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进大殿,但见布满兽面纹饰的石壁,头上脚下皆有,火光所及,无处不在,如同置身在西周宫殿之中,可是空空荡荡的,并无一物。前边有祭台的地宫,遍地枯骨,各种珍宝堆积成山,里边的宫殿大门洞开,但是除了壁上的西周神怪纹饰,空旷的大殿中,再没有别的东西。
涅涅茨人以射猎为生,不怕深山老林中的虎豹,却怕石壁上神头怪脸的兽纹,来到这儿不敢多看,加快脚步要往前走。
我说:“你不要急着往前走,这地方有些古怪!”
臭鱼说:“你们也觉出不对劲儿了?”
藤明月说:“是很奇怪,戎人古坟中,怎会有一座西周宫殿?”
臭鱼说:“你又没见过西周宫殿什么样,怎知这是西周宫殿?”
我说:“我是没见过西周宫殿,但是乾坤社稷图残卷上,不全是这样的神怪纹饰?”
藤明月说:“不会有错,西周神怪纹饰独一无二。”
臭鱼说:“戎人打进西周都城,连同宫殿一同掠到这儿了?”
我说:“真有移山倒海的神通,后来也不至于让辽国灭掉。”
臭鱼说:“那不是见鬼了?许不是玉匣中的那啥,放在地宫中上千年,出来为怪作祟不成?话说回来,西周的乾坤社稷图什么样,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见了不一定认得出。”
我说:“我是不信有什么鬼怪,可是装在玉匣中的残卷,如果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也不会被当成西周镇国之宝,我虽然看不出来,但留下总是后患,该当一把火烧掉它才好。”
臭鱼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看你没动手,我也没说。”
藤明月说:“你们不必疑神疑鬼,戎人攻打西周,不仅掠走了大批珍宝,还有很多奴隶,我觉得可能是尸戎首领,命西周奴隶按残卷中的神怪纹饰,在此造了一座大殿。”
我说:“应该是这样了,毕竟不会有什么东西作祟,走了半天,不是也没出事儿?”
说话又往前走,西周宫殿比我们想得要深许多,似乎也走不到头,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亮中,壁上的神怪兽面也似活了一般,目光冷射毛发。
臭鱼说:“其实要让我说,西周宫殿不怪在别处,怪在如此空旷,你说前边死了那么多人,到这里却一个也没留下,走又走不到头,可不奇了怪了吗?你看西周宫殿四壁,全是神头怪脸的兽面,它们会吃人不成?”
我又抬头看向四周,无处不在的神怪纹饰,虽然处处透出诡异,可石壁终究是石壁。
臭鱼不放心,他用棍子敲打石壁,声响沉闷,但也没什么不对。
我一想起吃,肚子又开始打鼓了。饿的念头一起,别的都不想了,也难怪古代农民起义,那是饿急眼了,为了有口饭吃,杀官造反也不在乎。我掏出当成干粮的黏豆包,啃了一口,又软又糯。我转念一想,仅有一块干粮,我一个人吃也不顶饿,四个人一人一口也是吃,还是分了吃好。
想到此处,我要将干粮交给藤明月,可是刚伸出手去,先让臭鱼看见了,他惊呼一声:“黏豆包!”
我心中一惊,手中的干粮掉下去,落在了漆黑的大殿角落中。
臭鱼说:“不吃你也别往地上扔啊!”他捡宝似的低头捡起来,张口咬下去。可他吃到口中,却是一脸的古怪。
藤明月和涅涅茨人也觉得奇怪,停下脚步来看臭鱼。
臭鱼大叫一声,他吐出咬下去的半块干粮,连吐了几口唾沫:“你要我的命啊?”
我问臭鱼:“你怎么个情况?吃个黏豆包……至于这么一脸苦大仇深?”
臭鱼脸色骇异,借着火光看他手中的半块干粮,已呈黑绿色。
我以为他捡错了,我口中那块还没咽下去,又香又糯,可不是这半个放了好多年的干粮。西周宫殿中黑灯瞎火,火把照不到的角落,说不定还有古人扔下的干粮。但是看这干粮朽坏的程度,也没有那么久远,如果过去了上千年,碰一下都会变成尘土。那么说,臭鱼捡起来的干粮,仍是我掉在地上的。死气沉沉的地下宫殿中,不会平白无故多出半个霉变的干粮?要说是同一块干粮,又为什么在一瞬间坏掉了?我用火把照到宫殿角落,那里空空如也,足见臭鱼捡起的干粮,正是从我手中掉落的那块。干粮掉在地上,为什么在一瞬间朽坏?要说原本是坏的,我刚才吃下去的一块,也该朽坏才对,可是只有掉在地上的一半变坏了,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藤明月问我:“你怎么也一脸的古怪?”
我抹了抹额头,全是冷汗:“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西周宫殿,比我想得可怕多了!”
藤明月说:“我没见有什么不对,你指的是什么?”
我说:“你们没看见臭鱼捡起来的那块干粮?”
臭鱼说:“吃了一口坏掉的干粮,那也没什么,比这难吃得多的玩意儿,我也不是没吃过。”
我说:“你拿脑袋想想,如果你是那块掉在地上的干粮,你会是个什么结果?”
臭鱼说:“我怎么成干粮了?虽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可你也别拿我当干粮啊,你想吃人不成?不过我也还纳闷儿,同一块干粮,你吃没事儿,为什么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再吃,却已经坏成了那个样子?”
我说:“在什么情况下,干粮才会朽坏到那种程度?”
臭鱼说:“只怕要一年,甚至好几年……”
我说:“没错,掉在宫殿角落的干粮,在一瞬间经过了好几年!”
臭鱼说:“不是,我没听明白,一瞬间怎么可能过去那么久?”
我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让你们别乱动!”
西周宫殿中一个个巨大夸张的兽面,似乎可以将一切吞下。臭鱼之前以为宫殿四壁的兽面会吃人,无处不在的神怪纹饰,一个比一个狰狞可畏,但是看了一阵子,毕竟是死的,无非是石壁而已,又不是活的。
臭鱼说:“你别一惊一乍的,备不住是大殿角落晦气积郁,干粮掉在那儿坏了。”
我说:“你低头捡起干粮的时候,为何没让晦气呛到?”
臭鱼仍是不信:“坏的可只有那半块干粮,咱们几个人进来半天了,不还是好端端的?”
藤明月说:“不妨再试一次。”说罢,她也取出一块干面饼子,扔到了宫殿角落。四个人瞪大了眼珠子,盯住那块干面饼子,只怕一眨眼错过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臭鱼俯身捡起干面饼子,与之前并无两样,他扑落扑落灰土,掰下一块放在口中吃了。
我问他:“你真吃下去了?怎么样?”
臭鱼说:“可不是吃了吗,什么怎么样?”
我说:“干粮可以吃得下去?”
臭鱼说:“当然可以了,不比豆包差,不信你尝尝!”
我接过干面饼子吃了一块,是没什么问题。我心想:是我多心了不成?可是之前那块干粮,掉落之后一瞬间朽坏了,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又想:前后两次有什么不同?我将干粮掉落的情形,仔细想了一遍:我那块干粮掉在了宫殿角落,藤明月扔下的干粮也在这儿,位置完全相同,藤明月扔下之后等了半天,臭鱼才捡起来,时间比之前还要久,为什么没有发生变化?
臭鱼说:“小心谨慎是没错,但也不能耽误时间,困在宫殿之中找不到出路,九伯他们可要追进来了,那伙狼头帽子有枪有刀,杀人不眨眼,这地方没处躲没处藏,怎么对付得了他们?我看还是快往里边走,别在这等死!”
我说:“我何尝不知时间紧迫,可是贸然前行,死得更快。”
臭鱼说:“真没必要大惊小怪,你们刚才扔下的另一块干粮,不是也没变坏吗?”
我说:“前后两次扔下干粮,一定有不同之处,只是我还没有找到……”
臭鱼说:“有什么不同?头一个是豆包,二一个是干面饼子,两个不都是干粮吗?难道头一个豆包,不想当干粮?不想当干粮的豆包,不是好豆包?”
我说:“你别跟我扯蛋,我想到前后两次的不同之处了,我之前掉落的干粮,虽然也是在大殿角落,可当时殿角一片漆黑,是有光与无光的分别!”另一块干面饼子,我和臭鱼各掰下一块吃了,还有多半块。我抬手扔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后走上前去,低头一看,干面饼子也已黑绿长毛,捡起来拿手一捏,立时变成了灰土。
四人见了这等情形,无不骇异,在火光照不到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冒了出来:“打进宫殿的戎人,没有凭空消失,而是让时间变为了尘土!”
我同时意识到,我们如今还安然无恙,是因为有头灯和火把。在有光亮的地方,一切如常。可是一旦光亮灭掉,或者置身在无光之处,我们四个人多半也会同那块干粮一样,在一瞬间行将就木变成枯骨,甚至尸骨无存,朽为灰土。
臭鱼惊道:“我明白了,干粮是让鬼吃了!相传供奉亡人的点心,也会变得没了味道!”
涅涅茨人吓得脸都白了,当场又要跪在地上磕头。
臭鱼说:“光磕头有什么用,饿鬼上门讨供奉,非得让它们吃够了不可,困死在宫殿中的戎人都变成了饿鬼,那要用多少干面饼子才打发得走?咱们总共也没几块干粮了!”
我说:“供奉亡人饿鬼皆为迷信风俗,岂可当真?”
臭鱼说:“什么叫迷信,你不是也看见了,干粮都变成土了!”
我说:“我不是不迷信,也不会轻易迷信,我看这个干粮,似乎不是鬼吃的……”
臭鱼说:“不是鬼吃的,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我说:“掉在漆黑无光处的干粮,不是没了味道,而是在瞬息之间变坏了,如同扔在地上很多年了!你看干粮都快变成土了,那要多少时间?”
臭鱼说:“比之前的豆包还要朽坏,至于要多久变成这样,我可说不上来,反正要很多很多年。”
我说:“干粮掉在地上,转瞬之间朽坏不堪,如同时间在飞逝,为什么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我们置身在漆黑阴森的大殿之中,仅有断矛绑成的火把,火光可及十步之外。四个人打开头灯,紧紧凑在一起,不敢离开半步。西周宫殿中空空如也,我们放眼所见,尽是神头怪脸的兽面,有的立目生角,阔口方耳;有的形似人脸,额顶齐平,长方形耳,双目闭合;有的似牛似鹿,又与人脸结合,威严中透出诡异;看得我们全身发毛,感觉真要被这座宫殿吞下去一样。我心神不安,从背上摘下枪来壮胆。
臭鱼说:“好在还有火把照亮,不如快往前走,说不定走得出去。”
我说:“往前边走一切不明,不知西周宫殿深有几重,到得了尽头吗?”
藤明月说:“前进后退都不可耽搁,火把快用完了。”
臭鱼说:“进来走了半天了,又掉头往后走,走出去也得撞见对头,我看应该接着往前边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了!”
我一想也是,退出去是死路一条。正要往前走,我手中的火把都灭了。宫殿中变得漆黑一片,强光头灯的光束,如同被漆黑的潮水吞没,照到的范围,还不到两三步。我急忙将打火机打开,寻找身上可以点火的东西。涅涅茨人摘下油袋,里边还有少许油膏。他们常年在冰原上以渔猎为生,离不开生火的鱼膏,走到哪带到哪,可是一路用下来,已经所剩无几。臭鱼索性将油袋割成条,绑在矛头上,火把又亮了起来。那袋子割开,尽可以捆七八根火把,我们点上两根,其余带上备用。
我说:“火把全部灭掉之前,一定要出去,否则全完了。”
臭鱼说:“西周宫殿中闹鬼,冤魂缠腿,如何活得了命?”
藤明月说:“如果不是有鬼,多半是西周宫殿作怪。西周有位偃师,传说他比墨子和鲁班厉害多了,偃师用术做的人形,几可乱真。周人崇神信鬼,相传偃师之术,可通鬼神。不过偃师术没有传下来,西周灭亡之后,偃师术也失传了。说不定戎人攻打西周都城,掠走了记录偃师术的古卷,又按图造了一座西周宫殿。”
我问藤明月:“戎人为何兴师动众,造这么大的宫殿?”
藤明月说:“地宫是陵寝,戎人葬俗虽不同于中原,通常用树皮裹住死尸,挂在树上。”
我说:“岂不吊成干尸了,还有这样的葬法?”
藤明月说:“戎人葬俗迷信,一般的戎人可以树葬,但是卑贱及横死之人,也从不土葬埋尸。”
我说:“以戎人而言,何为横死?”
藤明月说:“熊咬狼吃、雷击刀砍、溺水落岩等等,皆为横死。”
我说:“那跟中原风俗也很相似了,但是戎人死后挂在树上,可真是匪夷所思。那么说在古坟中造地宫,是为了困住来犯之敌?不过你也别怕,戎人按乾坤社稷图造的宫殿,也是唬人罢了,有了火把,走这条路岂不是如履平地?”
说着话走了几步,四个人带的头灯先后灭掉。说是先后,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转眼全灭了。我们心中又犯了嘀咕,如果是电池耗尽或头灯故障,却不该同时灭掉?我仗着手中还有火把,打算快走几步,可是又走了几步,鱼膏油做的火把也灭了。
甬道中变得一片漆黑,我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好在还有臭鱼捡到的珠子,龙眼大小一枚古珠,放光数步,可以看得到脚下。古珠得自深山,光亮不及海中明珠,但是光华千年不退。一行四人借了珠光,还能凑合往前走,但是走不快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断矛绑成的火把烧得也太快了!我看臭鱼绑得也够结实,鱼油袋子也还可以用,为什么走几步就烧到了尽头?四个头灯又为何同时灭掉,接下来两根火把也灭了?
在这漆黑阴森的地宫中,仅以珠光照亮,脚步也不免变得迟缓。臭鱼见火把灭掉两根,只好又拽出一根,可是点一根灭一根。我本以为一支火把可以照明半个小时,不管西周宫殿有多深,那也走得到尽头了。可连两步路都照不到,头里那两根至少还走了几步才灭,后边再点上,一步走不到就灭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转得嗖嗖的,我的眼都快跟不上了,分针秒针已经快得看不见了。
我又惊又骇,不是火把烧得太快,而是西周宫殿中的时间,正在飞一般的流逝!
我低头看手表这会儿,还没收住脚,又往前走了一步,手表上的时针也已经快得不见了。余下的几块干面饼子,也都变了质。我感到口干舌燥,手脚发僵,皮肤枯萎收缩。我心中惊骇更甚,此刻我才意识到,戎人按偃师传下的乾坤社稷图造的宫殿,究竟是何等恐怖!带上多少火把和手电筒,都别想走出这条甬道,也别说点上火把了,再往前走的话,还来不及喝水,活人已经变成了干尸!
我们置身的西周宫殿,如同一个吞吸时间的黑洞,越往前走,时间流逝得越快,似乎每往前走一步,时间飞逝的速度就会加快一倍。尽管只差了几步,也根本没有到达宫殿尽头的可能。
戎人按乾坤社稷图造了一座宫殿,其中的古怪之处,可以说匪夷所思,往没有光亮的地方扔下一块干粮,转眼朽如灰土。迷信的说那是让鬼吃了,老时年间的人相信岁鬼,以往一到过年,都要躲进深山老林,后来又贴门神,那是为了躲避岁鬼。西周大殿也是这样一个鬼怪,除了宫殿石壁,其余的东西一旦进来,都会在转瞬之间枯朽,因为宫殿中的时间不正常,走过一半之后,每往前走一步,时间飞逝的速度会加快一倍。
我们已经走过了一半,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却已行将就木,如同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喝过水,意识到要退出去也不可能了。有心摘下水壶来喝一口,可在飞一般的时间之中,眨一下眼都过去几个小时,只怕水壶盖子还没拧开,人就已经死了。死人还没倒下去,已经变成了干尸。干尸倒下去,又会很快化为尘土。
西周宫殿的甬道之中,时间在飞一般地流逝。我们多亏不是一路跑进来,否则收不住脚,往前舍身一冲,已然被时间的激流吞没,转眼变成尘埃。纵然如此,走到这儿也不可能退后了。因为转瞬之间,胳膊腿儿全僵住了。
我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拼了命将手指往后一勾,搂响了端在手中的土铳杆儿炮。那是为了对付狼獒准备的枪支,弹壳中填满了火药,威力奇大。但听“砰”的一声巨响,杆儿炮的后坐力,正好撞在我的身上。
我被重重地往后顶了出去,同时撞到了跟在后边的三个人,跌跌撞撞退了几步,滚倒在地,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半天缓不过劲儿来。西周宫殿仍是空旷沉寂,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很少相信鬼神之说,不知走进西周宫殿之后,是不是会让人产生错觉。如果没带枪支进去,死在里边也说不定。我宁愿出去让人一枪崩了,也不敢再往西周宫殿中多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