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日是星期六,香港人半日工作。上午10点,洪钧又来到廉政公署训练学校,见到郑晓龙。然后,两人下楼,走出东昌大厦,来到旁边的停车场大厦,上到8层。香港廉政公署行动处就在这里。通报之后,二人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等了一会儿,连敬培先生就出来了。他们握了握手,稍事寒暄,连敬培去接待处拿来两个“访客胸卡”,让洪钧和郑晓龙戴上。然后,连先生带着他们来到一间不大的办公室。
连敬培说:“我已经约好了沈福官,晚上8点在富丽华酒店的旋转餐厅见面。那里很好啊,吃自助餐,很安静,还可以观赏香港的夜景,和你们昨天去过的山顶又不一样啦!”
郑晓龙问:“他会来吗?”
“应该没有问题的啦。我对他说,廉署要请你喝咖啡啦。你们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连敬培见洪钧和郑晓龙都摇了摇头,继续说,“在香港,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廉政公署找你,你要有大麻烦啦’!我问沈福官,你是愿意到我的办公室来喝呢,还是愿意到外面找个地方喝呢?他当然愿意到外面,因为那意味着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谈话。我就选定了富丽华,并告诉他还有两位大陆来的朋友。他问我是谁,我说一位是圣国市的郑晓龙副检察长,一位是北京的洪钧大律师,洪大状——这是我们香港人对大律师的称呼啦。他好像有点顾虑,但还是说一定会来的。现在还有时间,你们愿意参观一下我们的行动处吗?”
洪钧和郑晓龙都表示很有兴趣。
连敬培带着洪钧和郑晓龙参观了廉政公署行动处的办公区,以及带有双机录像设备的审讯室,有单向玻璃隔墙的辨认室和戒备森严的拘留室。连敬培一边走还一边向他们介绍廉政公署的历史——
“在60年代和70年代初,香港的经济发展很快,但与此同时,行贿受贿和敲诈勒索也成了社会生活中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特别是在警察部队里面,收受贿赂和分发贿款已经变为一种‘制度’啦。当时,无论要办什么事情,人们都得去‘走后门’,请客送礼嘛,而且那礼品越送越大。警察就更不得了啦!他们在各自的管区内称王称霸,甚至公开向商户收取‘保护费’。有的警察还和黑社会狼狈为奸,那可真是警匪一家啦。老百姓自然是怨声载道的啦!1973年,一个名叫葛柏的总警司涉嫌受贿的事情被报纸披露出来,市民要求严惩,但是他居然在接受调查的时候逃到英国去了。于是,市民们上街游行啦,群情激愤嘛,要求政府采取必要的行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港府决定成立一个独立的机构来遏止腐败的蔓延。1974年2月,廉政公署正式成立啦。它独立于警察部队之外,直接向港督负责。一年以后,葛柏被引渡回香港接受审判,后来被判处4年监禁。20多年以来,廉署在香港打击贪污腐败的斗争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得到了市民的支持和尊敬。比方说啦,在廉署刚成立的时候,举报者一般都不会透露自己的姓名。但是现在呢,有70%的举报者都自愿透露姓名,因为他们很相信廉署嘛。顺便说一句,香港说的贪污和大陆说的贪污不太一样,我们说的贪污实际上跟你们说的受贿差不多啦。这也是‘一国两制’嘛。”
中午,郑晓龙和洪钧告别了连敬培,走出停车场大厦。吃过午饭,他们走进了被高楼大厦环抱的香港公园。他们观看了温室里的各种植物和放养在高大的金属网内的各类鸟禽,登上了公园中心的高塔,并拍了一些照片。然后,他们走出公园,到金钟廊逛商店。郑晓龙买了一些化妆品,准备回去后赠送亲友。洪钧想到宋佳到律所工作已经一年,应该送她一件礼物,就在金店选购了一条精美的项链。
黄昏时分,他们走出商店,沿金钟道向西,再向北拐上美利道。此时华灯璀璨,车水马龙。他们在喧嚣的汽车声中走了十几分钟,来到干诺道上的富丽华大酒店,坐电梯直上30层,来到典雅安静的旋转餐厅。连敬培已经在此等候,并预订了靠窗的桌位。
巨大的旋转餐厅缓缓地移动着。柔和的灯光洒在为数不多的食客身上。钢琴师弹奏的小奏鸣曲在恬静的氛围中轻轻回荡。此时,他们的桌位正对北方。凭窗眺去,黑色的海湾上游弋着几艘轮船,对面尖沙咀的五彩灯光则在水面上映出一片粼粼的幻影。
他们坐下之后不久,沈福官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先用粤语和连敬培打过招呼,然后用普通话与洪钧和郑晓龙问好。他向众人抱歉自己的迟到,并讲述了路上塞车的经过。他说话时两手不停地比画着,仿佛他面对的都是聋哑人。
身穿红色制服的侍者送来了饮料,然后,他们相继去较近的食物台取来各自喜爱的食品,边吃边聊。
连敬培说:“我看咱们该谈正题啦。既然你们三位都认识,也都知道今天在这里见面的目的,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嘛。我就向沈先生说明一点,我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完全是私人性质的啦,它并不表示廉署要对沈先生开展调查,而且谈话的内容不会在日后用作不利于你的证据。因此,沈先生在回答洪大状和郑检察长的问题时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啦。”
沈福官连连点头称是,然后把目光投向洪钧,表明他已做好了回答问题的准备。
洪钧看了郑晓龙一眼才说:“沈先生,我们在电话里已经打过交道了。我想您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其实,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佟文阁得病前的情况。他得的病确实比较罕见,所以大夫在进行治疗的时候需要了解他发病前的有关情况。我这次来找您,就是想了解一下他上次到香港访问时的情况。”
沈福官轻轻松了口气,“没有问题啦!只要是我知道的,你都可以问啦。”
“他们那次来香港一共是几个人?”
“三个人,有孟总、佟总,还有贺茗芬小姐嘛。”
洪钧不知道那次香港之行还有贺茗芬,但是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佟文阁在香港时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很不错的嘛。像游泳啊、爬山啊、吃饭啊、喝酒啊、都没有问题的啦。”
“他的心情怎么样呢?”
“也很不错的啦。我们还一起去唱过卡拉OK嘛。当然啦,一个人离家在外,有时就会没有精神的啦。”
“他在香港的时候有没有发病的征兆?”
“好像没有的啊。”
“他有没有非常激动的时候,比如说和什么人吵架?”
“吵架?噢,有的啦。有一天我陪他们去大屿山,看大佛啦。洪大状有没有去看过?还没有?那应该去看看啦。那可是东南亚地区最大的铜佛像啦。建在山顶上,很高啊,所以叫‘天坛大佛’嘛。旁边的宝莲寺也很值得一看啦。”
“他和谁吵架了?”洪钧把话题拉了回来。
“啊,好像是和孟老板嘛。不过,我也搞不准。我只是觉得他们的样子有点像吵架。那天中午,我们是在大佛底座里的斋堂吃的斋饭嘛,然后我到停车场去方便了一下。我让他们在大佛正面的出口等我,但是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没在那里。我找了一圈才在大佛背面的平台上找到他们。当时,他们说话的样子好像是在吵架嘛。特别是佟总啦,说话很快,很激动的样子啦。但是我没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呀。我问他们在谈什么事情,这么认真。佟总没有说话,好像还在生气。孟老板说他们在争论一个关于佛教的问题。”
“当时贺茗芬在场吗?”
“好像在旁边吧?我记不清了。我当时没有注意嘛。”
“您一点都没听到他们说的是什么吗?”
“他们好像提到了‘达圣公司’,好像还提到了……‘圣国寺’嘛。”
洪钧点了点头,又问:“他们去过狮子山吗?”
“有啊。佟总喜欢爬山的嘛。”
“也是您陪他们去的吗?”
“是呀,就是去看大佛的第二天嘛。”
“我听说他们去了山下的一个小屋,是吗?”
“小屋?噢,有啊,有啊。那是从山上下来以后的事情。我们是从狮子山公园那条路上的山。到山顶之后,我们没有从原路下来,而是往东走,从山后到黄大仙庙那边绕下来的。说老实话,我对狮子山一带不太熟悉。但是孟老板对那里很熟,一直是他带路的啦。快到山下的时候,他们看见树林边上有一间小屋,是当地人废弃不住的小石屋嘛。孟老板很有兴致,非要过去看看。我当时已经很累了,就没有过去。没想到那间小屋里还住着一个人呢。他们聊了一会儿才回来嘛。”
“您看见那人长什么样子了吗?”
“没有看清楚,因为我没有过去嘛。不过,那人穿的衣服很破旧,可能是广东来的非法移民啦。对了,他是个瘸子呀。”
“他们从小屋回来之后,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可能他们也很累了嘛。”
“沈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小问题。”
“问啦。”
“您收藏艺术品吗?比如说,古画?”
“那是很有价值的东西,我当然喜欢啦。但是说到收藏,恐怕我还没有那个水平嘛。那要很多钱的啦!”
“沈先生还愁没有钱吗?我听说您正在投资兴建圣国广场。没有雄厚的资金是绝对干不了这种项目的。对吧?”
“那是不一样的啦!我祖籍就是圣国。为家乡做些贡献,我是在所不惜的呀!”
洪钧没有再说话,故意把问话的机会让给了郑晓龙。后者会意地接过话头,“沈先生,你确实为我们圣国市做了不少贡献啦。不仅是投资,还帮助我们在香港做了许多推介和联络的事情嘛。去年圣国市代表团到香港来考察,也是沈先生一手安排的吧?”
“哪一次啦?”沈福官眯起了眼睛。
“就是曹市长和吴局长他们来的那一次啦。我听说,都是你给安排的嘛。”
“是呀,是呀。我要在圣国市投资,他们都是领导嘛,我当然应该效劳啦。”
“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半岛酒店嘛。曹市长带队,当然要住得好一些啦!如果住得马马虎虎,那不是给祖国丢脸嘛!”
连敬培在一旁插话道:“那可是香港最高档的酒店啦!而且是最有……啊,香港的……传统啦。”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合适的词。
郑晓龙说:“那一定非常贵啦!沈先生,那次考察的费用是你负担的吗?”
“不不,都是达圣公司负担的嘛。我只负责联络和安排,跑跑腿啦。”
“我听说,那笔费用是从沈先生与达圣公司的合资款里支出的。是吗?”
“那我就不清楚啦?”
“难道那合资款项的开支不用经过沈先生的同意吗?”
“原则上当然要双方同意啦。但是具体开支情况,我也不可能都过问嘛。”沈福官看了一眼连敬培,又补充道,“我们投资者当然不喜欢乱花钱嘛。可是到内地投资,一般都要拿出3%到5%作为‘攻关费’,这也是人所共知的啦!”
“我听说他们在香港还去考察了色情业?”
“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都要尽力安排的啦!我要尽地主之谊嘛。就好像旺角的‘色情架步’、大富豪的‘公关小姐’,他们都有兴趣的啦!哈哈哈!不过,我已经说过了,费用都是他们自己负担的,我只是负责联络联络嘛。其实,我也不能算联络,我只是带着他们去走一走,看一看。你们可不要把我当成‘马夫’啊!哈哈哈!”
郑晓龙没有笑,默默地看着沈福官,似乎是在捉摸沈福官那些话的含义,又似乎是在推敲问话的用语。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问:“另外,据我所知,沈先生今年还替他们在香港存过款,有这回事情吧?”
沈福官看了连敬培一眼,但连敬培故意把目光转向了钢琴师。沈福官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但马上又补充说:“不过,那笔款子只是从我这里转一下账,钱还是达圣公司出的啦。”
“存了多少?”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
“多少啦?”
“大概有500万吧。”
四个人都沉默了。洪钧把目光投向窗外。然而,身边的窗户已经转向富丽华大厦的内部,所以他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之中那模模糊糊的建筑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