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修)

“他让陛下追封太原元谋功臣?”

长孙无忌自觉体力不比当年,在籍田礼后便先寻了个落脚地休息,哪知刚坐稳不久,就忽然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报信之人顶着上方忽然锐利的目光,“韩王是这样说的。”

韩王李元嘉向着李治说出的那番请求,都被他原模原样地陈述给了长孙无忌听。连带着的,还有李治在随后给出的回复。

但还没等他说完,便听到上首忽然传来了一声重响,正是长孙无忌一拳捶在了桌案之上。

声音不重,可太尉权倾朝野,甚少有这等失态的表现,今日却——

“我还是小瞧他了……”长孙无忌眉心紧锁,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李治的能力和抱负!

他本以为,这出籍田礼不过是要给武昭仪抬个脸面,再给萧淑妃和雍王李素节加码,以抗衡王皇后和其名下的太子李忠,却没料到,在籍田礼上还能再闹出个事端来。

同在此地的来济,是因长孙无忌的扶持,才能一路高升,越过了早年间与自己同修国史的李义府,先上位作了中书侍郎——中书省的副长官,后加相位,此刻眼见长孙无忌不悦,便飞快地盘算起了韩王闹出这番动静的影响。

乍看起来,韩王李元嘉的请求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自己先得到父亲李渊的托梦,想要看看今日大唐,正逢陛下行籍田礼,他便提笔作画,将今日场面给尽数描绘下来,也得到了李治的褒奖。

因这份褒奖的来由乃是“先父”,他便顺理成章地在李治提出要赏赐于他的时候,将这份恩德加给父亲一辈。

从李治的身份来说,奖励祖父这话说不通,有小辈僭越的嫌疑,可奖励祖父的下属,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就像李元嘉所说的那样,陛下籍田礼中有君臣同乐,太宗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在侧,反倒是李渊当年的太原起义元谋功臣里,能顺利接续到下一朝的还有盛名在世,不能的便早已名望低微。

倒不如扶持一二,以显示陛下不忘李唐大业根本。

当然,要来济说的话,能认清太宗皇帝的本事远胜于高祖的,方有流芳后世的资本!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当众说出的,除非他想被扣上一个不尊先帝的罪名。

所以他能说的只是:

“太尉不必如此动怒,高祖昔年册封十七位太原元从功臣,给予免死嘉奖,表彰诸人契合元谋、同心运始之功,除了太宗外,其中六人进了凌烟阁。余下的人里,刘文静、赵文恪犯上作乱,为高祖所杀,不可能被褒奖,剩下的不过八人。”

跟八个最多被加点官职爵位的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加上已进凌烟阁的,最多也就是十四人。

更别说其中还有些爵位已然不低,至多赏赐些珍宝罢了。

长孙无忌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人都是谁?”

来济努力回忆了一番,“我没记错的话,其中有谯国公窦琮,渝国公刘政会,陈郡公殷开山,真定郡公许世绪,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

来济卡住了。

等等,武士彟?

那不就是武昭仪的父亲?

他这忽然中断的声音,让长孙无忌不难看出,他已经想明白其中原委了。

李元嘉不是个喜欢出头冒尖的性格,今日的这出献画,比起真是什么先帝托梦而为,倒更像是一出由李治策划好的行动,而李元嘉只是被推了一把成为了其中的表演者。

当李元嘉提出自己想要的赏赐之时,便成了李治图穷匕见之时。

他要给武昭仪的身上,再加一重筹码!

也给他自己多拉一些帮手!

最麻烦的是,这件事在韩王走到台前的时候,就是在同朝中诸人面前过个明路,既然李治都已经用“韩王纯孝”四个字,为此事的性质盖棺定论,便无人能对此做出驳斥。

“陛下的出招……越来越老道了。”长孙无忌合上了眼睛,忽然想到了昔年李承乾和李泰都还在的时候。

他此前还觉得陛下跳出长安来办事,是意气激愤之下的幼稚举动,现在看来却并不是了。

他这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啊。

在籍田礼赐宴于民的第二日,李治便已下达了旨意。

太原元谋功臣为李唐兴兵四方奔走筹划,永徽五年天时在我,当不忘本,加封诸公。

罗国公张平高,追赠潭州都督。

江夏郡公李高迁,追赠梁州都督。

……

以及——

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追赠并州都督。

——————

“陛下将这次加赠的分寸,拿捏得真可谓是恰到好处。”

诏令正式下达,已无驳回的余地,长孙无忌也懒得在这种未动摇到根本的事情上再多生气。

在折返回那万年宫后,他还专门寻了个大缸,一并带了回来。褚遂良到的时候,就看到长孙无忌居然在亲自动手腌制咸菜。

用来腌制咸菜的,是前两日籍田礼后从岐州老农这里收来的野菜。

若是寻常人腌咸菜,那叫没多的可吃了,只能靠田垄上的杂草充饥,放在长孙无忌这里嘛……可能是修身养性吧。

也或许是因为外甥皇帝给他的这一记迎头痛击,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的应对策略。

偏偏他们现在身在岐州麟游万年宫,有些在长安方便做的事情,现在却不行。

褚遂良也没多评价,只接话道:“自贞观年间内地都督废置,将其作为追赠官职也算常态。不加爵只加追赠官职,无人权益有损,死人面子好看,太原元谋之后还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确实聪明。”

最要紧的是,这个加官办法无人反对。

就算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势力都很清楚,陛下抬举武昭仪的父亲,是为给武昭仪封妃做准备,其中又有一番图谋反击的意思,也没道理在这种尚未昏头的举措上说话,落了陛下的脸面。

有李元嘉那个“纯孝”评价堵着呢。

就算被这种绵里藏针的花招膈应得难受也不能说。

起码得等真有了更为实质性的进展再说。

当然,想归这样想,李治这套组合拳下来,他们也得对这位陛下再多提起些戒备之心了。

但褚遂良刚打算开口,就听长孙无忌又说道:“你先别想着让我再往陛下这里劝谏些什么,现在的时机不对。”

长孙无忌收起了手中的箩筐,回头说道:“就在今日,西域昭武九姓各国,加上其南面的吐火罗国,联合向陛下递交了前来拜谒的奏表,声称最迟在四月就会抵达。”

褚遂良眼神一变,“大食的势力又膨胀了?”

早在贞观初年,为波斯人放牧的大食人(阿拉伯人),就在摩诃末(穆罕默德)的带领下实现了部落联盟,二代首领则一度将星月旗插上了波斯首都的城头。

对于大唐来说,要维系住西域边地的稳定,往波斯沿线都不能乱,因此先后出兵相助波斯。

但大食崛起已然势不可挡!

再加上,早在李治即位之初,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谋逆反唐,就使得朝廷一度陷入了被动局面,波斯王又在逃亡途中被杀,以至于大唐想要介入域外争端处处受制。

眼下的西域局势,实在不算很乐观。

唐军还被牵制在西突厥战场,偏偏就在此时,昭武九姓各国行将面临着大食引兵入侵。

这个时候派遣出了使者前来朝拜,一面是向大唐表示效忠诚意的,另一面——

他们恐怕是来求援的!

长孙无忌颔首,“最新战报,大食引兵度乌浒河,昭武九姓之首的康国遭到重创。外忧在前,内部的事情就先往后推吧。”

陛下又没直接说要把武昭仪提到妃位上,和王皇后明面上打擂台,他们要是在此时斤斤计较,反而落人话柄。

至于在出发万年宫前,陛下是不是就已算好了这个时间……

谁知道呢。

他自随从的手里接过了混好糖醋汁的盆碗,朝着缸中倒了下去,“接下来还是先顾及正事吧。”

这正事还不是一月两月内能结束的。

褚遂良也只能跟着苦笑,“难怪太尉有闲情逸致腌制咸菜了。”

反正腌制出成品前,他们是回不去长安的。

还能当个加餐呢。

——————

随着李治的这道追封旨意下达,在离开长安之时还剑拔弩张的对峙,好像突然之间就像在滚水中又加了一大盆冷水,重新归于平静。

因得了“升迁”的只是个死人,长孙无忌等人未对这道诏书提出驳斥,武媚娘这边也很懂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虽没有正式经历过朝堂风云起落,也不难做出个评判。

内忧外患这种东西呢,在方今的时局里,并不是“攘外必先安内”,而是先扬我大唐国威,后正朝纲风气。

所以她提出了拉拢李元嘉的建议,并在籍田礼上有一番表现,能让李治在处处受到长孙无忌钳制的时候完成一出反击,树立起进一步掌权的信心,随后分她一点好处也是应当的。

但若还想继续趁势推进,就会显得她有些不知轻重了。

无妨,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此前母亲入宫,曾经提及过,她在长安城中走动关系多有不易。彼时她说,要让母亲再等待些时日,最迟三月底会有个契机,便应在这里了。

父亲武士彟得到的追封,于外人看来还有韩王李元嘉的关系,可聪明人自然会看到她这位宠妃从中斡旋的分量。

何况,现在只是给死人加官而已,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眼下确实还是边地形势要紧。

她朝着面前的景象看去,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治这位陛下,深谙何为教育从孩童抓起。

李弘被起了这样一个贵重体面的名字,自然承载着李治对他的厚望。

所以李弘新得了个“玩具”,是一幅大唐疆域图。

可惜比起上头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地图,李弘可能还是更喜欢韩王作为回礼送来的绘本一点。

准确的说,这还是个用来识字的绘本。

反倒是年纪最小的阿菟,这会儿将地图当做了新床,趴在上头躺着很是安逸。

她时不时晃动着脑袋逡巡四周,活像是在巡视领土。

明知她也听不懂在说什么,武媚娘还是将她从“西域”捞回了“中原”,摆在了河东道的面前。

贞观元年,唐太宗分天下为十道,后设十道分为三百六十州,一改早前以“州”为大行政区划的情况。河东道就是十道之一。

“看,这里就是阿娘的家乡太原府。”

武媚娘伸手指向了河东道的中部。

这里也可以被叫做并州。

太原府中部的晋阳,就是李唐起兵之地,在晋阳西南方向的位置,有一个叫做文水的地方,那里就是武家的根系所在。

所以李治给武士彟追封是这并州都督,就按照籍贯来,给他以死后哀荣。

“太原这地方和关中不一样,”许是因为提到了自己的家乡,武媚娘的话也多了些,“瞧这儿——”

“若是自太原府北上,两次渡过滹沱河,就到雁门关了。雁门关外的朔州、云州,那都是草原辽阔、牛羊散布的塞外风貌了。”

武清月的目光定定地追随着武媚娘的手指移动。

在她指尖经行过的位置,有一条自河东道境内发源,先往西流,又拐了个弯往东流去的大河,短暂地穿过太原府的境内,随后进入河北道中。

这就是滹沱河。

那确实是一条流向奇特,流域宽广的河流,也无怪武媚娘会随即说起,在这条河上每日经行的羊皮筏子数不胜数,让人提及太原时便不由想到这条长河。

但在这一刻,武清月忽然间顾不上去听那段河流上的记忆了。

滹沱河,滹沱河……

她的眸光忽然一震。

糟糕!

她好像想起来薛仁贵和万年宫是个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