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利普兰泽指着警局总部的麦克格莱斯大楼说,“他们都把这件事叫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说的是我们对卡洛琳谋杀案的调查,“现在,警察都在这么说。对雷蒙德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应该对媒体说我们马上就能破案的,他应该低调一点儿,不应该去接受那四十多次的采访,还次次都强调我们正在努力查案。”
利普兰泽的嘴里塞满了面包和红色的果酱,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的抱怨,他的怒气已经达到了极限。我们此时站在一片空地前,这里是公路高架桥下一个像垃圾场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到处是破碎的水泥板,生了锈的、弯弯曲曲的钢筋从水泥板里伸出来。除此之外,这里还扔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瓶子、报纸、报废的汽车零部件。被揉成一团的白色包装纸和被压瘪的纸杯像雪团一样散落在地上,都是在街对面的小吃摊买过东西后的顾客扔下的。那里是利普兰泽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是意大利人开的,专卖三明治,他们会把一整片小牛排肉上涂满沙司酱,塞进维也纳面包卷里。利普兰泽是一个单身汉,晚餐经常没有规律,所以中午喜欢多吃一点儿。我们各把一只脚搁在街边长椅上,把饮料放在椅背上,就这么开始吃了起来。椅子已经腐坏的木板上,留着街头黑帮和小情侣们各式各样的签名。
我们一边走回利普兰泽的车上,一边交换了信息。我说了和卡洛琳儿子会面的情况,但也说明了他并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利普兰泽介绍了他最新的行动,他去询问了那个说自己曾经见过一个陌生人的卡洛琳的邻居。
“克拉波特尼可太太。”利普兰泽说,“我告诉你,她可真厉害,真能说啊!”他摇着头,“她说她愿意去警局看看嫌疑犯的照片档案,不过,她要是真来,我得先找个耳塞。”
“档案查得怎么样了?”我说的是州警局里关于性犯罪案件的档案资料。
“什么都没查到。”利普兰泽说。
“没找到类似作案手法的案子吗?”
“我去问话的那位太太说,她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类似的作案手法,但她认识的人里可没有这样做过的人。天哪,她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啊!上班难道还没上够?下了班还要看这些东西?”
利普兰泽开的是他专用的警局公车——一辆金色的阿力士,虽然车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但和其他所有的警局公车一样,都是全黑的轮胎,以ZF开头的特别牌照,全市每一个小混混基本都能一眼认出。利普兰泽把车开上马路,我们要开车回市中心,他在各条车道之间来回穿梭,绕了个弯,来到金巴克区,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路上的车辆很多,我们慢慢沿着马路挪动。就是那里,我想,就是在那里。我父亲离开之后,他的堂兄麦罗斯买下了他的面包店,连招牌都没有换,还是深蓝色的那几个大字,萨比奇面包店。
虽然我以前每天都在面包店里工作,但对店里的样子,我却只记得几个细节了,门是夏天的那种纱门,透过门,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影好像都变了样,柜台后面摆着一摞蓝色的金属托盘,收银机是铁的,很重,上面还有一个圆圆的铃铛。我六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要我来店里帮忙。我反正也没事做,来店里还能帮把手,又不用支付工钱。他教我怎么叠那些光滑的白色蛋糕盒。我每次都在布满蜘蛛网的地下室里叠好一打,然后把它们拿到店里。盒子很光滑,又重,边缘非常锋利,像刀片一样,弄得我的指关节和指尖经常被划破。我开始越来越害怕这项工作,况且父亲又认为,蛋糕盒上哪怕留下了一丝血迹,那也是一种奇耻大辱。“这里又不是屠宰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憎恨与厌恶,让我恐惧不已。我回忆中的这段时光,仿佛总是在夏天,走廊里的空气都凝固着,好像是身处阴湿的沼泽地,再加上烤箱散发出来的干热,让人在店里走动都觉得疲劳无比。我经常梦到我把一个蛋糕打翻到了地上,吓得大汗淋漓,父亲则在冲着我大吼大叫,那种恐惧就像硫酸,侵蚀着我全身的骨骼和血管。
如果我要给我的父亲画一幅像,他的脸会是怪兽的模样,他的心会像龙一样长满鳞片。他表达情感的方式太复杂难懂、太令人窒息,还夹杂着一种怨恨,仿佛不愿意承认对自己的孩子有任何感情。如果有人问我,如果父母分开,是选择跟父亲还是跟母亲,我不会有丝毫犹豫。父亲一直把我当作母亲的私人物品,就像我们住的那间公寓、墙壁上挂着的画,以及被他砸烂的那些家具一样。我在长大的过程中,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妈妈爱我,而爸爸不爱。
父亲的成就感来自于每天打开店门的那一刻,来自于给烤箱点火,来自于拉开百叶窗迎客,来自于每天关店门时把地上的灰尘从后门扫出去,当然,如果你能把他那种无动于衷的表现也称作成就感的话。他们家四代人都是做面包生意的,他只是按照父辈的教导在行事。他的标准是绝不屈服,他的风格是一丝不苟,他从来不会刻意讨好顾客。他是一个无趣又保守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实际上,他把每一个走进店里的人都当作是潜在的敌人,是来挑三拣四、斤斤计较、花言巧语的人,但他的收入一直很稳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人。他不相信手下的员工,他自己一个人至少在做两个人的工作,他二十多年从来都没有缴过税。
他是一九四六年来到这个国家的。他给我取的名字是他从小长大的小镇的名字,那是在塞尔维尔一个离贝尔格莱德两百里的镇子,镇上几乎每个人都是游击队员。一九四一年,纳粹入侵,所有的成年人都被逼着在学校旁边站成一排,然后被枪毙了。小孩子留了下来,没人看管。我父亲当时差不多十八岁,但长了一张娃娃脸,侥幸逃脱。后来,他和一群游击队员在山区游荡了六个月,被抓住了。“二战”剩下的时间他是在集中营里度过的——一开始是纳粹的集中营,战争结束以后是盟军的难民营。他在美国的亲戚想安排他来美国,用尽各种办法,通过美国驻当地的使馆人员,历尽了千辛万苦,才让父亲成了难民营里第一批进入美国的人。但是,父亲在美国待了一年以后,就和救出他的这些姑姥姥以及表兄连话都不说了。
突然,我耳边传来刺耳的汽车声,我回过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白人男子坐在我们后面的车里,正使劲按着喇叭,朝我们做了一个挑衅的手势,我才意识到,利普兰泽居然把车停在了路中央。我以为他会反应过来,让其他车先走,但当我转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时,他的眼神却在闪烁,一动不动地盯着马路前面的车。
“毛发和纤维的分析报告出来了。”利普兰泽终于开口了。他灰色的眼睛,棱角分明、颧骨高耸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平静得像是一面池塘。
“有什么发现?”我问,利普兰泽便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报告的内容。他们在卡洛琳的衣服和身体上找到了一种地毯的细小纤维,而这种地毯在她的公寓里并没有。这是一种人造纤维,加工制作应该都是在国内。颜色是一种叫作苏格兰麦芽的颜色,很流行。他们没办法确定染色的批次,从质地上来看,可能是来自工业编织机,也可能来自家用编织机。总之,在金德区,大概能在五万个家庭和办公室里找到这样的地毯纤维。在卡洛琳的手指和指甲缝里没有任何毛发或皮肤组织,这就证明,在她被绑起来之前,确实没有和凶手发生过搏斗。在尸体附近找到了唯一一根和卡洛琳头发颜色不同的人类毛发,经过分析,是来自女性,所以这条线索也不重要了。用来绑住她的绳子是普通的晾衣绳,美国制造,每一家大小超市都有卖。
“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啊!”我告诉利普兰泽。
“确实。”他回答,“但至少,我们知道了她没有抓伤过什么人。”
“我在想。”我说,“我一直在想我们上周说的话,凶手也许真是她认识的人。我还记得在法学院念书的时候,在课堂上讨论过一个案例,一个人意外死亡,他的人寿保险公司拒绝赔付,于是,他妻子对保险公司提起了诉讼。这整个案子非常讽刺,因为最后法医鉴定的结果居然是,这个男人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手淫,想寻求刺激,没想到把自己给吊死了。千真万确,他自己把头伸进绳圈里,又不小心把脚下的凳子踢翻,结果就一命呜呼了。”
“真的假的?”利普兰泽大声笑起来,“官司谁打赢了?”
“我记得是保险公司。法庭方面认为,这样的风险保险公司可以不用负责。总而言之,卡洛琳的死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况。绑上绳子是为了寻求刺激,结果玩得过了火。我越来越觉得是这样,因为这案子实在太奇怪了,没法用常理解释。”
“那她为什么后来又被敲碎了头呢?”
“也许是她的相好害怕了。他为了寻求刺激,给她绑上绳子,然后两人发生了关系,结果事后她晕了过去,他以为她死了,便想把现场布置成强奸杀人的场景,才敲碎了她的头。”
利普兰泽摇摇头,他并不赞同。
“你这有点扯了。”他说,“我觉得验尸报告并不能支持你的这个观点。”
“不管怎样,我会把这个想法说给‘不痛’听听。”
这让利普兰泽想起了一件别的事。
“‘不痛’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从鉴证科拿到了化验报告。从他的语气听起来,我们并没有太多发现,也许你下次去他那里的时候,能把报告拿来看看。我今天还要去西区,给克拉波特尼可太太看几张嫌疑人的照片。”他闭上眼睛,轻轻摇着头,看来并不想去执行这个任务。
我们已经回到了市中心。利普兰泽把车轻松倒进警局门口一个空的停车位,我们下车朝办公楼走去,外面都是出来吃午饭的人。大街上,春天的气息在迅速退去,夏天就快要来了。你能感觉到一种芬芳的香气,大概还有一两个月,夏天就真的到了。马路上来往的女孩很多都已经换上了夏季的时装,短袖上衣和裙子,都是各种轻薄贴身的面料。
“哥们儿。”我突然对利普兰泽说,“我们真的是毫无进展啊!”
他嘟囔了一声:“你拿到指纹比对的报告没有?”
我骂了一句,“我就知道我忘了什么事。”
“你真是一团乱。”他说,“你要催一催他们,我去说他们不听,我都已经催过两次了。”
我向利普兰泽保证,我会赶紧去催指纹报告,还保证我会去见“不痛”,今天或者明天。
我们走到我的办公室后,我告诉尤金妮亚拒接所有的电话,然后关上门,把雷蒙德给我的那个B类档案从抽屉里拿出来。
利普兰泽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从雷蒙德那里拿来的这份档案中包括:一张记录单,是这个案子被输入电脑系统时自动生成的;一张纸,上面是卡洛琳用笔写的几条零零散散的备注;一封长信的复印件。档案里并没有说明有没有这封信的原件,还是只有复印件。长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很整齐,但看起来还是不够专业,页边的空白留得太窄,而且从头到尾只有一段。作者显然知道怎么打字,但应该不经常打字。也许是个家庭主妇,也许是个伪装高手。
我已经把这封信看了四五遍了,这次又看了一遍,利普兰泽看完一页,我就从他手里接过一页继续看。
亲爱的雷蒙德先生:
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你的忠实支持者。我敢肯定,你对我信里所写的这件事一定毫不知情。实际上,我觉得你应该会想要对他们作出处理。但也许你什么都做不了,因为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你还只是一名检察官,这件事关系到你手下的一名副检察官,我认为他在暗中接受贿赂。
九年前的夏天,一个叫尼奥的人被捕了。尼奥不是这个人的真名,但如果我告诉了你他的真名,你就会去找他,你会说到我在这封信里写的很多事,他就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然后他就会报复我。相信我,我非常了解他,我知道他的手腕,他会让我生不如死的。总而言之,这个尼奥当时被捕了。我觉得,他为什么被捕并不重要,但我会告诉你,是因为一件他觉得很尴尬的事。他就是那种人,他觉得,如果和他一起工作、一起玩的朋友发现了这件事,他们就不会再想同他打交道了。其实如果真是这样,那些人也算不上是什么真正的朋友,但这就是尼奥的想法。尼奥的律师告诉他,他应该在法庭上坦白认罪,才能获得轻判,而且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尼奥是个非常矛盾的人,他一天到晚担心,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件事怎么办。很快,他就开始宣扬,他能找到人出钱摆平这件事。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尼奥也许在很多事情上都没什么原则,但行贿确实不像他的做事风格。如果你了解他,你会明白的。但他一直跟我说他要这么做,要花一千五百美元。长话短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那钱是我给他的,所以我觉得,我最好去确认一下,钱是不是真的用到了他说的那个用途。我们一起去了111号大道的检察院北区分院。我们在外面等着,还不到一分钟,就有一个秘书走过来,她似乎认识尼奥,她把我们带下楼,走到了检察官的办公室。我还记得,门上写的是你的名字,雷蒙德·霍根。尼奥让我在外面等着。当时我太害怕了,根本没来得及反对,这很蠢吧,我大老远来就是为了亲眼看他把钱交给某个人,但最后居然没有陪他进去。不管怎样,他进去了没有两分钟,就出来了。他开始是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一个储钱罐里的(我没开玩笑),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他给我看了储钱罐,里面已经空了。当时,我恨不得从那里赶紧逃走,但尼奥却很冷静。后来,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想细说。他说,他这是在保护我。太可笑了。我敢确定,他是想着,如果能让我忘了这件事,也许我就不会记得找他要钱了。他多多少少还是说了一些,他说那个女秘书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让他在一张桌子边等着,然后,有一个男人在他背后开口说话了。他让尼奥把带来的钱放在桌子中间的抽屉里,然后就可以走了。尼奥说他头都没有回一下。
十天后,尼奥要上庭了。他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说被骗了之类的话,但我们到了法庭以后,检察院的律师却告诉法官,案子已经撤销了。我一直努力回忆这个律师的名字,但就是记不起来。有那么一两次,我问过尼奥那个人叫什么,我也说过了,他真的不想说,他只是告诉我,让我别多管闲事。我现在给你写了这封信,我已经差不多两年没见过尼奥了。老实说,这并不是他做过的最坏的一件事,如果你了解他,你会明白的,但这确实是唯一一件我亲眼看着他做过的坏事。我不是想惩罚尼奥,但我认为,这名检察官收受贿赂、利用别人是很不对的,我想给你写信,希望你能有所行动。我曾经跟几个人说过这件事,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们任何人的名字,他们都说,你对这件事恐怕是无能为力了,因为时效已经过了,但我认为,这样的事不可能只发生了那一次,也许他们现在还在做着同样的勾当。老实说,我甚至都认为,我刚刚写下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也希望你能惩罚尼奥,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这件事的。如果你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他是谁,我求你不要给他看这封信。我相信你。
当然,这封信没有署名。我们办公室每天都要收到很多这样的来信,我们还安排了两个专职文员,基本上别的什么都不干,就是给这类信件回复,再就是和各种各样亲自上门找碴儿的人打交道。如果投诉的内容越严重,也就越容易往上传送,大概这也是这封信到了雷蒙德手中的原因。有很多信件的内容都是垃圾,但这一封,让人感觉是确有其事的。当然,也有可能这位告密者只不过是被他的朋友尼奥骗了钱,而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最有发言权的。
雷蒙德不愿意让这份档案在竞选期间到处流传,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尼可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非常高兴,因为它能证明雷蒙德在掌管检察院期间确实用人失察。写这封信的人也在猜测,他朋友尼奥的这件事可能并不是个例。我们手头上拿着的是一个惊天丑闻:一个正在检察院里的某个地方秘密活动着的受贿圈子,更糟糕的是,一切还无人察觉。
利普兰泽点燃一根香烟。他已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觉得这是无中生有?”我问。
“那倒也不是。”他说,“应该确实是发生了点什么,也许不是这个写信的人想的那样,但确实有点什么。”
“你觉得要调查一下吗?”
“调查一下也无妨,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什么线索。”
“我也是这样想的,卡洛琳觉得这个尼奥可能是因为同性恋被捕的。”我说。“我觉得,她这个方向可能是对的。”我指着她写的备注,她写下了州刑法法典中社会公德部分一些规定的编号,还在旁边打了个问号。“你还记得以前在城郊小树林的那次突击扫荡吗?应该差不多是那时候,我们当时抓来的人都是一车一车装的,而且这个案子被分到了北区分局,是不是?”
利普兰泽在点头,一切都对得上号。那个案子确实有些令人尴尬,难怪尼奥要努力遮掩。从时间上来说,也是对的。在雷蒙德第一任任期内,他的一个重要政策就是,如果性犯罪案的双方当事人都是你情我愿的成年人,那么基本上会既往不咎。警察把案子递来,但我们一般都不会起诉。到了雷蒙德开始为第二次就任竞选时,有一些群体,尤其是妓女和同性恋,已经有了很浩大的声势,基本上快失控了。那些同性恋经常在城郊的小树林进行各种不堪入目的活动,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普通家庭在周末的大中午都不敢去那里,生怕小孩子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很多人到警局投诉,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光天化日之下在野餐桌上发生的不端行为,妈妈们会特别强调,那可是别人还要吃东西的地方呢。当时,距离雷蒙德参加竞选还有九个月,我们开展了一项大规模的联合整治行动。每天晚上,都有几十个人会被警方逮捕,往往还是被抓个现行。他们的案子一般都判定为法庭监管,也就是说,只要肯认错,基本上都能消除记录,之后,这些人也就消失不见了。
但这正是问题所在。利普兰泽和我都意识到,要找到这个尼奥非常困难。那年夏天被警方逮捕的总人数大概有四百多,而我们连尼奥是不是他的真名都不知道。卡洛琳的调查有没有结果,档案中没有任何记录。记录单上的日期表明,她是在被杀前五个月拿到这份档案的,她写的备注中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在那张纸的一角,她写了“尼奥”两个字,然后在下面画了很多道横线。再往下一点儿,她写了一个“利昂”。一开始,我没看明白,后来我想到,她一定是觉得尼奥应该只是化名,而真名很可能是和尼奥谐音的两个字,比如“利昂”。最后,在纸的最下角,她又写了另外一个名字——“肯尼利”,还有他所属的分局。肯尼利全名叫利昂内尔·肯尼利,是名很好的警察,现在已经是警长了。我们在办“暗夜圣徒”的案子时一起工作过。他当时在警局三十二分局负责巡逻,而该警局的案子一般都是在检察院北区分局举行听证的。
“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案子。”我对利普兰泽说。我想象不出雷蒙德不告诉我这件事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最终会落在卡洛琳手里,因为卡洛琳根本就不在检察院的反腐部门工作。我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令人伤心的结论:我对雷蒙德·霍根的信任在减退的同时,他对我的信任也一样在消失。
利普兰泽耸了耸肩,“雷蒙德怎么跟你说的?”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现在离竞选只差十二天了,现在是全天二十四小时紧张状态。”
“那这个肯尼利呢?他怎么说?”
“他休假了。”
“嗯,你最好去和他谈谈。我去找他,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们俩相互都有点看不惯。”
利普兰泽和警局里很多人都相处得不好,但我总觉得不应该包括肯尼利,因为肯尼利确实是名好警察。不过,他们之间的矛盾利普兰泽之前曾经跟我说过。
利普兰泽准备走了,但又折回办公室。我刚出门去找尤金妮亚,利普兰泽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住,他关上我刚刚打开的门。
“还有一件事。”他直直地盯着我,“我们已经拿到她的通话记录了。”
“然后呢?”
“没什么重要发现。我们只想找出过去六个月里,她打过三次以上电话的通话记录。”
“结果呢?”
“我查看记录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号码是你的。”
“办公室这里的?”我问。
利普兰泽的脸上露出一种特别勉强的表情。
“你家里的。”他说,“去年十月,差不多那时候吧。”
我正要告诉他这不可能,卡洛琳从来不会往我家里打电话,但我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我从卡洛琳家里往自己家里打的那些电话。我向我妻子撒谎,说这个案子真是没完没了,又加班晚了,我就在办公室吃晚饭了。
利普兰泽看着我思前想后的样子,他的眼神显得很平静。
“拜托你不要深究了!”最后我终于说,“如果巴巴拉看到了这份电话记录,她会怒火冲天的。尤其是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利普兰泽,请你不要再查下去了,我感激不尽。”
他点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还是觉得不对劲。我跟利普兰泽之间别的且不说,最起码一直都觉得对方是很聪明的人,但他刚刚用那双灰色眼睛盯着我的时候,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他盯了那么久,让我觉得他已经开始对我们的友谊失去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