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洪钧经深圳来到香港。在美国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时候,他曾经被派驻香港半年。所以再次来到香港时,他并不感到陌生。
香港城市大学在九龙塘,法学院安排他住在南山村的学校公寓。从公寓的院门出来,向东走几分钟就到了学校的后门。不过,他喜欢走另一条路,爬上一座小山,穿过茂密的树林,从游泳池旁走进校园。虽然这条路有些绕远,但是可以让他在闹市中领略寂静的山林。
11日晚上的讲座结束后,洪钧便准备另外一项行动。第二天上午,他拿出沈福官的名片,拨通了上面的电话号码。听到洪钧的声音,沈福官开始很热情,但是听说洪钧想了解有关佟文阁和达圣公司的情况,他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他说办公室里还有客人,让洪钧过半个小时再打电话。然而,当洪钧在半小时后再次拨通电话时,沈福官的女秘书却说他外出办事了。
下午,洪钧又给沈福官打电话。接电话的女秘书一听说是洪钧,便说沈经理不在,让他过些时候再打。洪钧又试了两次,结果都一样。那位女秘书说话很客气也很耐心,但是她那些婉转回答的实质内容都一样——老板不在,不知去何处了,也不知何时回来。洪钧觉得这位小姐仿佛要和他进行一场耐心与毅力的比赛。
身在香港,洪钧颇感无能为力。他想自行找上门去,但又觉得不妥。因为一旦把事情搞僵,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这时,他想起了郑晓龙交给他的字条。于是,他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找到了香港廉政公署的连敬培先生。连敬培又把郑晓龙在香港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他很快与郑晓龙通了电话,两人约好晚上见面。
13日下午5点多钟,洪钧来到位于港岛红棉道8号东昌大厦12层的廉政公署训练学校,见到了在此参加指挥培训班学习的郑晓龙。两人分手虽仅数日,但在香港见面,都觉得分外亲热。他们下楼后,边走边谈。郑晓龙是第一次到香港,因此很有新鲜感,不停地谈着自己的感受。洪钧问他去什么地方观光了,他说就去了中环的商店。洪钧便提议带他去太平山顶。
他们沿着红棉道向山上走,来到开往太平山顶的有轨缆车车站。缆车由两节车厢组成,车内的座位都朝着山上的方向。上车后,洪钧让郑晓龙坐在右边靠车窗的位置,以便观看外面的景色。车开动了,倾斜着向山顶爬去。有时,缆车倾斜的角度已经超过了45度。他们觉得缆车向前行进的力量都作用在他们的后背上,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前面的扶手。
洪钧望着窗外。只见那一栋栋高楼似乎都是倾斜着矗立在山坡上。他知道这是错觉,但他感到非常奇怪,因为无论他怎么用理智告诉自己那些楼房实际上是直的,他的感觉都执著地说那些楼房是斜的。他怀疑这仅仅是自己的错觉,便问郑晓龙:“你看那些大楼是直的还是斜的?”
郑晓龙笑道:“当然是直的啦。不过,看上去好像是斜的!而且看得越久,这种错觉就越强烈。很有意思嘛!”
洪钧沉思半晌,慢慢地说:“世界上的东西其实都是这样。如果人们习惯于把斜的东西看成正的,那么正的东西反而就变成斜的了。这就是‘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无论是我国古代的道家学说还是印度的佛教思想,无论是马克思的辩证法还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其实都包含了这个道理。”
“是啊,社会风气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大家都觉得办事儿得托人走后门,得请客送礼,这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你办事不请客,不送礼,那反倒成了不正常的。于是,请客送礼就成了正大光明的事情。其实要我说,甭管你办什么事情,从送小孩儿上学到去医院看病,从申请营业执照到审批建设项目,大事小事都一样,凡是请客送礼的就都是行贿!”郑晓龙的声音不高,但语气中包含了很多感慨。
“现在是不送礼不办事儿。医生给小学老师送礼,小学老师给房管员送礼,房管员给警察送礼,警察又给医生送礼。大家都骂送礼,大家又都去送礼。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这叫‘怪圈儿’!真不知道咱们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怪圈儿’。”洪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缆车缓缓地驶入山顶车站。洪钧和郑晓龙随着游客下车,走出车站大楼,然后沿小路向北走,来到山崖边上的一处亭台。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蓝色的暮霭笼罩在港岛的上空。他们站在亭子边向北望去,只见刚才在山下时看到的那一栋栋高不可攀的摩天大厦此时都谦卑地低伏在他们的脚下。他们离开亭台之后,沿着建在山崖边的柏油路向东走去,并不时停住脚步欣赏一番路旁树叶缝隙中透露出来的山下楼区的景色。
夜色愈来愈浓,下面的灯光也越来越多。终于,港岛的北侧和对面的九龙变成一片灯火的海洋。面对这璀璨的夜景,他们进一步感受到香港的繁荣,不由得又发出一番由衷的感叹。洪钧看了看手表说,该去吃饭了。于是,他们往回走去。
在山顶车站的南面有一个山顶餐厅。它建在山崖上一片平地的边缘,而且其建筑颇有淳朴的山野风格,所以很受游人青睐。洪钧带着郑晓龙走进餐厅,选了一个室外临崖的小桌。这里没有嘈杂的汽车声和响亮的乐曲声,只有侍者的脚步声和食客的低语声。这里的灯光并不明亮,这里的桌椅也不豪华,但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怡然自得的情趣,一种古朴纯真的意境。他们喝着啤酒,看着下面那朦朦胧胧的山谷,领略着不时袭来的阵阵清风,感到非常惬意。他们静静地享受着,甚至忘记了他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洪钧终于想起了自己找郑晓龙的目的。他的目光从山下移到郑的脸上,“晓龙,我是来找沈福官的,想了解佟文阁和孟济黎上次来香港的情况。我几次打电话找他,但是都吃了闭门羹。”
“那大概是因为你提到了达圣公司嘛。”
“我不可能不说我找他的目的啊。”
“但那正是他最不愿意和别人谈起的话题啦。”
“看来,我的调查在无意之间和你的工作‘撞车’了!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保密的,但是,在你掌握的信息中,有没有可以和我共享的呢?”
郑晓龙没有回答洪钧的问题,婉转地说:“其实你也保留了一些没有跟我共享的信息,对吧?我是说,你洪大律师绝不会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儿就到圣国去,现在又来到了香港。我想,咱们有必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洪钧笑了笑,“你猜得很对。佟文阁在出事前给他妻子发了一封信,是电子邮件。其中有很多费解的地方,而且可能隐含着与达圣公司有关的秘密。佟文阁的妻子希望我能帮她找到答案。”洪钧从兜里拿出纸和笔,在上面写下了那句谶语和提示,递给郑晓龙,说,“这是佟文阁让他妻子牢记的一句话,你看看。”
郑晓龙把那句话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把纸条还给洪钧,“看不明白的啦!”
“如果让你猜,你觉得这句话可能是什么意思?”
“后一句还好说,前一句的意思实在猜不出来啦。我怀疑佟文阁的神经是不是早就出了问题。有人说,一个精神病人说出来的话,一万个正常人也猜不出来!”
“不无道理。”洪钧若有所思。
“你别听我瞎说,我这可是在给自己找台阶呢。这几年在官场上混事儿,倒是学会了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找个下台的台阶。”
“那也不是总能找得到的!”
“所以才需要勤学苦练嘛!”
洪钧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已经开诚布公了,该你开诚布公了吧?”
郑晓龙想了想,低声说:“我们有纪律,不能都告诉你啦。我只能说,我们正在调查一起贪污受贿案,涉及圣国市一些部门的领导,也涉及达圣公司。案情相当复杂的啦!办案的难度也相当大啦!”
“有人干扰?”
“何止是干扰?简直就是公开的阻挠嘛!”郑晓龙也喝了一大口啤酒,“我们立案后不久,上边就有人让停办,专案组也被迫解散啦。不过,我这个人有点儿倔脾气。我认准的事情,不干完心里就不踏实嘛。所以,没有专案组,我照样办案。不能公开搞,我就悄悄搞。好在大老板对我们的工作还很支持嘛。”
“进展如何?”
“已经有点模样了,但是难度仍然很大啦。这不,我就是让人家给送到香港来学习啦!不过,我是不会轻易撒手的啦,而且我在香港也并非无事可做嘛。说老实话,我也正想找那个姓沈的了解些情况呢。”
“看来,咱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一起走到香港来了。”
“所以我说咱俩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
“那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
“圣国宾馆搞色情服务,你知道吗?”
“有所耳闻。”
“为什么不管?”
“我?”
“我是问为什么没有人管。”
“色情问题归公安局管,圣国宾馆也是公安局办的。他们说那是‘对敌斗争’的需要,要利用那个据点来搜集走私和贩毒活动的情报。我一个小小的副检察长,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鬼才相信!要我说,什么搜集犯罪活动情报,都是假的,只有捞钱才是真的!”
“对了,你们这里有没有个‘一号首长’?”
“你问这个干吗?”
“那天我无意中走进了圣国宾馆的按摩室……”
“你也去体验生活啦?”郑晓龙笑着打断了洪钧的话。
“我哪知道是异性按摩,而且是那个样子!结果弄得我很狼狈。正在我不好下台的时候,一位按摩小姐进来说,‘一号首长’要来,别人都得回避。我才脱了身。我想看看这位‘一号首长’是什么人物,就走到宾馆后门。我没看见人,但是看见了一辆新型奔驰牌轿车。我估计那肯定是‘一号首长’的专车。我记得你那天说过,圣国市只有两个人坐这种车。那么这位‘一号首长’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呢?”
“当然是没有和你谈过话的那位啦。”
“市长曹为民?”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们举起酒杯,相互看了一眼,同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