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谷,也就是娘子谷,城市边界的开端,是个不毛之地,于是守卫为了过得开心点便让妻子和情人出来。
巴比谷曾经是爱的标志。可她记得七十年之前那个秋日的一天这里的样子,那天大地都在悲鸣。
不到四十八个小时的时间里,纳粹分子调查了基辅的犹太人人数,多达三万三千多人,他们把基辅变成一个巨大的坟墓,用土掩埋了起来。现在很多人慕名而来,这里已变成个郁郁葱葱的公园。真理,跟所有的事物一样,是相对的。它好似藏在地底下很深的罪恶,被埋在美丽的地面之下。
一把小木质老虎钳,一个螺丝。拧了个圈儿,又拧了个。
需要用心去感受,疼痛肯定是身体上的,肯定是从拇指通过血液传到心口的。木螺丝控制着疼痛感,疼痛变成了沉思。
她的手指开始发青。一圈,又一圈,再一圈。手指上死去的脉搏的呐喊。
维戈·杜勒,真名吉拉·博科维茨,生命只剩下十分钟。她跪在一座纪念碑前,或者说一个灯台,或者说有七个手臂的烛台前面。之前有人在其中一个结实的手臂上挂了一个花环。
她的身体老了,双手十分粗糙,脸又苍白又松弛。
她穿着一件灰色外套,后背有个白色十字架图案。
这个十字架是从达豪集中营里解放出来的罪犯的标记,不过这件外套不是她的,而是一个年轻的丹麦人的,叫维戈·杜勒。换句话说,她的自由是假的。她从未获得自由,不管是在进达豪之前,还是之后。她戴着镣铐走过了七十多年的岁月,这也是她回来的原因。
她即将履行和玛德琳之间的协定。
在峡谷的尽头,她将与她害死的人一起长眠不起。
她又转了一圈拇指夹,她手指的疼痛减轻了,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她的生命只剩七分钟。
良心是什么?她想。后悔吗?你能去后悔自己的一生?
从占领期间她背叛家人的那一刻它就开始了。她把他们的种族捅给了德国人,还透露他们把所有钱财装在一个独轮手推车上,已经出发去巴比谷的犹太公墓了。驱使她透露信息的是嫉妒。
她是个小杂种,是个没人要的私生女。
那个秋天,她心意已决,余生要跟别人过相同的生活。
但是她还想最后看看自己的父亲和两位哥哥,她也看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些树被很高的草围起来了。她躺在那里隐蔽起来,离山谷的边缘仅有二十米远,看到了所有一切。回忆起来她的手指上的疼痛又再次袭来。
一个德国特遣队员和两个乌克兰特警部队负责流程。因为这一直都是个有体系、几乎工业化的过程。
她已经看到几百号人被带到峡谷击毙。
大部分都没穿衣服,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一律同等对待,民主灭绝。
再次拧了一圈,她转的时候木螺丝吱呀吱呀作响,不过已经不疼了,只感到一股被紧绷的压力导致的灼热感。她之前学到可以通过这一途径来赶走精神上的痛苦,于是她闭上眼睛,一切都历历在目,然后又拧了一圈。
一个乌克兰警察推来一辆生锈的旧独轮手推车,里面满是大哭大叫的婴儿。另外两个警察过来帮忙,一起把这些小身体扔进了峡谷里。
她还没看到爸爸。不过看到了哥哥们。
德国人把一群小男孩绑在了一起,有两三打,带刺的铁丝勒进了他们没穿衣服的肉里,还活着的被强迫拖着死掉的或者失去意识的同伴。
她两位哥哥都在这群人里,他们跪在峡谷边上被枪击中脑后的时候还活着。
她的生命只剩下五分钟,最后她取下小木质螺丝,放进口袋。她的手指脉搏恢复,疼痛再次袭来。
她在哥哥们曾经待的地方跪了下来,她感觉既处在现在,又处在过去。她告发了自己的家人,一切都因这而起。
她的一生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追溯到那个秋天里发生的事情。
她成了告密社区的一分子。专政把朋友变成了敌人,即使是尽责的人也难以自保。当德国人到来时,一切都在继续,但角色完全颠倒了。那个时候,你就得告发犹太人和共产主义分子,她只是做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工作,适应环境,谋求生存。对一个犹太女孩,或者小杂种来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可如果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切实可行。
隐瞒自己的生理性别着实不易,在达豪集中营尤为如此。若没有指挥官的保护,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对他来说她就是个蜈蚣,偷听消息的人,既是个男人也是个女人。
心理上,吉拉·博科维茨是个双性人,或者都不是,不过从表面看,社会上的利益促使她变成一个男人,因为这更现实。她曾娶了锡格蒂纳的一个女孩,叫亨丽埃塔·诺德兰,婚姻十分美满。她给予了亨丽埃塔安静和定时扮演妻子的角色。
她从未奢望过能娶到比她更好的妻子,不过最近几年亨丽埃塔逐渐成了负担。
安德斯·维克斯特劳姆也是如此,因此需要谋划一个意外事故。
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高耸的树木挡住了城市里的噪声,她的生命只剩下三分钟。她是十年之前认识的自己的处决者,那时玛德琳才十岁。
她背叛自己父亲和哥哥们时也是十岁。
现在,玛德琳已长大成人,对许多生命耿耿于怀。
吉拉·博科维茨细听脚步声,可依然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吹树的婆娑声和地底下鬼魂的声音。一声低沉的呻吟。
“乌克兰大饥荒。”她喃喃道,把身上那件带着白色十字架的外套裹得更紧了。
往事一幕幕涌现在眼前。干枯的脸庞,憔悴的身体。死猪身上的苍蝇,记忆中坐在餐桌旁的父亲,手拿银制的餐具。白色的盘子里盛着一只鸽子。父亲向来吃鸽子,而她吃青草。
乌克兰大饥荒带走了她妈妈的生命。他们把她埋在了城镇外面,可是坟墓被一大群饥饿难耐的人掠夺,因为刚死的人是可以食用的。
战争期间,纳粹分子用整个种族的人皮制作手套和肥皂,这两件东西现如今都在为了赚取门票在博物馆展览。
所有令人恶心的事物到了博物馆都不足一提。
如果她感到恶心,那么所有人都会恶心,她之前还怀疑她来到丹麦是个巧合,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多的防腐尸体。死者的头颅被钻孔机打了很多洞,为了让幽灵跑出来,然后将它们放进沼泽地沉陷下去。
巴比谷不远处是洞窟修道院,里面存有僧侣的木乃伊,他们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关在狭窄的洞里好接近上帝,现在被存放在玻璃陈设柜里,身体就像小孩子的一样。它们被布盖着,但是皱皱巴巴的手伸了出来,有时会有只苍蝇试图飞到玻璃后面,爬在手指上,啮噬着上面还可以食用的部分。黑漆漆的洞穴里面的尸体是展览品,把它们带走的价格是一根细蜡烛的价钱。
突然,她听到了脚步声,鞋跟撞击着石头,脚步很慢目的性却很强。这意味着她的生命只剩最后大约一分钟的时间。
“结束了,”她小声说,“来我这边。”
她心想着她创作的艺术,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都没有解释。艺术创造它本身,因为它既难以言喻又简单原始。
那是真知,是孩子的游戏,无需表达。
如果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两个哥哥死在巴比谷,如果妈妈活了下来,没在那场饥荒中死掉,她永远都不会强迫两个哈萨克兄弟徒手自相残杀,而自己穿成妈妈、一个真正犹太女人的样子在一边观望。
小杂种形容了她所做的一切。小杂种是忏悔,是总结,同时也是生命和死亡,将失去的冻结了的一幕幕。
长大成人是违反童年同时又否定真知的犯罪行为,一个没有性或者性意识不强的孩子更靠近原始和本源。发现自己的性是对抗原始创造者的犯罪行为。
我是只昆虫,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心想。脚步声逐渐放慢,然后停了下来。我是个蜈蚣,多足蜈蚣,没人能为我解释。理解我的人将会和我一样病态。没有分析。把我交给呻吟的大地吧。
当子弹穿过她埋下的头时,她什么都没再想,可她的大脑记住了“砰”的一声,小鸟拍打着翅膀消失在夜空。
然后是乌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