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星期六。中午,圣国宾馆的大餐厅里生意红火,二十多张大小餐桌旁都坐满了人。谈笑声和碗筷声汇合在一起,组成既让人兴奋又让人疲惫的噪声。洪钧和郑晓龙坐在餐厅西北角的一张小餐桌旁,边吃边聊。他们的目光不时瞟向餐厅东南角的那张大圆餐桌。
郑晓龙说:“那天夜里你可真够冒险的啦!万一我们没有及时赶到,后果可就不堪设想啦!”
洪钧笑道:“咱俩既是老同学又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怎能不相信你呢!”
“是啦。所以我那天晚上接到你的电话之后,立刻做了全面的部署,而且准备了两套行动方案,确保万无一失啦。就算你在货场里不喊那一嗓子,我们也会采取行动的。不过,你当时那声音可真够悲壮的啦!”
“我自己也有点儿英勇就义的感觉。”
“听得出来啦。”
“不过,那可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两位小姐呢,所以我真怕你出点差错!”
“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小姐是什么人?她长得很像肖雪嘛?”
“她是我们律所的秘书,叫宋佳。”
“是肖雪给你介绍的?”
“不是,招聘的。”
“那么巧?”
“生活中巧事儿很多啦!咱俩在这里相遇不也是一件巧事儿嘛!”洪钧不想继续谈肖雪和宋佳的事情,便换了个话题。“其实,我那天也准备了两套行动方案。”
“另一套是什么?”郑晓龙很感兴趣地问。
“向你赔礼道歉啊!”
“为什么?”
“万一我的推理失误,孟济黎没有出现,那我不就让你们白跑一趟了嘛。”
“推理?我还以为你得到可靠的情报呢。我要是早知道那是你老兄瞎猜的,就绝不会这么认真安排的啦。”
“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情报来源,只说绝对可靠嘛。”
“你推理的根据是什么?”
“根据绑架佟琳的人提供的那张照片。我当时想,如果孟济黎是这次绑架的幕后指挥者,那他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绑架和达圣公司有关。可是那照片却偏偏是在佟总的办公室里照的,而且照相的人似乎生怕我们看不出那是佟总的办公室,还特意摆上一盆佟总喜欢的吊兰。由此可见,孟济黎显然是想让我们猜出关押佟琳的场所。而他这样做的目的也只能是引诱我们去救佟琳,然后把我们一网打尽。”洪钧喝了一口茶水,“我当然也想到了危险,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不仅救出了佟琳,还可以获取证据。如果我们不去冒险,你能那么容易就得到孟济黎的口供吗?甭管我给你的录音带能否被法庭采信,它起码可以帮助你查明案情,也可以帮助你在审讯中对付孟济黎。对吧?”
“看来我在破案报告里还得给你记上一功了!不过,现在谈记功还为时太早。虽然这一次是省委下了决心,一定要彻查嘛。据说,中央的领导都指示了,圣国要建经济特区,首先要反腐倡廉。省纪委的袁副书记带工作组进驻圣国,省检察院反贪局督办本案,所以我的大老板才能挺直腰板啦。不过,这个案子涉及的人太多啦。而且很多人都是很有活动能量的。我告诉你,胜负还很难预料的啦!”
“就算达圣公司的行贿案不好定,那么这绑架罪可是证据确凿的,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应该是的嘛。但是在圣国,任何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啦。你知道,这类案件现在是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过去,《刑法》中没有规定绑架罪,这类行为一般都按非法拘禁罪处罚。根据高法、高检、公安部1979年关于案件管辖的通知,《刑法》第143条规定的非法拘禁罪案件由检察机关侦查。但是全国人大常委会1991年颁布的《关于严惩拐卖、绑架妇女、儿童的犯罪分子的决定》的第2条规定了绑架勒索罪。后来,这类案件就归公安机关管辖了。所以,我们这两天做你们几个人的询问笔录,主要还是以调查行贿罪的名义嘛。”
“这个案件也可以由北京的公安机关侦查吧?按照《刑诉法》第19条的规定,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辖。这个案件的绑架行为有一部分是发生在北京的,因此北京也是犯罪地。而且,金老师已经在北京报案了。”
“北京当然也有管辖权啦。但是《刑诉法》第19条还规定了嘛,如果由被告人居住地的人民法院审判更为适宜的,可以由被告人居住地的人民法院管辖。圣国市既是这个案件的犯罪地,也是被告人的居住地,所以我估计这个案子最后还是会让圣国市的法院审判啦。结果如何,我们就只能拭目以待啦。”
“孟济黎承认他们给佟总用了病毒。这个行为可以构成伤害罪,对吧?”
“投毒致人身体损伤的,可以构成伤害罪嘛。但是使用病毒伤害他人的案子,我还没有见到过。从法理上讲,应该也是可以构成的,关键还要看证据嘛。虽然孟济黎和你的对话中有承认的意思,但是不足以证明他确实实施了那个行为呀。公安机关调查的时候,他肯定不会再承认的啦。我记得,佟文阁患病是在看守所关押期间。那么,究竟是谁去投放的病毒,怎样投放的病毒,这些都是需要用证据来证明的啦。要我看,这个案子的难度也很大!”
“这里还有一个很难证明的案子。那就是贺茗芬对佟文阁的诬告陷害。根据我了解的情况,贺茗芬指控佟文阁强奸,很可能是诬陷。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两人之间。究竟是强奸还是通奸,只有这两人知道,而佟文阁现在已经不具有作证能力了。所以,根据现有证据,既不能认定佟文阁强奸,也不能认定贺茗芬诬陷,除非贺茗芬自己承认。看来,司法公正也是有局限性的。”
“就是嘛!我们在学校学习的时候,认为司法公正的界线是很清楚的,但是在司法实践中,我经常感觉这个界线是模糊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啦!”郑晓龙从人头的缝隙中向那个大餐桌望去,“客人都到齐了,主人公怎么还没出场呢?”
“你说的是吴风浪吧?”
“是呀。今天是他从警40周年的纪念日嘛。据说,下边的人本来想给他大办,但他说不合时宜,就改成小规模的了。今天来的都是他的亲戚朋友啦。”
“我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凭直觉,我很难相信他是个腐败的官员。”
“我开始办这起案子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但是我更相信证据啦。”
这时,郑晓龙身上的寻呼机响了。他看了上面显示的字,对洪钧说:“他已经从公安局出来了。我觉得有些事情的发生真是一种巧合。今天是他从警40周年,而在这宴会之后,他就要……被反贪局请去下棋,很有意思的啦!”他显然对自己发明的说法颇为得意。
郑晓龙和洪钧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那个大圆餐桌旁的人也不住地看着窗外。很显然,大家都有些心神不安。主角不来,这出戏怎么开场啊?
郑晓龙的寻呼机又响了。他马上拿起来,看过之后,神色严肃地对洪钧说:“事情有变,咱们得过去看看。”两人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走出餐厅,上了郑的汽车,飞速向北圣山驶去。
这是临近重阳节的周末,爬山和进香的人很多。山下的停车场已经没有空位,郑晓龙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他找到守候的检察官,得知吴风浪一人上了山,就问洪钧:“你愿意跟我一起上山去看看吗?不过我可是有言在先,可能会有危险的啦。”洪钧痛快地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不太宽的石阶路往山上跑,不断地超过一些上山的游人。被他们超过的人和下山的人大概都以为他们在比赛。于是,有人驻足观望,有人还给他们鼓掌加油。他们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已然是汗流浃背了。
圣国寺前面那块不大的平地上挤满了卖香的摊贩和前来烧香拜佛的人。每个摊位上都摆放着用红黄两色纸包裹着的粗细不同的香,每个摊位前都拥挤着争先恐后掏钱买香的人。洪钧觉得这里的情景和气氛很像以前北京过年时卖鞭炮的样子。同样的熙熙攘攘,同样的人声鼎沸,只是买卖的东西不同而已。
洪钧和郑晓龙无心观赏,便向韦驮殿门走去。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挤进圣国寺的院子。院内的人也很多,只是喧闹声小了一些。院子两边各摆着一口大铜缸,里面燃着很旺的香火。人们纷纷把手中的香在缸里点着,然后按秩序在僧人的指引下到大雄宝殿前进香拜佛。一位女士没有及时熄灭香束的明火,拿在手中犹如火把。她有些惊慌地上下挥舞,但香火却愈加旺盛,吓得周围的人一片慌乱。最后她只好把香扔到地上,而她已被香烟熏得泪流满面。
洪钧和郑晓龙分头在圣国寺的院子里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吴风浪的身影。他们又挤到寺门外的人群中找了一圈,仍然没有收获。就在他们四处张望的时候,忽然从寺院的后面传来不太响亮的“啪”的一声。游人们没有注意这宛如鞭炮的声音,但是洪钧和郑晓龙都听到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快步向寺后走去。
他们沿着寺院后门外的小路向山下走去。这条土路弯弯曲曲的,路旁都是半人高的荒草和枝叶茂盛的灌木。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在路旁的一块巨石旁边看到了吴风浪——他穿着一身新警服,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警帽掉在了一边。他的右侧太阳穴处有一个仍在流血的伤口。他右手旁边的地上有一支手枪。
郑晓龙见状,急忙掏出对讲机,让山下的人来保护现场,并安排人向上级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
洪钧在尸体周围仔细地查看着。他与尸体保持着一定距离,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动现场的东西,也尽量不留下自己的痕迹。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巨石下面那一小片没有草的土地上。
郑晓龙布置完后,走过来看了看,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你看见地上那些小圆坑了吗?”洪钧用手指了指那片有些潮湿的土地。
郑晓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思考着这些并不引人注意的小圆坑能有什么意义。
洪钧走到旁边的一个很矮的石台上,蹲下来,一边查看一边说:“这些小坑显然是新形成的,而且是用什么东西戳出来的。你看,这些小坑的边缘都很整齐,底面也很平。这说明形成这些小坑的东西是一个很圆也很光滑的圆柱形物体,很可能是一支钢笔或圆珠笔的后端。你说呢?”洪钧抬起头来看了郑晓龙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洪钧继续说:“这些小坑的排列毫无规律,应该是随手戳出来的。你看,这边的草还有点倒伏,显然有人踩过。根据这些情况,我们可以推断说,刚才曾经有一个人坐在这个小石台上,他的脚放在有草的这个地方,而右手正对着这片没有草的土地。他的眼睛大概看着山上的小路,手中拿着一支笔,下意识地戳着地面。你说,这个人在干什么?”
“等人,而且有些焦急或心神不安嘛。”郑晓龙脱口说道。
“非常正确!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这支笔在什么地方!我们不能接触现场上的东西,但吴风浪身上好像没有笔。”洪钧站起身来,向周围看了看,又说,“我想,游人一般是不会到这边来的。如果这支笔不在吴风浪的身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不在现场的话,那我们就可以推断说,刚才这里除了吴风浪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吴不是自杀?”
“我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究竟吴风浪是自杀还是他杀,那得听法医的意见,而且还得看案件中的其他证据。”洪钧转身向山下望去。
郑晓龙看了看手表,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人的话,现在去追,恐怕也来不及了。”
“如果有警犬的话,倒不妨一试。至少还可以帮助我们查明刚才这里是否确有另外一个人。”
这时,山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