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场暴风雨,天气预报员用“魔鬼”一词来形容,已经反复强调好几天了。这对于多内加尔来说也是非同寻常的,所以海岸电台每六分钟播报一次:
“请提前为发电机加满燃料,请注意四处乱飞的房瓦和摇摇欲坠的街灯。冷藏食物和茄汁焗豆罐头足够吗?也别忘了准备蜡烛和火柴哦!住在海岸附近的居民请固定好你们的船,如果可以的话请将帆船停入干船坞过夜。”
当天早上,天气预报员说会有每小时55英里的大风,并建议在傍晚时分最好不要在公路上开车,还提醒居民为暴雨和内陆洪水做好准备。那些在海岸上的人们都做好了迎接末日降临的准备。
我一大早便去克兰布朗镇办事,并买些应急物品。克兰布朗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的小镇。当你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连接通道是岩壁间的一条崎岖小路的时候,小镇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今天早晨,我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将割草机拿到约翰·杜兰的店里维修。
“哈珀先生,你把窗户都封起来了吗?”看到我走进店里的时候,杜兰问我,“您住在特雷莫雷海滩,不是吗?今晚那边风暴会很大呢。”
杜兰是借这场迫近的风暴赚得盆满钵盈的人之一。在商店门的一侧,堆着两三米高的胶合板,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用磷光笔写的牌子:“请封好您的窗户!”
汽油发电机、蜡烛、天然气烤架和其他应急用品也有特殊折扣。看到周末在小镇短暂停留的游客们塞得满满的购物车,杜兰兴奋地搓手,“真遗憾。”——对他来说——离游客蜂拥而至的黄金时段还差一个月呢。
我回答说已经做好准备了,虽然我的窗户上一根木条都还没钉。里奥·柯根,我在海滩上唯一的邻居,同样什么都没做。他还劝我别做任何准备:“没那么严重的!”他是海滩上的老住户,直到那天,我一直对他深信不疑。但目睹了杜兰商店里“末日审判”的气氛,又想起我今早开车时看到被木条封得严严实实的房屋,我开始有点紧张了。
我将割草机推进里屋,并对修理工布莱登说,昨天我又把它(这个月第二次了)撞到藏在草坪中的化粪池的排水沟上了。
“一台全新的奥蒂尔斯·沃尔夫牌割草机被您用得伤痕累累。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排水沟旁放置一块金属板。”
我解释说房屋中介公司会负责处理的——如果他们真能在一千年内行动的话——我问他割草机什么时候能修好。
“我们要换刀片,还要检查发动机,”布莱登说,“估计还要两三天的样子。”
我记住日期后便出门散步,朝码头走去。从主街下来时,我看到钓鱼的人正在对自己的船采取保护措施,连卖报刊和香烟的小商店的老头儿切斯特都如此,他说,今晚要发生“大事”啦。
“您注意到已经没有海鸥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要的一份《爱尔兰时报》、一条万宝路和最新的畅销推理小说装进袋子里,“天空如此明净,也不见一只来捕食。它们是闻到暴风雨的味道,全都躲到内陆地区啦,现在说不定都在巴拉诺尔和月桂港的房顶上拉屎嘞,谁知道呢!如果您问我,我觉得今晚要有大风暴。自1951年来我还没见过哪次暴风雨来临之前有过像这样的天!那晚,拖拉机和羊群在田野上乱奔,商店的招牌,喏,就是您看到的那块,飞走了,后来我的表弟巴利在离这儿好几英里的邓洛伊的公路上捡到的。”
突然,我想起了我的邻居里奥,他坚持让我不用担心,说是除了恼人的沙子拍打玻璃和房瓦松动之外,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已经在海滩上住了三年。实际上即将到来的飓风也没有改变他的晚餐计划。两周前他就邀请我们今晚一起到他家共进晚餐,昨天他还打电话确认了一番。
“你觉得在世界末日出门理智吗?”我问他。
“喂!只有两英里地啊,皮特!”他带着一贯的乐观说道,“两英里地之内能发生什么呢?”
傍晚六点左右,我午觉醒来。乌云如一张长长的地毯悬在天空中。我窝在沙发里,透过客厅的大落地窗向外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巨大的积雨云铺开来,如地狱一般高,一望无垠,如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暗黑的中心地带闪着电光,仿佛一场逼近大地的宏大的战争一触即发。
我起身,那本所谓的推理畅销书——前50页让我昏昏欲睡——滑落到客厅中央温暖的阿兹特克风格的地毯上。我随手捡起地板上的吉他,夹到坐垫之间。随后我走到窗前,打开巨大的推拉门来到外面。迎接我的是一阵咆哮的风,草坪和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像风铃般摇晃着,由一排白色木桩围起来的栅栏也在艰难地抵抗。远处的海滩上,沙砾被风卷成团团沙云侵蚀着海滩,同时一颗颗沙砾像松针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
恐怖的暴风雨正一步步地接近海滩,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被巨怪吃掉的小虫。我有点后悔没买几块约翰·杜兰家的木条。见鬼!这真像怪兽即将吞噬海岸的场景。哎,皮特,你在想些什么呀?
我回到屋里,关上阳台的窗户。我还重重地捶了几下,使得本不太严实的窗户能紧紧地密封起来。冷静点,哈珀先生,这又不是世界末日。一边想着,我又上到二楼,挨个儿将朝北的窗户检查了一遍。
房屋的二楼有一间大主卧、一间标间(几周内将迎来它的首批客人——我的孩子们)和一个卫生间。房顶下还有一个小阁楼,里面塞满了布满灰尘的箱子和旧行李箱。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爬上去确定天窗是否关牢,我还顺道准备了几支蜡烛,以防夜晚停电。
我拔掉所有的插线板,下到一楼。厨房只有一扇朝着大海的窗户,窗户是双层玻璃的,坚固如马的牙齿。从厨房走出去,我来到花园,把一对木椅子叠放在棚内。棚内放着房屋旧主人买的一些工具和木头,甚至还有一把小斧头,我曾用它劈过柴。我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在某天用斧头砸到自己的手指,或者发生更糟糕的事,然后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叫喊,我会独自一人因失血过多而死。
我关上棚屋,回到房内。此时的玻璃窗被大风吹得哐哐作响。该不会碎吧?还是别冒险了,我想。于是我从门厅后边找来搬家时用来包钢琴的一大块塑料布,将我的施坦威钢琴盖起来,以免玻璃碎后雨飘进客厅。盖好钢琴(长7英尺,重800磅)后,我松开轮子,把它推到离玻璃窗更远一些的一片干净的空地上,后面摆放着一些画框、乐谱、笔筒和小纸团。我合上苹果电脑,把它放到离窗户很远的书架的最高处。还有录音用的电子琴,我也这样做了。做完这些,我的客厅已经做好十足的准备迎接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暴雨了。雨滴已经开始敲打在玻璃上,远处时不时传来阵阵雷鸣,但还看不见闪电的踪影。
突然,电话响了。
我跑过去接起来,听到了电话那头里奥的声音。
“晚上好,哈珀!我们要开始啰,你来吗?”
忙碌了大半天,我几乎忘了和里奥的约定。
“不好意思啊,里奥,我给忘记啦!”我边说边向阳台走去,“喂,你还认为我们不需要给窗户钉木条吗?”
他在电话里笑出了声,这使我平静了一些。
“杜兰用恐惧给你洗脑了对吧?他当然想这么做了。听着,皮特,除非陨石掉落,否则今晚你的窗户不会碎的。但是你得在那一大片乌云到达海岸前赶过来,据说待会儿会有很多闪电。”
我跟他说我会十分钟内赶到。挂掉电话后,我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的恐惧。你不是想住在海滩上吗?城市乡巴佬!
我走上楼,洗了个热水澡赶走困顿。从镇上回来后,整个下午我都在睡觉。昨晚我一整晚没合眼,这得怪睡前接到我的经纪人帕特·邓巴的那通电话,让我辗转反侧。
帕特56岁,体型肥胖,心脏病的潜在患者。他离过婚,后与一位21岁的俄罗斯苗条女人再婚。现如今定居伦敦,每年到地中海海边的豪华别墅住几个月。烟不如过去抽得厉害了,但是喝酒还是一如既往的多。我们的关系像父子一样,只是,我是(或至少曾经是)能产生20%佣金的儿子。
“我在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颁奖礼上见到亚历山大·威尔士了,”在以一句非常有礼貌的 “你在荒漠中过得还好吗” 作为开场白后,他说,“我们谈到了你。我想知道既然你最近有空,你在做些什么。他们在录制《海盗德雷克》的新系列。好吧,他只被西班牙人当作海盗,在英国他可是英雄般的人物。是关于船和战争的……”
“我知道弗朗西斯·德雷克。”我说,心里一紧。我知道帕特要说什么了。
“嗯,非常好。那我可以略过历史背景了。那么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呀?他们在找作曲家,就在一个月之内。我跟他说我会来问问你。你可以去伦敦跟他见一面吗……下周如何?”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帕特是我的经纪人,不是我母亲。
“难道你觉得他会问有关你的健康的问题吗?”他又补了一句。
“帕特,你知道的,”我回答,“我有其他事要做——至少要做到九月,我不能半途而废。”
他停顿了一下。凭我对他多年的了解,他现在一定在对着空气无声重复我的话,脸上做着混账的表情。
“我可没让你半途而废啊,皮特!”他试图缓和对话,“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不是吗?我只是想让你偶尔回归一下现实,在某个周末能从你佛教徒般的修行中跳出来,换上西服,与威尔士和他的制作人喝杯咖啡。他们会跟你聊他们的想法。我最了解你了,你只需五分钟的谈话,就能把你的主要思路写在餐巾纸上。怎么样?”
这就是帕特·邓巴,我想,真是心理学天才,总是试图极力劝说。
“我必须忠于我自己的工作,帕特。与亚历山大·威尔士见面无异于应下又一桩活儿,如果我不是完完全全自愿的,于你于我都不好。再说,我手头已经有一桩活儿了。”
“你有吗?”他问我,“你确定吗?”
“你想说什么?”我有些恼了。
“是的,我知道了,你自己的事。”帕特说,“一张‘实验碟’。11个月以来我对外界都是这么说的,‘他需要有自己的一些空间’。11个月,年轻人。你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我拒绝了……”
“我知道,帕特。你已经给我列过很多次啦:两个六位数的电子游戏项目,一部电影,总共有三个。”
“请允许我说几句你不爱听的。人们开始忘记你了。你正在给外界一种飘忽不定的奇怪感觉,如一场瘟疫,糟蹋自己的名声。无论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金球奖和奥斯卡提名再怎么给你增光添彩,你仍不是艾夫曼,也不是威廉姆斯,或者季默,对吗?很抱歉跟你说这种浑话,但是我认为你需要有人来点醒你,别再如此荒唐下去了。”
好的,这就是我等了很久的导火索——终于等到了——超越了帕特·邓巴的忍耐极限。
他说完后,停顿了几秒。我们两个都换了口气。
“你看,皮特……我们知道你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好吧。我也离婚了。我知道这很难熬。克莱姆给你沉重一击,你对所有人都气汹汹的。但是你得自己拯救自己。”
“我确实在尝试这么做,帕特。”我说。
“躲着全世界吗?”
“我没躲,只是需要静一静。”远离一切事物,也远离你——我想,“再说了,我现在萎靡不振,你是知道的。”
“不,你只是被离婚打击了。”
“帕特,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我也知道你说这些是为我好,除了你宝贵的20%的佣金之外。但现在我不想回去。我感到自己正要迈出蜕变的第一步。关于克莱姆的事,我只当是一场噩梦罢了。在某种程度上,也许这件事能帮助我,但我需要时间。”
“好吧,哈珀。我不坚持了,我会拒绝威尔士。我尊重你的直觉,你一向直觉很准。你继续做你的专辑吧,继续自我治愈,想工作了就联系我,行吗?”
我挂掉电话,那句“继续自我治愈”在脑海里回荡。
但的的确确是这样啊,我能骗谁呢?我不敢见亚历山大·威尔士,因为我不再相信自己。帕特知道,福克斯和BBC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皮特·哈珀已被一拳击中下颚以至于无法咬合,他丧失了如虎般的眼光。我写了一些曲子,听完后自己将它们扔进垃圾桶。其实从心底里我应该感谢帕特,他拿自己的名声继续同我游戏。
一篇写演艺圈的博客几个月前如此描述我:“他带着与福克斯的约定消沉半年,‘进步’令人惊叹。据说他只能写出将丛林中的声响与小提琴琴声混合的样曲。离婚对他打击颇深,我不认为他已经放下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的创作生活充斥着极度痛苦的尝试和否定,我变得极度狂躁抑郁。某天晚上,我创作了自认为标志着创作转折点到来的精彩旋律,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再听的时候,突然觉得令人作呕(打个比方,但至少有几次是真的)。我绝望地从钢琴旁起身,为了避免自己情绪失控,就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我走出门,顺着特雷莫雷海滩的岩石散步,一路上寻找着螃蟹,心里暗暗希望一个突如其来的海浪能结束我的伤痛,抑或是沿着陡峭的海岸散步,一直走到莫纳汉修道院的废墟,与上帝对话,羞愧地乞求他给我指条路。大多数时候我出门只是为了修剪草坪,可以说,这是我修行生活中最主要的娱乐方式了。我的草坪非常精致,可同白金汉宫的媲美。
洗完澡,刮了胡子,我换上干净的衬衫和牛仔外套(我常常喜欢穿着T恤和牛仔套装出门),拿上那天上午在“安迪家”买的智利红酒,关上房里所有的灯,朝门口走去。钥匙就挂在门上。我取下钥匙,随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手触到门把的时候,我透过金属感到一股来自黑夜的冰冷。迎着外面的风,门不停地摇晃着,在我的手指间颤抖。
当时,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自那时起我便无数次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别出门,今晚。一个声音对我说。
闻声不见人。那声音像是藏在我耳中的鬼魂发出的,又像一阵风吹过掀起的沙沙声,又似乎来自我身体里的某部分。别打开门,今晚别……我的手悬在门把上,双腿似乎迅速冰冻,随后融化在小石砖铺成的地面上。
我转头向客厅的黑暗中望去,一道闪电划破远处海洋的上空,一瞬间,客厅被照得透亮。当然,一个人都没有。那个声音不是什么鬼魂发出的,是我的,从我自己的脑子里发出的。
这就是你所想的吗?是上次那个声音?再一次出现了吗?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听到这种声音。上次听到的时候,它是如此的清晰……
见鬼!上次只是因为害怕,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别孩子气了,皮特·哈珀,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种东西……
但是,上次你没有充分理由吗?
“走吧!别像小孩儿似的。”我站在空旷孤寂的门厅里,大声说。
于是我关了灯,走出房间,重重地关上门,似乎是为了吓跑某个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