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雷蒙德·霍根走进法庭的时候,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的西装和他在卡洛琳葬礼那天穿的是同一套,蓝色的。他长胖了,但这并无损他的形象。他很结实,走路的姿势很有气魄。他站在拉伦前面宣誓的时候,朝拉伦笑了笑,拉伦也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坐下来,向人群环视了一眼,显得冷静又职业。他先对斯特恩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盯着我看,我一动不动,我绝不允许自己眨一下眼。在这一刻,我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无罪释放,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自由,也是希望能够再次见到雷蒙德·霍根第一次看我时的表情。
整个法庭的人都在等待雷蒙德的出场,在这一个特殊的时刻,气氛是那么凝重、那么紧张——四百个人都在翘首企盼,大家焦急地交头接耳。我发现,今天媒体记者的座位多了一排半,一流的记者——电视台的主播、报社的专栏记者都来了。审判进行到现在,令我惊讶的是,记者们居然都很听斯特恩的话,没有来骚扰我。他们只拍摄了我走进法庭时的样子,每天晚上电视的专题报道都是用的这一段录像。也正因为如此,巴巴拉和我也很难得地获得了一些安宁。不过,在法庭的大厅里,还是有人——一般都是我认识多年的某个记者会时不时拦住我,问我几个问题。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斯特恩。上周,我还碰到一个从纽约来的自由职业记者,他说,他很想写一本关于我这个案子的书。他觉得,销路应该很好。他还想请我吃晚饭,但我拒绝了。
每天的晨报上都有关于我的报道。电视上也有我的新闻,我有时会在街上驻足看上半天。那些报道都很偏激,哪怕是支持我的,也让我看得火冒三丈。我躲不开这些铺天盖地的媒体攻势,我们每天开车进城的时候,大街小巷的报摊上都是这些。两家最大的日报社似乎是杠上了,都想在这场媒体大战中争夺风头。尼可在开庭陈述中说出来的关于雷蒙德和卡洛琳的风流韵事连续两天成为《先驱报》大肆宣扬的内容——检察官之隐秘性事,还配上了各种爆料和流言。陪审员绝对不可能没有看到这些大标题,他们虽然宣过誓,不会去看报纸,不会受媒体报道的影响,但这种承诺没有人会相信。
雷蒙德的出场,让陪审席上出现了明显的骚动。陪审员们都显得异常兴奋,比他们第一次看见尼可的时候更激动。我注意到几个后备陪审员在偷偷交谈,还朝尼可的方向点着头,雷蒙德给整个法庭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氛。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名人,尼可只是他的替代品。也许是尼可在开庭陈述中对政治阴谋论的暗示导致了大家对雷蒙德有莫大的兴趣,但显然,目前的情况,就像斯特恩在几周前预料的一样,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每个陪审员都把椅子的方向对准了证人席,莫尔托走上讲台开始询问雷蒙德时,整个法庭顿时悄然无声。
“请说出您的名字。”
“雷蒙德·派瑞克·霍根。”他回答道,“三世。”说到这里,他偷偷朝拉伦法官笑了一下。这显然是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玩笑,我从来不知道雷蒙德还是一个“三世”,有时候,人们在宣誓以后说出的真相往往令人惊讶。
莫尔托对这次询问进行了认真的准备。雷蒙德显然也知道接下来的流程,他和莫尔托之间迅速建立起了良好的互动。雷蒙德双手叠放着,他穿着的那套蓝色西装和他彬彬有礼的态度看上去是那么真诚,他展示着自己迷人而坦率的魅力。他浑厚的男中音在开口时也低了半调,让人很放松。
莫尔托不紧不慢地问着,他们要从雷蒙德身上问出尽可能多的信息,这样才能改变昨天检方给陪审团留下的不利印象。他们说到了雷蒙德的成长背景,在金德区出生,在圣维尔托读中学,读了两年大学以后,父亲去世。他成了一名警察,在警局干了七年,后来,从法学院夜校毕业的时候,当上了警长。有那么一刻,我担心莫尔托会说出雷蒙德曾经和拉伦一起共事过的事实,但他并没有提起。雷蒙德只是简单地说,当时他们的探案组一共有三个人,主要负责刑事案方面的调查。在警局工作十六年之后,他开始从政。
“有些选举我赢了。”雷蒙德说,“有些我输了。”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朝坐在检方律师席上的尼可笑了笑。尼可正在作记录,这时也抬起半秃的脑袋,回了他一个微笑。天哪,从他们俩相互看着对方的那副样子!看来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了。陪审团似乎很欣赏他们这种不计前嫌、重修旧好的新局面,那个曾经朝我微笑的女老师看着他们俩之间无言的默契,显然很满意。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往下沉、往下沉。今天,将会是非常艰难的一天。
“你认识被告萨比奇先生吗?”
“我认识。”雷蒙德说。
“你在法庭上看见他了吗?”
“当然。”
“你能指出他是谁,并说说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他就坐在斯特恩先生旁边,被告席的第二个位置,穿着一件蓝色条纹的西装。”
这是例行的程序,是为证明萨比奇确实是认识我的。昨天尤金妮亚上庭的时候,斯特恩对她说,指认被告时,说出他坐的位置和衣着就可以了,不要用手指指,被告也不用站起来。不过这一次,斯特恩却悄悄对我说站起来。我照做了,我慢慢地站起来,看着雷蒙德·霍根。我没有笑,也没有做鬼脸,但我敢肯定,我脸上的愤怒非常明显。雷蒙德看到我这个样子,手都还没有放下,脸上的温和表情就已经消失了。
“就是他。”雷蒙德轻轻地说。
莫尔托简要介绍了我和雷蒙德之间的关系,反正,斯特恩到时候也会详细问到。然后,莫尔托又问到雷蒙德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雷蒙德突然变得很严肃,他低下头,盯着证人席旁边的扶手,说:“是,我认识她。”
“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是警局的缓释官。后来,她是我们检察院的副检察官,她当了八年副检察官,去年年底我们之间有了私人关系,不过时间很短。”
很好,简单明了。然后,他们就说到了谋杀案。莫尔托没有提选举的事,倒是雷蒙德的回答里说到了几次。
“检察院派人去监督警方的调查工作,这是惯例吗?”
“一般在查大案子的时候都会这样,这个案子我觉得也是个大案子,所以,我们会安排一位副检察官去指导、帮助警方的工作。”
“在这个案子里是谁决定让萨比奇先生去的呢?”
“嗯,简单地说,是萨比奇先生和我共同决定的。”
莫尔托第一次愣住了,在我和斯特恩见过雷蒙德后,雷蒙德对我的态度难道开始缓和了?莫尔托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他又问了一遍:“是谁决定让萨比奇先生去的?”
“我真的不记得到底是我决定的,还是他自己主要要求的了。当时,我很混乱,又有点难过,大家都一样。反正,最后是他拿到了这个案子。但我记得,他对这个结果是很满意的。他一点儿也没有不情愿,他保证说,一定会努力查清楚。”
“那么,他努力去查了吗?”
“那我倒没有觉得。”斯特恩在这里本可以表示反对,但他并不想打断雷蒙德。他把撑着下巴的一根手指移到鼻尖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雷蒙德,连记录都没空去做。斯特恩在法庭上集中注意力时,像是陷入了一种深沉的状态。他不会流露出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我们那天在雷蒙德的办公室里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斯特恩在心里思考的并不是对方说的是否是事实,也不是暗中想应对的策略,而是在认真掂量对方的个性,他是在衡量雷蒙德这个人。
雷蒙德对我处理案子时的表现抱怨了一番,他说,他曾经一再催促我找警方要指纹和纤维报告,他的这番话大概会让陪审团确定我心中有鬼。然后,雷蒙德又说起了我们那天晚上在他办公室里的对话,那是我们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会输掉竞选的那一天。
“他问我是不是和卡洛琳有什么亲密关系。”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如实回答的。”雷蒙德简短地说,语气很轻松,“我说,我跟卡洛琳在一起三个月,然后分开了。”
“当你这么告诉萨比奇先生的时候,他有没有表现得很惊讶?”
“完全没有。”
我明白了,他们是想倒着推理。我问我自己,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们想证明什么?是想证明,当我发现雷蒙德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时,我很生气?还是想证明,我积累已久的悲伤让我失去了控制,所以最后把卡洛琳杀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什么道理,因为,按照尼可的说法,在卡洛琳被杀的时候,我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结束,我没有理由杀她。但不明真相的猜测总是伤人,我能够感觉到不少陪审员都在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检方说的到底是否属实。
“萨比奇先生在这次谈话,或在此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的关系?”
斯特恩猛地回过神,站了起来。
“反对。法官大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的私人关系。”这一招很妙,现在,莫尔托和雷蒙德之间一问一答的节奏被打断了,陪审团又会开始回想起昨天证人的证词。然而,这一次反对却给我带来了难题。这下,我就不能上庭作证,说我和卡洛琳之间确实有亲密关系了,这似乎又是斯特恩用来阻止我上庭的一个计策。
“嗯……嗯……”拉伦在犹豫。他在椅子上转来转去,“也不是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几乎没有什么证据。”这是在帮我们,“反对无效,但我想告诉陪审团。”他盯着陪审员说,“女士们,先生们,莫尔托先生问的这个问题是基于猜测。最终,你们要根据在庭上看到的证据来决定,这种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莫尔托先生说的并不一定是事实,斯特恩先生已经说过了,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在本案结束时,将由你们来决定。你可以继续了,莫尔托先生。”
莫尔托重复了那个问题。
“当然没有说。”雷蒙德说。他脸上微笑的表情消失了。
“那么,作为你来说,你想知道吗?”
“反对。”
“莫尔托先生,这个问题你要换个问法。你应该问,根据证人对萨比奇先生工作性质的了解,证人会希望萨比奇先生告诉他这个事实吗?”拉伦帮检方的忙,这很少见。这是我一直以来担心的,我看到雷蒙德也很惊讶。
莫尔托按照拉伦的建议,又重新问了这个问题,雷蒙德的回答让我陷入了相当不利的境地。
“我当然希望他能告诉我。如果他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让他去调查这个案子。那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大家应该知道,检察院是有准则的,绝对不会出于私人的原因随意行事。”他没有理由地加上了最后一句,我看见站在我前面的斯特恩皱起了眉头。
莫尔托开始问雷蒙德最后几个问题了。关于我那次在他办公室里的表现,雷蒙德如实地说起了我当时的反应,他说,我不顾他和梅可的警告,大发雷霆。
“说一说萨比奇先生离开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他看上去很激动,非常生气,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莫尔托看着尼可,然后说,没有问题要问了。
拉伦宣布休庭片刻,再进行交叉询问。我去上洗手间,从隔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尼可。他头上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完全不用梳子梳,他正用手指拨弄着。当他从镜子里看到我的时候,他眨了眨眼。
“这个证人还不赖吧?”他问。我不懂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这是随口一说,还是故意炫耀。我总是觉得,尼可的情绪有点不太对劲。他在这个案子上一直有点找不到方向的感觉——那天传讯的时候,他居然还主动找我握手。他是那种从来不会和别人当面发生冲突的人,尤其和对熟人。我还记得他的妻子戴安娜出轨,他们离婚了,但当戴安娜被那个男人抛弃以后,尼可居然还让她在自己家里暂住了好几周。尼可看出了我的犹豫,“我的意思是说,你必须得承认,雷蒙德是个还不错的证人。”
我擦干手,我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尼可到了今天,还是希望我不要讨厌他。天哪!这个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也许他还没到没救的程度。如果是雷蒙德,这个时候对我一定是冷若冰霜了吧。我没有必要对尼可拒之千里,我微微笑了笑,喊着他的外号。
“是比克拉波特尼可太太好多了,拖拉王。”
“雷蒙德先生,你说你曾经和波尔希莫斯女士有过私人的关系,对吗?”
“对。”
“你还告诉我们,如果萨比奇先生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有私下的关系,你认为他应该告诉你?”
“我是后来才这么认为的。”雷蒙德小心翼翼地说,他并不希望表露出任何嫉妒的情绪,“我觉得,在调查一开始,作为一名职业的检察官,他有义务告诉我。”
“雷蒙德先生,你自己认为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有没有私人关系?”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雷蒙德说,“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斯特恩显然很不满意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雷蒙德,他希望陪审团也能够注意到雷蒙德这种绕圈子的态度。
“请回答我问你的问题。你还记得我的问题吗?”
“记得。”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
雷蒙德动了动嘴唇,半天才开口,“对不起,斯特恩先生,我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楚。”
“谢谢你。”斯特恩走开了,“但如果说,真的存在这样的情况,你认为,一个正直的检察官应该会对上司坦白吧?”
“应该是的。”
“我明白了。”斯特恩说。他又看了雷蒙德一会儿。斯特恩长得又矮又胖,但在法庭上,他却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他和镇定沉稳的雷蒙德势均力敌。此时,雷蒙德坐在证人席,双手叠放在腿上,等着斯特恩的下一个问题。如果雷蒙德能够应付好这一切,那他的表现和声望大概会让他接下来成为全市最出名的律师。而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现在正在询问他的人,在以后的很多年,他们肯定会在不少案子中并肩作战。对斯特恩来说,维持好他和雷蒙德之间的良好关系要比打赢我的官司更重要。在辩护律师这一行里,最基本的生存原则就是与同行处理好关系,他们共同的对手都是州检察院。
我明白这一切,所以,我把自己的情绪摆在一边,我告诉斯特恩,我不介意他对雷蒙德采取友好的态度。斯特恩之前也曾经说过,雷蒙德已经在公众的视线中出现了很多年,无论情况怎样,我们都很难动摇他的可信程度。但斯特恩目前对雷蒙德的态度,既不算太严厉,也不算太温和。也许斯特恩认为,之前莫尔托对雷蒙德询问造成的影响已经无法弥补了。但我没有想到,斯特恩会这样突然发起进攻。其实有一些事情,如果问雷蒙德,他还是很愿意说的,比如,让他表扬一下我过去在检察院的出色工作。一般来说,询问证人的技巧是,在发起进攻之前,要问出尽可能多的信息。
“那么,如果是你自己,你也认为应该向上司坦白?”
“我会努力说清楚的。”
“如果你是上司,你会把与案子有关的情况向替你查案的下属说明白吗?”
“斯特恩先生,再说一遍,我会努力说清楚。”
“那么,在检察院,波尔希莫斯女士的谋杀案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吧?”
“当然,从政治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关键的案子。”雷蒙德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我,他的目光严厉而冷峻。
“但是,尽管你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案子,你却没有把和案子、和波尔希莫斯女士有关的所有情况告诉萨比奇先生,是不是?”
“我已经尽量说清楚了。”
“是吗?那么波尔希莫斯女士死前正在查的案子是不是很重要的信息?因为,也许正是这些案子中的某个嫌疑犯对她心怀怨恨,才杀害了她。”
雷蒙德突然明白了斯特恩的意思,他往后一靠,但似乎还没有放弃。
“重要的并不只那些。”
这是个严重的错误。律师一旦坐上证人席,还真不一定就是很好的证人。雷蒙德是想说,卡洛琳私下查的那个案子并不重要,但斯特恩很快就让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执法机关里的人是不是经常都会害怕自己曾经处理过的犯人来报复?这样的报复是不是经常发生?如果检察官和警察会被自己调查的嫌疑人伤害,甚至被杀,那整个执法系统还要怎么继续呢?在波尔希莫斯被杀之后,媒体是不是曾经猜测过,是她以前起诉过的某个犯人来报仇了?几个问题过后,雷蒙德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败局,所有的问题,他都只回答了一个简单的“是”。
“所以,波尔希莫斯女士正在查的案子都是很重要的信息,对吗?我们应该要搞清楚她正在调查谁,在调查什么,对吗?”
“对。”
“雷蒙德先生,虽然你明白这一点,但是,在波尔希莫斯女士的谋杀案调查开始之后,你还是亲自从她的抽屉里拿走了一份文件资料,对吗?”
“对。”
“那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案子,对吗?”
拉伦靠在椅背上,看着斯特恩和雷蒙德一问一答。之前,他对这两位著名大律师之间的较量显得饶有兴趣,现在,却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律师,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斯特恩一时说不出话来。
“法官大人,我觉得这其中的关系非常明显。”
“我没觉得。”
“证人在之前直接询问的时候说过,萨比奇先生没有对他说出和谋杀案有关的信息,我方有权询问雷蒙德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的标准是怎样的。”
“雷蒙德先生是检察长,斯特恩,你这是混淆。”法官说。
意想不到的救援来了,尼可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们对对方律师的这个问题不反对。”
拉伦朝尼可看了一眼。莫尔托立刻抓住尼可的胳膊。我猜,尼可是希望我们继续讨论职业道德标准的问题,他觉得,这样会让陪审团更加觉得我违背了职业道德。但这次,他完全没有摸清楚状况。我看着尼可坐下来和莫尔托交头接耳的样子,我就猜到,他并没有明白斯特恩问题的深意。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那个B类案件的事,或者已经忘记了。我写了一张小纸条,准备在休息的时候递给斯特恩:雷蒙德跟谁说了B类案件的事?莫尔托?尼可?还是都没说过?
形势出现了新的转机,斯特恩很快又问:“那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案子,是不是?”
“是的。”
“它涉及了……”
拉伦再一次不依不饶地打断了。
“我们并不需要知道检察院调查案件的内部细节,我提醒你,斯特恩先生,很多详细的信息都是应该保密的。再说,这个案子你自己也说了,很敏感。”
“好的。法官大人,我并没打算泄露什么秘密。”
“好吧。”拉伦说,他笑了,但脸上明显带着不信任的表情,他转过头看着桌上的水瓶,正好那也是陪审团坐的方向,“继续。”
“实际上,这个案子非常非常敏感。雷蒙德先生,你在指派波尔希莫斯女士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是不是?”
“是的。”
斯特恩迅速列举出雷蒙德没有告诉过的人:梅可、特别调查组的主任麦克·多兰,还有其他三四个人的名字。他列出的最后一个人是我。雷蒙德对每一个名字都点头承认。
“而你最后把档案交给萨比奇先生,是因为他亲自跟你说,他发现波尔希莫斯女士的办公室里有一份文件不见了,是不是?”
“是的。”
斯特恩在法庭上绕着走了一圈,好让大家都有时间思考。雷蒙德的光辉形象被打碎了,陪审团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
“波尔希莫斯女士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女人,是不是?”
“我觉得这要取决于你说的野心是什么意思。”
“她享受公众的关注,她希望在检察院往上爬,是不是?”
“是的。”
“是她想调查这个案子的吗?”
“应该是的。”
“那么,雷蒙德先生,你把这个非常敏感的案子指派给了波尔希莫斯女士,当时你们在私下交往,她很想查这个案子,你就满足了她的要求,并且,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是不是?”
雷蒙德开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明白斯特恩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余地。他微微弓着腰,在我看来,这副似乎是很想逃走的样子。
“我真的不记得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案子分给她的了。”
“那么,让我来提醒你。”斯特恩拿过来一个文件夹,给雷蒙德看了文件夹封面上的日期,又提醒他之前说过的关于他和卡洛琳交往的时间段,“所以。”他作出结论,“你是在和波尔希莫斯女士私下交往的阶段,把这个非常敏感的案子分配给了她,是不是?”
斯特恩静静地站着,看着雷蒙德。
雷蒙德说:“是的。”
“你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是不是违背了检察院一般的工作程序?”
“我是检察长,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例外。”他明白了拉伦话中的暗示。
“你为波尔希莫斯女士作出了这个例外的决定,是不是?”
“是的。”
“一般来说,这样的案子应该分配给更有经验的律师,是不是?”
“一般来说,会这样考虑。”
“但这一次,你作出了例外的决定。”
“是的。”
“所以,即便是在你和波尔希莫斯女士的私人关系结束后,这个案子还是会让你想起你们之间的秘密,是不是?”
“是的。”雷蒙德说。他露出了一个很久未见的微笑,“但我并没有改变决定,让她停止查案。”
“是因为你怕觉得尴尬吗?”
“我倒没有这样想过。”
“当萨比奇搜集有关波尔希莫斯女士所有案件的资料时,你就没有想起来,你曾经去过她的办公室,偷拿了一份文件放在你自己的抽屉里?”
“大概是忘记了。”
“你不是蓄意隐瞒吧,雷蒙德先生?”
“不是。”
“当时你正在参加竞选,是不是?”
“是的。”
“竞选形势非常激烈吗?”
“非常激烈。”
“后来,你在竞选中失败了,是不是?”
“是的。”
“这次竞选中你的对手就是尼可·德拉·戈迪亚先生,他曾经是你们检察院里的一位副检察官,在那里也有很多朋友,是不是?”
“是的。”
“雷蒙德先生,你在这次激烈的竞选中,难道就不担心尼可先生的某一位朋友会泄露风声,告诉尼可,你把一个重要的案子给了和你上过床的助手吗?”
“也许当时曾经想过。谁知道呢?斯特恩先生,当时的情况很混乱。”
“我再问你一遍。”斯特恩说,“关于你和你的下属有私密关系这件事,你是不是在努力隐瞒?”
“我当然不会随便说出这样的事。”
“当然不会,因为大家会觉得你们的这种行为违背了职业准则。”
“也许吧,但其实也不算是违背了职业准则,我们俩毕竟都是成年人了。”
“我明白。也就是说,虽然你们之间有着这样的关系,但你对自己在工作上的判断和决定都还是有信心的?”
“非常有信心。”
斯特恩慢慢朝雷蒙德走去。他走到证人席前面,伸出手,撑着栏杆,和雷蒙德只有几步之遥。
“那么,雷蒙德先生,你来到法庭后,看到这个曾经忠心服务你十二年的人,现在,他命悬一线,你告诉我们,你对他也有一样的信心吗?”
雷蒙德和斯特恩四目相对,我看不清雷蒙德脸上的表情。他终于转过脸,他现在看着尼可的方向,有点胆怯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在寻求帮助,还是在表示歉意。
“我只是希望他当时能对我直言相告,就是这样。如果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他和卡洛琳的关系,那么,他的面子上会好过一些,我的面子上也会好过一些。”
一个陪审员说:“嗯。”我听到了,但不知道是谁,其他人都低下了头。我不明白为什么雷蒙德的回答会带来这样的效果。指纹报告、纤维分析报告、我家里的电话记录仍然都还是如山的铁证,但雷蒙德的这个回答,这却成了扭转我们局势的关键。莫尔托和尼可让雷蒙德上庭作证,是因为他是众人的榜样,是一个严格遵守原则和标准的人。现在,一切却出乎他们的意料。斯特恩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成功向陪审团传达了他想要传达的信息,就像他在科琳·麦克加芬案里的表现一样。“那又怎样?”他说,“就算萨比奇先生和死者有过亲密的关系,就算他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那不也就和雷蒙德的所作所为是一样的吗?”我只是出于尴尬,才没有坦白一切,大家都能理解。我没有说出我和她的关系并不代表是我杀了她,前者只是隐瞒,后者才是犯罪,斯特恩将这两者分得清清楚楚。
斯特恩走了,他让雷蒙德继续坐在那里。雷蒙德叹了几口气,拿出一条手帕。斯特恩回到我们桌子旁边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也用一只手压住了他的那只手。这只是我下意识的举动,但一两个陪审员注意到了,他们似乎很赞赏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
“让我们再说说另一个话题,雷蒙德先生,你是怎么认识萨比奇先生的?”
斯特恩一边问,一边朝雷蒙德走过去,我在桌子下面朝他做手势,我忘了告诉他不要问这个问题了。
“或者,我们不要再纠缠过去的历史了。”他立刻装作很随意地改口了,“如果法庭允许,我收回这个问题。实际上,法官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不能先去午餐,下午再继续。”
“没问题。”拉伦说。在雷蒙德的这番证词之后,他显得特别清醒。在他离开法官席之前,他看了雷蒙德一眼,雷蒙德还是一动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