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里普街,第二段台阶

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王的传说是个很古老的复仇故事。

俄狄浦斯小时候去找皮提亚时,皮提亚预言他会杀掉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忒拜的国王,并迎娶自己的母亲。为了摆脱命运,这个男孩的父母决定杀死他。可是被安排杀死俄狄浦斯的杀手对他起了怜悯之心,并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俄狄浦斯在对预言不知情的情况下,弑父娶母,也就是国王的遗孀。

谋杀,背叛,复仇。

一切都周而复始。

伯格曼一家就是玩火自焚,玛德琳不想参与到这个恶性循环里来。

在蒂沃尼游乐园,玛德琳偶然遇到过维多利亚·伯格曼,她以为拉着她妈妈手的男孩是她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她当时一时冲动,行为过激。

这次,她是在斯堪斯蒂尔桥上遇到的她,也就是维戈见到她的地方,但没有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此刻,玛德琳就站在克利普加坦的台阶上,她是一路跟着一辆驶进索德马尔姆的蓝色小汽车来的。

她盯着马路对面这个女人,正是她的妈妈。

维多利亚·伯格曼。

她蜷作一团,好像冻僵了一样。

玛德琳下了车,匆匆忙忙过了马路到达人行道,离她还有十米的距离时,她的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里面有把冰凉的金属左轮手枪。

枪膛里装了六发子弹,毅然决然,冷若冰霜,目的明确。

解放自己的关键时候。

一个男人关上车门,维多利亚·伯格曼赫然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接着拐角处的商店开门了。一个老妇女走出来,在门口驻足,笨手笨脚地拿着个袋子,朝通往教堂的台阶走去。

是她妈妈的那个女人跟上了这个老太太。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每个人跟随另一个人,玛德琳意识到自己一直都跟在别人后面,仅有几步之遥,总是活在生活的后面。她一直觉得自己盯着别人的后背在看,可当她追上他们,杀了他们,仍然不能超过他们。他们从来都不在她的身后,一直都在她的前面,或者在身边,像一张张模糊不清而又令人不安的空洞的脸。

玛德琳发现维多利亚·伯格曼跟她一样,让高跟鞋磨得脚疼难耐。

她的脚一跛一跛的,好似踩在玻璃上,玛德琳瞥见了自己二十年之后的样子。她的身体弱不禁风,一刻也没闲下,一辈子颠沛流离,漫无目的。

如果他们没有把我从你身边带走的话会怎么样呢?玛德琳心想。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没有博—奥拉,没有夏洛特。

这些年她会不会过得好一点呢?

那个是她妈妈的女人对那个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老太太已经走到台阶中央的地方了。不过玛德琳什么也听不到,只有记忆的声音。

夏洛特对哥本哈根大学医院的精神病医生撒谎,还在医院的停车场朝她大喊大叫。

夏洛特尖声斥责她是个极其讨厌、没人要的孩子,她的到来毁了夏洛特一辈子。

夏洛特发现,她在观看养父母藏起来的录像时惊讶万分。

三个女生,一个在吃粪便。

周围的人都戴着猪面具。

跟维戈农场上的猪圈非常相似。

作为偷看录像的惩罚,她住进了地下室,期间,博—奥拉每晚都去会见她。

如果和自己的亲生妈妈一起长大,自己的童年会是什么样子呢?

玛德琳对突如其来的感情没有作好准备。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她很久都没有感情了,久到身体里只藏有关于它们的记忆,和任何事情都没有关联。

百感交集,唯有化作一滴泪,滑过她的脸颊。

一滴孤独而又沉重的泪水,一直在追寻得不到的东西的泪水。

那位老妇人爬向第二段台阶,消失在了黑夜中。

维多利亚·伯格曼仍伫立在原地,倚靠着栏杆。在她身后,索菲娅大教堂的轮廓像一座巨大的灯塔,直通云霄。

玛德琳向前几步,在台阶尽头停了下来,从后面盯着这个佝偻的背影。

接着,她看到这个背影慢慢站了起来。维多利亚抬起头,她苍白的手紧紧地抓着栏杆。

相对于活着,死亡要丰富许多,玛德琳心想,她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左轮手枪。

生活千篇一律,很容易习得。

一段动人心魄的旅程,希望不再,无需解释的话语。

维多利亚转过身,有那么一瞬,她们相互对望。

她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击打着满是礁石的海滩。

一滴泪水滑落,只为那被偷走的过去,意识到自己已到达尽头,只有回头路可走时,她感觉又冷又累。她非常想驱走寒冷,暖和起来。

她脑中全是一幅幅画面。

她期待拥有的记忆冲刷着她过去的一幕幕,一个浪头呼啸着打在了长满海藻的岩石上,渐渐平息,慢慢地退回到大海。

一个抱着女儿的母亲,柔软的乳房透出的温暖让人踏实,一只手亲切地摸着她的下巴,轻抚她的头发。

一个女儿正在给妈妈画一幅画,微笑的太阳挂在蓝蓝的天上,绿草坪上有个女孩和狗狗在嬉戏。

一位妈妈正仔细地清理着女儿手指上扎的一块碎玻璃片。她拿来了绷带,虽然根本没必要,还有热巧克力和芝士三明治。

一个女儿拿着为妈妈缝的围裙放学而归,蓝色的,上面有红色的心形,缝得歪歪扭扭,不过不要紧。妈妈为女儿感到骄傲。

玛德琳脸上的泪水干了,一滴渴望的泪珠被皮肤吸收了,仅留下一道淡白色的盐痕迹,几乎看不出来。

她们本应该关爱对方。

本应该。

可已经没机会了。

维多利亚的眼神在一层疯狂的面纱后面,隐蔽而又遥远。她看不到我,玛德琳心想,我是看不见的。

她的手松开了紧握着的左轮手枪。

妈妈,她在心里说,我为你感到难过,让你活着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惩罚了。你跟我一样,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像一本还未开始的书的一页空白。

维多利亚·伯格曼开始往上爬,一开始十分缓慢,不一会儿就加快了脚步,步伐也更加稳健。她爬上第一段的阶梯,接着爬第二段。

然后她就消失不见了。

玛德琳知道自己做对了。

什么也不需要做了,她的身体倒了下来,带着那么一小会儿的释然。

从现在开始,你们在我心里都死了,她心想。我在这里卸下了重负,精疲力竭,会有其他人来接这个担子。

她还有一件事要做,巴比谷,之后她将再也不回来,她心意已决,会把母语留在这里,她将再也不说一句瑞典语和丹麦语,只字不说,至死不说。

“对不起。”她悄声说,没有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