这组照片当时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招惹了许多人到秦村来,让秦村一度名声大噪,被誉为“最后的净土”。后来我到电视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那本杂志,在那位摄影家拍摄的那组照片里,有一张老人与老井的照片。老井的名字叫老井台,老井台在村中央,井台高出地面一米多,井台旁边是一棵虽然不高但是树冠巨大的白果树,它的树阴足足有半亩地大,那是我们秦村人夏日乘凉憩息的乐园。老人叫秦三老汉,他在老井台上提水。秦三老汉生前,我曾经听他说过自己被人拍照的事情,听说他到死的时候都念念不忘,因为那个摄影家说过,要给他一张照片。秦三老汉是个孤老头,他除了在井水里看见过自己的样子,就再没机会和自己打照面了。这张照片上,秦三老汉提水的样子很轻松,尽管只能看见他的半拉面孔,但是他的面孔很生动,他在咧着嘴笑。
还有一张照片,是三清观。三清观虽然破败,但是却显现出了一种沧桑悲凉的意味。照片中的三清观,只露出半个檐角,这半个檐角恰好挂了半个夕阳,下方是一些不高的树木,树木的枝桠上面,系满了红布条,使得这些树木看起来生长出来的根本不是绿色的枝桠和树叶,而是红色的。另外还有几张,是秦村暮色,和秦村的晨景……因为对秦村的熟悉,我不得不说那个摄影家的水平其实是二流的,他并没有把秦村真正的美丽展现出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秦村,到土镇读初中。初中我读了五年,因为没有考上高中,补习了两年。
十六岁的时候,我离开土镇,到了爱城读高中。从初中到高中,我的作文分数都是班上最高的,我获高分的作文题目大致都是一样的,如《我的家乡真美丽》,如《记忆中的秦村》,如《故乡的老井台》,或者是《老井台边的老银杏树》、《家乡的清晨》、家乡的黄昏》等等。对秦村的人和事,我的记忆是很淡薄的,但是对家乡的美丽景色,却是印象深刻,每当在书中看见关于景物描写的美丽词句,我都能在秦村找到实际的对应。但是我的这些作文,却只能得到老师们的好评,他们的好评,也只是针对我的文笔,是作文本身,而不是作文里面描写的那些实质性的东西——秦村的景和物。我晓得他们和我的同学们的看法是一样的,秦村的美丽其实是我笔下生辉,依靠丰富的想象力产生出来的。
老师的质疑不会很直接地表露出来,他们只会在他们对我的表扬中流露一二.诸如:大家应该向某某同学学习,这是一篇很好的范文,大家应该传阅,首先值得学习的是某某同学丰富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