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里一片混乱。我的妻子、我的律师、记者,看热闹的人,我不记得了,他们都想挨着我。巴巴拉是第一个拥抱我的,我感觉她的手臂紧紧地围着我,她的胸挤着我,她的骨盆抵着我的下体,格外刺激。也许,这是我重获新生的第一个标志吧。
“我太开心了。”她吻着我,“我太替你高兴了,拉斯迪。”
她又转过身,拥抱了斯特恩。
而我,只想赶紧逃离这疯狂的一切。我不想面对媒体的混战。我拉着巴巴拉、斯特恩和肯普从大厅后门匆匆离开,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但还是无处可逃,我们走到斯特恩律师事务所的办公楼前,又有一大批人聚集在这里。我们从人群中挤出去,上了楼,大家都没说话。会议室里摆着简单的自助午餐,但我们没机会吃。到处电话铃都在响,秘书跑来告诉我们,说接待室里简直人山人海,站不下的记者都已经排到大厅了。这些饥饿中的怪兽是一定要先喂饱的,我不能剥夺属于斯特恩的这一光辉时刻,他理应得到众人的关注,打赢了一个关注度如此高的案件,会给他带来经济上和职业上的双重收益,让他未来很多年在事业上都可以高枕无忧,他现在已经是全国知名的大律师了。
所以,在吃过了半个牛肉玉米卷后,我们又走到楼下的大厅,再一次去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记者们在吵,到处都是麦克风、录音机,对着我的聚光灯就像是十几个小太阳。
斯特恩先说了几句话,然后我说:“我认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心情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案子结束了,我很高兴。也许我永远不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但我很庆幸我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一位律师。”我没有回答记者们关于尼可的问题,我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思绪,我内心其实很大一部分相信他只是在公事公办。没有人问我关于拉伦的问题,我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虽然我很感激他对我的无罪判决,但在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后,我对他再也尊重不起来了。
楼上,已经摆上了香槟酒,和昨天晚上肯普拿出来的香槟酒一样。是斯特恩早就为今天的胜利准备的,还是他本来就储备着好酒?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人,我和斯特恩、肯普站在他们中间,一起为斯特恩举杯祝酒。斯特恩的妻子克莱拉来了,梅可也来了,她坐在轮椅上一边哭,一边给我一个拥抱。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说。
巴巴拉找到我,说她要先回家,她想让奈特提前一天回来,也许夏令营的老师能够给奈特在飞机上安排一个座位。这需要打很多电话,找很多人。我把她送到大厅,她又给我一个拥抱。“这我就放心了。”她说,“案子能这样结束,我太、太高兴了。”我们之间还是有一种无法逾越的悲伤。现在,我完全猜不到巴巴拉的心情,但我想,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值得高兴和感恩的时刻,她也应该意识到了,我们之间没有解决的问题依然存在。在经过了这一切的混乱之后,我们如果要解决那些问题,需要消除太多的分歧,才能忘记曾经的背叛,才能带来相互的谅解。
斯特恩的办公室里,不断有人来。有警察,还有律师,他们都来祝贺斯特恩和我。我几乎都不认识,在这些外人中间,我觉得很不自在。一开始的兴奋感已经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和悲哀。我以为是我太累了,我感觉自己很可怜。但最后,我发现,这不是累,是一种不安的情绪,它在慢慢弥漫,像是从地下渗出的石油,我需要时间仔细思考,于是,我悄悄离开了。我没有对斯特恩说我要去哪里,我说,我就是想出去冷静一下。然后,我就离开了斯特恩的办公楼。现在已经快到傍晚了,夕阳照射下,万物都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河边吹来一阵微风,充满了夏天的味道。
最新的晚报已经出来了。我买了一份《论坛报》的头版,标题就占据了半个版面:《萨比奇当庭释放》。副标题:检方被指“颜面尽失”。“金德区高级法院拉伦·利特尔法官今日撤销了对金德区检察院前副检察长拉斯迪·萨比奇的谋杀罪控诉,结束了这场为期八天的审判,拉伦法官指责该案‘让司法公正蒙羞’,严厉批评了金德区检察院检察长尼可·德拉·戈迪亚,并一度表示,他相信有些指控萨比奇的证据是由检方捏造的,因为萨比奇曾经是尼可的政治对手。”还有几份报纸也都是相同的内容,尼可受到千夫所指。一个为了对付昔日政治对手而炮制出来的诉讼,是一场肮脏的游戏。这样的事很快便会传遍全国,尼可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媒体也会保持一贯隐晦含糊的作风,对尼可最后主动撤诉的举动只字不提。
今天晚上,整座城市安静得有点古怪。河边新开了一家餐厅,户外还摆着几张餐桌,我点了两瓶啤酒和一份三明治。我把报纸的体育版翻开,高举在面前,躲开行人打探的目光,但我并没有看报纸上的内容,而是陷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回忆中。快六点的时候,我给巴巴拉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我希望她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多么想回家就能看到奈特。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我回到斯特恩的办公室,前门是敞开的,但房间已经几乎空了。我只听到一个声音,那低沉的语调一听就知道是斯特恩。我跟着他的声音,走进了办公室,听起来他应该是在和别人讨论另一个案子。我想,这大概就是律师的生活。我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了他。今天早上,桑迪·斯特恩打赢了他职业生涯中最轰动的一桩官司,而到了晚上,他还要继续开始新的工作。他正在讲电话,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文件夹,沙发上放着几份晚上的报纸。
“啊,刚好。”他说,“拉斯迪刚刚走进我的办公室。明天早上十点前,我保证。”他把听筒放下了,“一个客户。”他说,“你回来了。”
“对不起,我跑掉了。”
斯特恩举起一只手,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任何解释。
“但我还是想见见你。”我告诉他。
“这很正常。”斯特恩说,“有些客户在经历了这样的案子后,会消失好几天,甚至是好几周。有时候,确实很难相信这一切竟然已经结束了。”
“这也是我正想和你说的事。”我说,他递给我一支雪茄烟,我接了过来,他给自己也拿了一支烟。我们俩,一个客户和一个律师,一起抽着烟,“我想谢谢你。”
斯特恩又把手举了起来,和开始一样。我告诉他,我有多么感激他为我作出的努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能成功。我说:“你是最棒的律师。”这些溢美之词就像是温暖舒服的牛奶浴,让斯特恩很开心。他笑着,抽着烟,在实事求是的赞美面前,他也忍不住得意一下。
“我在想一些事,我想知道今天法庭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斯特恩说,“今天,你被当庭无罪释放了。”
“不,不是这个。”我说,“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你还告诉我,拉伦会让陪审团最终决定这个案子的结局。结果,今天他跳过了陪审团,直接宣布我无罪释放,我们连申请都还没有向他提。”
“拉斯迪,我当时只是在猜测拉伦法官的想法。你认识的哪个律师,总是能准确猜到法官的想法?拉伦既然决定了不经过陪审团,那我们就应该感激他的这个决定。”
“昨天晚上你还认为这个案子会由陪审团来决定。”
“拉斯迪,我天生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你别怪我有时候太过谨慎。如果我当时说,我们的官司一定能打赢,但最后又没打赢,那你不是要失望了吗?我不会那样说的。”
“是吗?”
“你我都知道,检方这个案子的证据一开始就不是很充分,而且,随着审理过程的进行,有越来越多的弱点暴露出来,法官作出了一些对我们有利的决定。有些证人出现了失误,有些询问很成功,有一个重要的证据怎么也找不到,还有一个证据无法确认,检方这个案子必败无疑。我们之前都看过类似的判例,今天对他们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的一天。想想今天上午罗宾森医生的证词吧,多么有说服力。”
“你真的这样想?我没有告诉他我杀了卡洛琳。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个律师,是个检察官,我当然知道,如果我真杀了人,我肯定不会向任何人坦白的。”
“但你在谋杀案发生后的两天还去找了这个医生,你和他之间是一种最亲密、最坦诚又职业的关系。拉斯迪,罗宾森医生对检方问题的回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证据。如果我早知道他会说出那句话,那我昨天晚上就不会作出悲观的预计了。”斯特恩微微皱起眉头,把视线移开了,“拉斯迪,我见过很多人在局势发生重大改变时,都会有奇怪的反应,你不要让自己的看法影响到了你对整件事情的评价。”
很有技巧的回答。不要让你杀了她这个事实影响到你作为一名律师的判断力。我感觉到斯特恩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对我的一种小小的背叛,虽然不动声色,但确实很奇怪,我现在已经确信我的感觉是对的了。
“我在法庭上也混十几年了,斯特恩。今天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在笑着,把雪茄烟放下,双手紧握着。
“没有什么不对劲!你被无罪释放了。这个司法体系就是这样运转的,和你老婆回家去吧。奈特回来没有?你们一家团聚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没有理会他故意转移话题,“斯特恩,今天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证据不足呗,你的律师很厉害呗,对方的律师太差劲了呗。法官都知道,你确实是一个好人呗。拉斯迪,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告诉他。
“什么意思,拉斯迪?”
“关于那个B类档案,关于拉伦和卡洛琳的事,关于他们之前一起接受贿赂的事。”
桑迪·斯特恩是个很少会表现出惊讶的人。他洞明世事,决定了他永远不会让任何事影响到自己。但现在,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奇怪。他张开嘴,拿着雪茄烟,忘了去磕烟灰,过了许久,他看着我说:“拉斯迪,说真的,你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是你的律师。所以,我会保守你的秘密,但我并不会告诉你我的秘密。”
“我能接受事实的真相,斯特恩。我向你保证。过去这几个月,我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你昨天晚上也说过,我不是一个会轻易泄露秘密的人。我总是能信守自己的承诺,我不会违背自己的保证。”
我耐心地等着,最后,斯特恩终于站起身来。
“我知道问题的所在了,你担心的是法官是不是清白?”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认为呢?”
“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斯特恩靠在白色沙发的扶手上,“拉斯迪,我知道我对你说过些什么。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你不用管。我有很多客户。这些人都有各自担心的问题,经常会需要律师的建议,在必要的时候,也帮助他们的律师。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今天晚上说的话,过了今晚,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接下来的话,以后我是绝对不会我说过的。你明白了?”
“非常明白。”
“你怀疑拉伦的人品。拉斯迪,你得原谅我,我得说几句哲学上的套话了,人所犯的错误不见得都是出于低贱的人品,也会有环境因素的影响。或者用个老掉牙的词来说,那就是,诱惑。我从当律师开始,就认识拉伦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自己。和妻子的离婚让他陷入了混乱,他开始酗酒,喝得烂醉如泥。我还知道他在赌博,他和漂亮又有野心的卡洛琳开始了地下情,而他的职业生涯也是摇摇欲坠。当时,无论是从声望地位上,还是从经济收入上来看,他都是处于最巅峰的时期,他却放弃了律师这一行,去当法官。我认为,他是希望通过职业上的改变来弥补个人生活的不幸,但最后,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尔虞我诈的司法体系。当时,他每天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一开始吸引他从事法官职业的构想完全不同。拉伦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的人,但那么多年来,他处理的案子无非就是交通违章、酒吧斗殴、公众场合行为不端之类的,都是一些很边缘化的案件。所有案件的结局也都是一样,被告都被释放了。只不过各自的原因不同:有的是检方主动撤诉,有的是被释放后接受警方的庭外监管,有的是保释。但所有的被告都走出了法庭,回到了家。当时拉伦所处的环境中到处都充斥着腐败,这一直也是这个城市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一。保释官、警察、律师,统统都参与了,北区分局就是这些违法勾当的一个大本营。拉斯迪,难道你以为拉伦是北区分局唯一一个接受贿赂的法官吗?”
“你这不是为他辩护吧?!”我说。斯特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绝对不是。”他坚定地说,“绝对不是。我对这样的行为不会有丝毫的宽容。这是一种羞耻,正是这样的行为动摇了我们政府部门的信誉。如果我是法官,我会审判他们,我会判他们入狱,很长、很长的时间,说不定统统判无期徒刑。”
“但已经发生的都发生了,而且已经发生很久了。我告诉你,现在,拉伦进了高级法院,他是宁愿死也不会接受贿赂的。我这是真心话,我是真的这么认为,而不仅仅是一个律师对法官的奉承。”
“斯特恩,我有当检察官的经验,没有人是只腐败一点点的,这是一种病,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那只是他过去的一段经历而已,拉斯迪。”
“你敢确定那已经结束了吗?”
“非常确定。”
“是不是还有什么内幕,是怎么结束的?”
“拉斯迪,你得明白,我不是什么历史学家,我只是从某些人那里听到了一些事。”
“是怎么结束的,斯特恩?”
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低头看着我。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保密是桑迪·斯特恩职业生涯得以稳固的根基,对他来说,这些秘密是极其严肃的事。
最后,他终于说:“是雷蒙德·霍根察觉到了内部的腐败状况,并下决心进行整治,三十二区分局的一些警察也开始搜集证据。有很多知道内情的人开始担忧,对北区分局的反腐调查会挖出更多除了拉伦法官之外的人。老实说,我对这件事情的了解也是从这些人那里听来的。总而言之,他们决定向检察长汇报情况。”斯特恩把视线移开了,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是这些人的律师给了他们建议。但私下里,我敢说,雷蒙德一定通知了拉伦这个老朋友,告诉他,他可能面对的危险结局,并告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及时收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这种猜测到底对不对。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说这番话,我也从来没有刻意去确认过这件事。”
我早就应该猜到,雷蒙德也涉足其中了。我愣了几分钟。有点失望,也点有自嘲。
“你知道吗?”我说,“曾经有一段时候,我认为雷蒙德·霍根和拉伦·利特尔是真英雄。”
“你这种想法当然没错,他们做了很多英雄才会做的好事,拉斯迪。”
“那莫尔托呢?你有听说过他受贿的事吗?”
斯特恩摇摇头。
“据我所知,他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你也许很难相信,但这就是事实。也许有人曾经怀疑过他。但我认为他只是受到了卡洛琳的摆布,莫尔托就像是她的一个宠物、一个信徒。我敢肯定,卡洛琳完全能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上。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在拉丁美洲生活,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是怎么回事,但我经常会遇到卡洛琳那样的女人,她们用自己的性感魅力作为进攻的手段。在现代的社会里,如果有女人用这种传统又隐蔽的方式去接近权力,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但卡洛琳是很有手腕的。”
“她确实不是寻常角色。”我说。唉,卡洛琳,我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卡洛琳,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斯特恩对卡洛琳的评价并不完全正确。也许是过去一周的痛苦终于在今天结束了,也许是我对卡洛琳的执着终究没能释怀。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当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抽着上好的雪茄时,我对她还是有感觉的。现在,这种感觉基本上是一种同情,也许我对她的评判是完全错误的,也许她生来就不完整,就像有些一出生就缺少某个器官的婴儿,也许她从来就不会有真实的情感,天生就是冷漠的,但我不愿相信是这样。我觉得,她和所有曾经受过伤害的人一样,内心和情感都是正常的,但她最需要的是自我保护。她就像一张被自己的网网住的蜘蛛,到最后,她一定是备受折磨。我只能猜测原因,但到底是怎样残忍的经历造成了她那个样子,我不得而知。她显然是在努力逃避着某种阴暗的过去,她想要重塑自我。她扮演着一个又一个光彩照人的角色,时而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时而是耀眼夺目的律师,时而是通情达理的好人,时而是激情四溢的情人。她还是一个聪明又强硬的检察官,决心惩罚那些暴力冲动的犯罪分子。但无论哪种外表的伪装,都无法改变她的内心。无论她内心有过怎样的阴影,她都没有摆脱掉那阴影,在自我欺骗、借口和痛苦中,她把这种残酷又还给了外面的世界。
斯特恩问:“你现在满意了吗?”
“关于拉伦的事?”
“还有什么?”他显然不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我从来没有满意过,斯特恩。他就不应该主持这个案子。这个案子分配给他的那一刻,他应该自己退出的。”
“也许吧,拉斯迪,但我提醒你,拉伦当时并没有料到,我们会在辩护中提到那个档案,也就是你说的B类档案。”
“你料到了。”
“我?”斯特恩挥去面前的烟雾,用西班牙语嘟囔了一句,我没有听懂,“你现在连我也怪上了?难道你认为,我一开始就知道B类档案的事吗?拉斯迪,就算我从一开始知道,你认为我应该提出申请,要求拉伦法官回避吗?如果是你,你要怎么说?被告要求法官回避此案,因为本案的受害者曾经是法官大人的情妇和受贿同伙?有些事是不能拿到法庭上说的。拉斯迪,我真不是故意讽刺你,我明白,你担心这个案子判得是否公正。但我再说一次,你这只是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的正常反应。在现在的状况下,你还这么谨慎、这么多疑,真让我感到有点吃惊了。”
“我不是故意要装正人君子,我担心的并不是什么程序上的细节,我总感觉事情很不对劲。”
斯特恩往后一靠,把雪茄烟放了下来。他的动作很慢,好像是很吃惊的样子。但我已经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他所有的假动作我都已经见识过,这一次,我也不会上当。
“斯特恩,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已经认真想过了。如果那个B类档案完全曝光,拉伦的职业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你在利用一切机会暗示他,你正有这样的打算。”
“拉斯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没觉得拉伦很在乎那个B类档案。你应该记得,我们在证词中从来没有说过那个档案的具体内容,在法庭上也从来没有出示过那个档案。”
“斯特恩,如果我说,我还是觉得你没有跟我说实话,你会生气吗?”
“唉。”斯特恩说,“我们一起在这个案子上合作了这么久。拉斯迪,你现在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我老婆。”他笑着说,但我却不会就此罢休。
“斯特恩,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我承认,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一种巧合。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只是碰巧提到这个案子,触到了拉伦的痛处。但现在,我发觉,那不可能是巧合,你就是要引起拉伦的注意。否则,真的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一再提起那个档案。你最后一次提到的时候是利普兰泽上庭作证的那一次吧?我们其实早已经不需要针对莫尔托了。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了熊谷犯的错误,你知道你可以用熊谷的这个错误把莫尔托打击得不能再翻身,但你还是故意告诉法官,说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把那个档案作为呈堂证供。你之前也至少说过不下六七次了。你是想让拉伦认为,我们会把那个档案公之于众。所以,你才在雷蒙德出庭作证时,说这案子是检方在陷害。你想让拉伦觉得他阻止不了你,但是,当我和你坐下来一起讨论辩护策略时,你却从来没有说过那个档案的事。因为,你知道我们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的铁证。”
斯特恩保持着沉默,“你是个很会分析的人,拉斯迪。”最后,他这样说。
“你太抬举我了。实际上,我最近经常觉得自己很笨,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就像你刚刚提到的那件事。你怎么知道拉伦觉得那个B类档案牵涉到了自己的受贿?还有别的什么内幕吗?”
斯特恩和我盯着对方,看了很久。他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复杂。如果说他内心是慌张的,那他也掩饰得很好。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拉斯迪。”他最后说,“有些事情我只是猜测,当雷蒙德站上证人席时,我看到了拉伦的反应。当然,他们之间是很好的朋友,而且我认为,雷蒙德会对那个档案特别敏感。他和拉伦之前应该讨论过这个案子,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内幕,只是一个律师的直觉。”
雷蒙德,我把他忘了。雷蒙德应该在很久以前就把那个档案的事告诉过拉伦了,斯特恩说得对。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理清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但我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要先和斯特恩把话说清楚。
“那么,你看我这样说对不对?”我对他说,“你肯定不会直接去威胁法官,那太危险了,甚至可能给我们带来灾难,而且也不是你斯特恩的风格。你必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最完美、最微妙的方法去做,你希望拉伦会担心这个档案的曝光,但又要让他相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秘密。所以,一直以来,你让大家都觉得我们是在针对莫尔托。你的表现仿佛是在说,他才是那个档案会揭露出来的坏人。法官相信了,他努力把我们继续往这个错误的方向上引。他也在竭尽所能,让莫尔托看起来像个坏人。他嘲笑莫尔托的人品,他说他藐视法庭,他指控他伪造证据、操纵证人。但这就是一柄双刃剑,莫尔托越看起来像个坏人,你就越能让那个B类档案引起陪审团的关注,因为这会越来越像是一场政治上的阴谋,莫尔托为了不让萨比奇发现自己有污点的过去,故意对萨比奇提起谋杀诉讼。这样一来,拉伦也会觉得,越来越有必要赶紧结束这场诉讼。他绝对不能冒险让你把那个档案拿出来,而你又一再说你会这样做。拉伦不知道到底档案里有什么,当然,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所有的真相全部暴露出来。而拉伦也知道,莫尔托对北区分局以前的情况那么了解,他为求自保,肯定不会守口如瓶。莫尔托可能会为了保护卡洛琳的名声,不说出某些事,但他绝对不会为了保全拉伦而自己背黑锅。所以,虽然我们没有主动提出申请,拉伦还是宣布对我无罪释放,让我回家。斯特恩,整个法庭里只有一个人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那就是你。”
斯特恩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很清澈。
“你对我是这样的看法吗,拉斯迪?”
“不是,我只是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没有人能禁得住诱惑。”
斯特恩笑了,但笑得有些悲伤。
“确实。”他对我说。
“但我们不能失去原则。我知道,我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忘恩负义,但我要告诉你,你的这种做法我并不认同。”
“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这样做的,拉斯迪。”他用一种熟悉的表情看着我,他抵着下巴,抬起眉毛,认真地盯着我看,“我只不过是发现,不,是我们碰到了这种情况。我并没有刻意去设这个局。案子在审理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你跟我提到过的很多事。我一开始,确实是准备针对莫尔托,因为他比尼可好对付,而且我们也需要提到你和他们过去的敌对关系。但是,我不断想起了其他的那些事,我发现,用你开始说到的那种方式来尽快结束案子更加容易。我绝对没有要威胁法官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我才让莫尔托当了我们的靶子。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会给拉伦带来压力。”斯特恩做了个手势,他差点笑了,但马上又换上了一副拉丁美洲人特有的神秘表情,这一次,他的这种表情大概是默认吧,“你说,我利用了法官对那个档案的敏感。在你的分析中,你认为我有那么复杂缜密的心思,其实我没有,任何人都没有,我只是凭直觉作出了一些决定。这又不是什么规定好的路线,从头到尾,我只是靠一种直觉和估计。”
“我会一直想着这件事的,你知道吗?就是关于你这样做的结果。”
“没有必要,拉斯迪。我明白你的担心,你怕法官没有对你这个案子秉公处理。但我相信,他对这个案子的判决基本还是公正的。如果他想要更加简单地结束这个案子,当时,在检方找不到玻璃杯的时候,他就可以不批准他们的指纹报告作为呈堂证供。尼可今天算是最失望的一个人了,但即便是他,也会承认,拉伦今天的决定确实是合理合法的。如果尼可觉得拉伦的决定不合理,你觉得他还会大度地主动撤诉吗?拉伦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即便他今天没有作出这个决定,我相信,陪审团也会判你无罪的,今天那些陪审员不就是这么对记者说的吗?”
报纸确实都是如此报道的。有三个陪审员在法庭门外告诉记者,如果要他们来投票,他们不会投我有罪。但斯特恩和我都明白,这三个门外汉的意见并没有太大的价值,更不能代表其他九个陪审员的意见。
斯特恩接着说:“我也说过了,我作出了这些决定。如果将来,我们俩认为这些决定是不对的,那要内疚的人也不是你,而是我。你要做的,就是接受这个结果,不要再多想了。无罪释放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是很重要的,现在,这件事就算是完全解决了。我建议你往前看,你可以在职业生涯中彻底摆脱这个阴影。你是个很优秀的律师,拉斯迪。我一直认为你是雷蒙德手下很出色的一名检察官,说不定还是最好的。去年,雷蒙德没有让贤,推选你去参加竞选接替他的位置,我还挺失望的。”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笑了。我知道,最糟糕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奉承了。
“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拉斯迪。我感觉得到。”但我却觉得,斯特恩很像要说点会让他自己后悔的事的样子。我没有让他说出来,我拿起放在他办公室里的公文包。他送我到了门口,我们站在门口,握了握手,说一定要保持联系,但彼此心里都很清楚,以后,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