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幢我住了八年多的房子里,现在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纸箱,有的敞开着,有的装了一半,四周都是从书架上、抽屉里拿下来的东西。家具已经都搬走了。我一直就不喜欢那些沙发和双人椅,但巴巴拉希望把它们摆在她底特律的新公寓里。我会在一月二号搬到市区的一处新家,地方不错。房产中介说,我能租到那房子很幸运。我决定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慢慢来。
奈特已经去了底特律,这些收拾打包的任务简直没完没了。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每一样东西都勾起我的回忆,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充满痛苦和忧伤。当我在某一个地方无法承受的时候,我会换一个地方。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也想起了马蒂·波尔希莫斯当初在搬家时的情形。在我母亲去世后的那一周,我发现父亲在收拾整理家里的东西,而这个家是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抛弃了的。他当时穿着一件无袖的背心,大大咧咧地把自己过往生活的见证装进一个又一个箱子。他在房子里到处走动,遇到堆在路中间的纸箱,会一脚踢开。
我上周接到了马蒂的消息,他给我寄来一张圣诞卡,“很高兴听到你一切顺利的消息。”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大声笑了出来。唉,这个孩子确实很奇怪。我把卡片扔到一边,但随之而来的孤独感却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几个小时后,我开始在客厅翻箱倒柜,想找到写有他地址的信封,我想给他写封回信。
我从来没有给我父亲写过信。在他离开家去亚利桑那州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偶尔给他打个电话,那是因为巴巴拉拨通了号码,把话筒塞给了我。他根本不想同我说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他的生活状况,其实也没有必要。我知道他当时在和另外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在一家当地的面包店工作,每周工作三天。他觉得亚利桑那州很热。
那个女人叫旺达,后来,是她给我打来电话,通知了我父亲的死讯。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但它带给我的震惊却让我一天都无法忘记。父亲曾经是那么强壮,我一直觉得他能活到一百岁。旺达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父亲的遗体已经火化了,她是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我的电话号码的,她坚持让我去她那里,处理父亲余下的一些东西。当时,巴巴拉已经怀孕八个月了,但我们都认为,这是我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于是,我们便去了亚利桑那州。旺达是纽约人,快六十岁了,个子很高,长得并不难看。她说起父亲的时候并没有“口下留情”,我一到,她就告诉我,实际上她在六个月前就已经搬出去了。父亲的死讯是面包店的人打电话告诉她的,他死于冠心病,他们不知道他还有其他的亲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他找到你。真的,我跟你说。”她喝过了几杯酒后说,“他就是个浑蛋。”
我开玩笑说,这句话应该刻在父亲的墓碑上,但她并没有觉得好笑。
她留下我一个人整理父亲的东西。父亲的床上有几双红袜子,衣柜里有六七十条男士的紧身裤,红黄相间的、条纹的,圆点的,菱形花纹的。看来,在父亲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他终于找到了一种嗜好。
门铃响了,我突然感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我觉得应该是邮递员,我很想和他聊两句。
“利普兰泽,是你啊!”我站在门口和他打着招呼。他走进门,跺掉鞋子上的雪。
“家里不错啊!”利普兰泽一边看着狼藉的客厅,一边说。他站在门口的脚垫上,递给我一个小包,上面还系着一个绸缎的蝴蝶结,包裹本身比那个结子大不了多少。
“圣诞礼物。”他说。
“你太客气了。”我说。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互送过什么礼物。
“我觉得你应该开心一下,奈特已经走了?”
我点点头。我昨天把奈特送到了机场,他们让他提前登记。我想陪他一起上飞机,但奈特不让。我站在登机口,看着他穿着深蓝色的球衣,一个人孤单单地走着,好像已经迷失在了自己的梦境里。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他没有转过身朝我挥手。我心里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我的生活能够回到从前的样子啊!
利普兰泽和我对视片刻。我愣在那里,忘了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太尴尬了,我最近和谁在一起都是这样,无论是在大街上碰到的人,还是很熟悉的熟人,我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太多我永远也预料不到的事。大家也都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说虽然你妻子离开你了,但至少你没有被判谋杀,这话怎么说好像都不太恰当。
最后,我终于回过神,递给他一瓶啤酒。
“你喝,我就喝。”他一边说,一边跟我走进厨房,厨房里一半的东西也都已经装进了箱子。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利普兰泽指了指他带给我的礼物,我已经把它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了。
“我想看着你把礼物拆开,我准备很久了。”
礼物包得很仔细。
“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包礼物包得这么严实的。”我说。
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白色的小盒子,盒子里塞着一个信封,信封上贴着红白相间的证物条。我撕开封条,正是那只在审判期间消失不见的玻璃杯,那只从卡洛琳家里吧台上找到的玻璃杯。我把杯子放在桌上,退后一步?我再怎么猜也没有猜到这一幕。
利普兰泽在自己口袋里摸了半天,拿出一个打火机。他拿起证物信封,打火点燃,然后把烧着的信封扔进了厨房水槽。他把杯子递给我,上面全是蓝色的指纹粉,三个指纹印还在上面,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把杯子迎着窗外的光线看了很久,很想看出到底哪个是我右手的大拇指,哪个是我右手的中指。我一边盯着杯子,一边同利普兰泽说。
“这是个问题,我到底是应该觉得感动呢。”终于,我盯着他的眼睛说,“还是应该生气呢?”
“这话怎么说?”
“隐藏凶案证据是重罪,利普兰泽,你这个错犯得可不小。”
“没有人会知道的。”他把我刚刚开瓶的啤酒倒进杯子,“再说,我什么都没有做,犯错的是他们。你还记得,他们让施密德来取走所有的证据吗?他当时就没有拿走这只杯子,是我把杯子送到迪克曼那里的。第二天,我接到化验室的电话,说已经化验完了,我可以把杯子拿走了。我到化验室的时候,拿到了杯子,结果发现居然有人已经签收了,‘证物已归还’。你知道吧?我是想把杯子放回去的。但是,当时我已经不再负责这个案子了,我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所以,我就把它扔进了我的抽屉。我想,迟早会有人来找我要的,但没有人来找我要。这个时候,莫尔托又糊里糊涂的,没有把证物和收条进行比对,就在所有的收条上签了名字。三个月之后,他只能自食其果,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利普兰泽举起酒杯,把里面的酒差不多一口喝完,“没有人知道这只杯子到底在哪里。他们说,尼可把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还让他们把地毯都全部掀了起来。”
我们笑了,我们俩都笑了,我们太了解尼可了。我们想到了他激动时的样子,可以看到他头上秃顶的地方变得通红,脸上的雀斑也更加明显。我们笑过之后,是一阵空虚的沉默。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吗?”最后,我终于问道。
利普兰泽耸耸肩,举起啤酒杯。
“我生气的是,你居然会认为是我杀了她。”我说。
他已经料到了我会这么说,他压根儿没有退缩,他在开口说话前打了个嗝。
“女人都是祸水。”
“所以,你觉得我杀她是对的?”
“那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她?”利普兰泽问。
这,当然才是他来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只是想帮我,那他在某次钓鱼的时候,就会拿着这只杯子,把它扔进深不见底的湖水,但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他,所以,他把这只玻璃杯拿来给我,让我知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你觉得是我杀的,不是吗?”
他喝着啤酒。
“有这个可能。”
“别瞎扯了。如果你觉得只是可能,你会这么刨根问底吗?”
利普兰泽直直地盯着我,他的眼珠是灰色的,显得很清澈。
“我身上没装什么窃听器,你知道的。”
“就算你装了,我也不在乎,我已经被判定无罪了。按照刑法规定,同一个案子不可能提起两次诉讼。我就算是明天在《论坛报》上登报坦白,说确实是我杀了卡洛琳,他们也不能再对我起诉了。不过,你我都知道。”我喝了一大口自己刚刚打开的啤酒,“杀人犯从来都不会认罪的,是不是?”
利普兰泽看着厨房的对面,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把我说的话忘了吧。”
“我不会忘的。你告诉我你的想法,行吗?你觉得是我杀了她。要不然,你这个十五年的老警察不可能是因为好玩,在一个这么轰动的大案中,把证物藏起来,对不对?”
“对,确实不是因为好玩。”我的朋友——丹·利普兰泽看着我,“我确实认为,是你杀了她。”
“怎么杀的?你大概已经想过了吧。”
他没怎么犹豫就开口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猜你是一气之下把她杀了,然后就开始布置犯罪现场。她死了,你大概也有点内疚,但这些都没意义了。”
“那么,我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以至于杀了她呢?”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是因为她甩了你吗?她去跟雷蒙德了,所以你发火了。”
我慢慢把利普兰泽手中的啤酒杯拿开,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担忧。他以为我会把杯子扔了,但我没有,我把杯子放在厨房的桌上,旁边就是他拿来的证物玻璃杯,那只在卡洛琳家里吧台上找到的玻璃杯,那只留有我指纹的玻璃杯。这两只杯子一模一样。然后,我走到橱柜,把剩下的杯子全拿了出来,现在,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二只杯子,摆成了两排,最左边的一只里面还有啤酒泡,旁边的一只则覆满了蓝色的指纹粉。利普兰泽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冷静理智,这可真难得。
我把水槽里的水龙头打开,把杯子冲洗干净,然后又倒上洗洁精。我一边做,一边说:“利普兰泽,想想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头脑很精明,很内向,很自我,但情绪上很愤怒、很压抑。绝大多数时候,她的火气都很大。让她生气的是现实的生活,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有了外遇,把她想要的一切给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多么想成为丈夫的最爱,但她的丈夫却迷上了一个颇有手腕的荡妇,每个人都知道那女人只是玩玩,但他却看不出来。利普兰泽,老实说,这个妻子,在精神上、心灵上都已经病态了,也许在头脑中也已经病入膏肓了。”
“她陷入一片混乱,她对这段婚姻开始患得患失。有时候,她下定决心要离开他;有时候,她又想留下来。但不管是哪种决定,她都觉得,自己必须有所行动。这件事让她备受折磨,备受煎熬。她在心里有个疯狂的想法,她多么希望那个和他上床的女人死掉。当这个妻子的愤怒到了顶点的时候,她已经作好了准备,离开自己的丈夫,从头开始新的生活。但她觉得不甘心,只要那个女人还活着,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就会不断回头去找她。这个妻子觉得,只有那个女人死了,才算公平。”
“相爱的人总是互相伤害。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多么希望得到丈夫的爱,多么希望能够让他们的婚姻再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她怎么想都觉得,只有那个女人死了,一切才会有所好转。到那时候,丈夫就别无选择,只能回到她身边。也许他们就能重修旧好,破镜重圆了。”
水槽里现在满是洗洁精的泡泡,杯子上的指纹粉很快就被洗得干干净净。我拿了条毛巾,把杯子擦干净。洗完以后,我拿来盒子,把整套杯子装了进去。利普兰泽也来帮我,他把一个个杯子分开用报纸包好,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所以,这个妻子就一直抱着这个想法。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那个女人杀了。不管她是在激动愤怒的巅峰,还是在自怜自艾的谷底,这个想法都让她激动万分。”
“当然,随着这个想法慢慢成形,还有一件事也是很重要的,她必须要让她丈夫知道。当她怒火冲天、摔门而出的时候,她能夺走他的情人,能让他痛不欲生,她觉得这种复仇的滋味很美好。但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当她还想努力挽回婚姻的时候,她又希望他能知道,是爱才让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他认为情人的被杀只是一场意外,那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她越来越偏执。她一定要杀了那个女人,还要让丈夫知道是她杀的。应该怎么办呢?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但这件事也难倒她了。显然,她不能直接告诉丈夫。一是因为,她已经有了离开他的打算。二是因为,这样做也有风险——她丈夫可能会反应强烈,可能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她要保证他不会到处乱说,那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最好呢?幸好,她可以确定,丈夫一定会参与这次凶案的调查。当时,警局凶案调查组的头头已经离职,大家对新任的组长都不信任,而她的丈夫是检察长最喜欢的下属,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和他最好的朋友、警局最出色的凶杀案警察利普兰泽一起搜集证据。这个丈夫在查案的过程中,会发现一个又一个细节,会发现所有的证据指向的凶手就是他自己。他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凶手,而且,他会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因为只有那个人才能拿到这只玻璃杯,才能拿到属于他的精液,但他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如果他的妻子离开他,他只能默默承受孤独。如果他的妻子留下来,他只能面对杀人凶手。这本身就像是一种赎罪和折磨,他妻子把那个女人杀了之后,也许就能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这个棋子必须要让别人都认为这起凶案是一桩悬案,要让她丈夫宣布这个案子破不了,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决定把现场布置成强奸案的样子。她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她必须要用到的一个道具就是这只玻璃杯。”
我把正在收拾的一只杯子递给利普兰泽。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好奇。
“在她丈夫向她坦白婚外情的那天晚上,她丈夫就是拿着一只这样的杯子,一边哭,一边说。因为这只杯子和那个女人家里的杯子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那自私的浑蛋看到杯子,就开始触景伤情,向妻子说出了一切,这让妻子伤心欲绝。这只杯子是最完美的撒手锏,是告诉他凶手是谁的最好办法。他看到这只杯子就会心知肚明。有一天晚上,丈夫一边看球赛,一边用这只杯子喝啤酒。喝完以后,她把杯子收了起来,她现在已经有了他的指纹。”
“然后,又有几个早上,她偷偷把自己用过的子宫帽和丈夫的精液也搜集了起来。我猜,大概是放在一个小塑料袋里,然后存放在地下室的冰箱里。”
“就这样,一切准备就绪。到了四月一号。她展开了计划。她提前一个小时,从家里给那女人打了个电话。当时,她丈夫正在家里照顾孩子,但尼可和斯特恩都以为是我打的那通电话,万万没有想到是巴巴拉。其实,巴巴拉在她书房里打电话时,我在楼下是听不到的。”
利普兰泽的椅子突然在地板上摩擦出一声尖厉的响声。
“哇!”他说,“你再说一次,是谁打的那通电话?真的吗?不是尼可想的那样,是她打的?”
“是她。”我说,“那一次是她打的。”
“之前都是你打的?”
“是的。”
“哦!”利普兰泽说,他显然想起来了,我曾经要他帮我一个忙,让他不要去查我家的电话记录,原来是这个缘故。“哦!”他又说了一声,然后大声笑了出来。我一开始没有明白,但后来,当我看到他高兴的表情时,我知道,他释然了,我们到底还是好朋友。利普兰泽高兴的是,他对我曾经的怀疑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他不内疚了,“所以,那天晚上是她打的电话?”
“是的。”
“她知道你之前打过?”
“这我不敢肯定。她应该没有听到什么,因为也没什么可以让她听的。但如果要我猜,我觉得她心里很清楚,这是我的感觉。我大概有那么一次,给卡洛琳打完电话后,把电话本翻开在有她电话号码的那一页,忘了合上。像这种事情,巴巴拉一定会注意到的。你也知道她有多么注意细节,尤其是在家里,这说不定还是让她最终痛下杀手的原因,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她必须要和卡洛琳取得联系,她不能无缘无故去找她。”
“她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谁知道?随便说些废话呗,她说要去找她。”
“然后就杀了她。”利普兰泽说。
“是,然后就杀了她。”我说,“一开始她还是先去了趟学校,把电脑打开。也许没有人会去查,但我敢打赌,她肯定在电脑上下载了一个什么自动运行的程序,让电脑自己打印资料打了两个钟头。每一个精明的凶手都会为自己准备好不在场证明,而巴巴拉自然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然后,她开车去了卡洛琳家,卡洛琳已经在等她了。卡洛琳打开门让她进去,等她一转头,巴巴拉就用一个小铁锹敲碎了她的脑袋,那把铁锹不大,很容易就能放进女士的背包里。然后,巴巴拉拿出绳子,把卡洛琳的尸体绑起来,再把那只杯子放在吧台上,用注射器把小塑料袋里的精液灌进了尸体的阴道,这些东西大概是她从人工受精相关资料上看来的吧。最后,她把卡洛琳家的门和窗户统统打开,离开了现场。”
“当然,刑事案调查的过程比巴巴拉预料的要复杂得多,有很多东西是她完全不知道的。例如地毯纤维的分析对比,她留下了很多她从来没有想到会留下的痕迹。家里的地毯纤维贴在她的裙子上,然后留在了犯罪现场,还有几根她的头发。你还记得毛发和纤维组的人在现场找到了几根女性的头发吧?但他们并没有去查。还有,我敢肯定,她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对精液进行那么详细的分析。我还敢打赌,她完全不知道我们可以查到电话记录,当那通电话最后被查出来是从我们家打出的时候,她吓坏了,她一开始没有想到会引火烧身。玻璃杯上的第三枚指纹也是一样,大概是她一时不小心留下的。当然,我们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卡洛琳竟然已经结扎了。”
“当然,还有一些小插曲。生活不是做学问,现实不会尽如人意。莫尔托开始介入调查,他搜集了很多她从来没有料到会留在现场的证物,包括印着我指纹的玻璃杯。巴巴拉原本以为我可能会把那只杯子藏起来的,形势变得很不妙。她丈夫的生活开始崩溃,她丈夫似乎完全迷糊了,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陷害他。最后,妻子发现自己竟然对丈夫产生了同情,这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她并不想让他承受那样的痛苦,在冷冰冰的现实面前,她充满了愧疚,她安慰他,她准备随时说出真相,但到后来,幸运的是,她已经不需要说出真相了。当然,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快乐的结局,它还是一个悲剧。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有所好转,他们找回了以往的一些激情和感觉,但这桩谋杀案还是会永远隔在他们中间。有些事情是丈夫永远没法对她讲的。而有些事情,也是她永远没法对丈夫说的。最最糟糕的是,她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我说完了,我看着利普兰泽,利普兰泽也看着我。我问他还要不要啤酒。
“不要了。”他说,“我想喝威士忌。”他站起身把啤酒杯洗干净,然后把它放进盒子里,和其他的十一只杯子放在一起,把盒子合上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的?”他问。
“整件事?我想,我是一天弄明白一点点。利普兰泽,有很多天,当奈特去上学后,我什么都不干,就是坐在黑暗中,反复琢磨各种细节,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当我听到卡洛琳被杀的当晚,有一通从我家打给她的电话时,我就想过。但当时,我以为是莫尔托伪造了电话记录。后来,我在卡洛琳家里又看到了那些玻璃杯,我发现,除了丢失的证物,剩下的玻璃杯其实正好是十二只,一整套,我就明白了。”
利普兰泽叹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感受?”
“很奇怪。”我摇摇头,“你知道吗,我看着她。她就在这里,帮我做晚饭,帮奈特做晚饭,还抚摸着我。然后,我突然明白了,我快要疯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完全不敢相信。有时候,我觉得,一定是莫尔托在陷害我,是他让我觉得巴巴拉是凶手。我翻来覆去地想,我多么想听到尼奥说,当年接受贿赂的就是莫尔托。但是,你知道吗,当最后我知道了真相时,我反而不惊讶了。”
“你不想看到她受到惩罚吗?”
我咬紧嘴唇,慢慢地摇着头。
“我做不到,利普兰泽,我不能这样对奈特,我们都已经受到了惩罚,我已经不欠任何人什么了。”
“你就不担心孩子和她在一起吗?”
“这我倒不担心。”我说,“巴巴拉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反而好很多。孩子能让她保持理智,她也需要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在她身边,而奈特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把他们俩分开,如果我真这样做了,对他们俩都没有好处。”
“至少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赶她走了。”利普兰泽叹了一口气,“唉!”
我坐在利普兰泽开始坐着的椅子上,说:“我还要告诉一件你会觉得惊讶的事,是她自己要走的,我并没有赶她走。说不定再过六个月,我会在半夜惊醒时,把睡在一旁的她掐死。但现在,我还是想努力挽回一下。虽然她很疯狂,但必须承认,她是为了我才去杀人的。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她都有责任。”
利普兰泽笑了。
“唉。”他说,“你还真是招女人喜欢。”
“你觉得,我还想和她在一起是疯了吗?”
“你是在问我的意见吗?”
“当然是。”
“你最好还是离开她吧,你对她够宽容了。你觉得这些都是巧合?”
“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这整件事的看法就不对。”
“举个例子?”
“比如说,你的指纹,是在那只玻璃杯上的,对不对?”
“对。”
“巴巴拉怎么可能觉得,只有你一个人会知道玻璃杯上是你自己的指纹呢?你又不能自己去比对,你得把它送去化验室。也就是说,一定会是其他人查到是你的指纹。”
“是,但我当时是犯傻了。巴巴拉觉得我应该能认出那只杯子,我不会把它送去化验室的。”
“这么严重的一桩谋杀案怎么可能会让你遗漏证物?”
我愣了一会儿,“也许,她觉得他们根本比对不出我的指纹,她只是把我的指纹留在上面,免得我去告她的密。”
“好吧。”利普兰泽又说,“但化验室那边还在分析精液,还找到了你家的地毯纤维。”
“但这些证据并不能确认我就是凶手。”
“那如果有人查了你家的电话记录呢?你自己也说,巴巴拉可能知道你曾经在家里给卡洛琳打过电话。她为什么要趁你在家的时候给卡洛琳打?为什么不用公用电话打?你怎么就确定,她完全不知道警方能查到电话记录的事?完全不知道自己留下了地毯纤维的事?完全不知道你的指纹有存档的事?毕竟,她听你说了十二年的破案故事。”利普兰泽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哥们儿,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是错误的。”
“是吗?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巴巴拉一方面想让卡洛琳死,另一方面想让你背上这个黑锅。如果要我说,我觉得,她完全没有料到的是,你居然打赢了这场官司。”
利普兰泽拖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我俩现在面对着面坐着。
“我敢打赌,当雷蒙德让你去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她肯定生气极了,她一开始并没有料到案子会是你负责。你是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并不负责凶杀案调查,你也没有时间。在雷蒙德参与竞选期间,你要管理整个检察院的各种事务,她觉得,雷蒙德不可能让你去负责调查,她只知道,雷蒙德应该不想让这件事四处传播。他会想让整个调查处于自己的监控之下,他大概会在警局特别挑选一名信得过的警官。我猜,巴巴拉觉得,这个聪明的警官一定能查到,凶手就是你。这个警官会很有经验,他会分析现场打开的门窗,分析化验室的验尸报告,他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反正,他会是一个绝顶聪明的警官。巴巴拉以为会是这样,而且,这个警官还会非常了解你,曾经陪去你献过血,知道你的血型,说不定还知道你和死去的卡洛琳曾经有过亲密的关系,还知道你家的地毯是什么颜色。”利普兰泽突然停下来,他看着客厅外面,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哈欠,“是的。”他说,“巴巴拉认为,如果是我查清这个案子,亲自带着手铐来逮捕你,那样才能让你伤得更深,这就是我的想法。”
利普兰泽冷静地盯着我。然后,他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这也是有可能的。”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也曾经想过,但她说了,她并不想这样,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计。”
“这话什么意思?”他问,“她难道没有预料到,你肯定会接受调查吗?我是说,你以为她会对你说什么?说‘亲爱的,如果有必要,我一定会坦白一切救你的’。那你会怎么做?难道真去告发她?”
“我不知道,利普兰泽。”我看着他,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十五分钟之前,你还以为是我杀了卡洛琳。”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又说了一遍,“但有两件事,我是确定的:第一件事是她杀了卡洛琳,第二件事是她很后悔,我相信她是后悔的。”我坐直身子,“不管怎么说,如果我去告发她,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说到告发,你有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律师吗?”
“当然没有。案子结束后,我觉得,斯特恩好像有点明白了。有一天晚上,他跟我说,打算让巴巴拉出庭作证,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他其实并不是真的这样打算,只是为了套我的话。那个大男孩肯普,也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他知道那份电话记录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们真相,不会让他们在我和我妻子之间作出选择,选择到底应该保护谁、牺牲谁。我不想那样去打赢官司。我说过了,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失去妈妈。再说,就算她坦白了,也不见得能帮我洗脱罪名。如果我坐上了证人席,说是巴巴拉杀了卡洛琳,尼可就会说,这是我策划的一起完美犯罪。说我和巴巴拉婚姻不幸福,而我是一名检察官,我对案件的侦破和起诉体系了如指掌。说我痛恨女人,恨卡洛琳,也恨巴巴拉,但我爱我儿子。如果我和妻子离婚,我肯定得不到儿子的抚养权。所以,我才策划了这一切,让这看起来像是巴巴拉陷害我的一个局。包括在玻璃杯上留下她的指纹,包括用注射器注射了我的精液。也许,尼可还会说,我是利用巴巴拉自保,在自己形势不妙的时候,把她推出来分散大家的怀疑。说不定,很多陪审员都会这样觉得。”
“但这不是事实。”利普兰泽说。
我看着他。看得出来,我的话又让他开始分神了,他现在心里满是疑惑。
“确实。”我告诉他,“不是事实。”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那一瞬间闪过的怀疑。是知道真相,还是找出真相,是说出真相,还是相信真相,到底哪一种更难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