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玛德琳想,她看着客舱里小卫生间的镜子。生活几乎像一个觉察不到的哈欠,还没等你意识到它的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轮船摇晃着,她抓着门框,坐在床铺上。桌子上有一杯冰块,旁边是一瓶打开了的香槟,她往刷牙用的杯子里倒了第二杯酒。
有一天,你站在那里,嘴角挂着愚蠢的微笑,回忆着你曾经的希望和梦想,她想着,同时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小口香槟。气泡弄得她上颚发痒。熟透了的果子的味道,还有细微的矿物质、香料和烘烤的咖啡的味道。
她的记忆充满了平凡的记录,大多是空白的。那些逝去了而没有留下任何值得记忆的日子。永世长存的只有等待。是的,她等得太久了,以至于将时间与等待等同。
还有其他的日子,那些造就了今天的她的恐怖时刻。她在丹麦长大的几年,就像充满了白色洗涤剂的洗衣机里的红色内裤。
玛德琳戴上耳机,把耳机插到手机上。她躺在铺位上,听起来。
快乐师团乐队。先是鼓,然后是快节奏的贝斯,一个简单的前奏,最后是伊恩·柯蒂斯单调的声音。
轮船不规则的晃动和摇摆让她放松下来,门外吵闹的喝醉的人们,因为其不可预知性而让人感到宽慰。意外并不会让她害怕,安全反倒让她忧虑。
雨抽打着舷窗,仿佛伊恩·柯蒂斯在用他那含混的声音为她一个人歌唱。
她眼中的迷茫说明了一切。她失去了控制。
这位歌手只有二十四岁,却经受着癫痫的折磨,最后自缢而亡。但是她不会自杀,那意味着失败,意味着把胜利拱手让给他们。
她泄露了过去的秘密,还是我又失去了控制。
她想着那个曾经自称为她的妈妈的女人,曾经说,因为她并不是玛德琳真正的妈妈,所以她更愿意玛德琳称呼她的姓氏。而在其他场合,则决不能让别人知道玛德琳是家里的养女。这既专制,又让人蒙羞。
但是这并非她必须死的原因。
如果你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成年男人性侵一个年幼的女孩,你便迅速失去了祈求怜悯的权利。如果你以观看赤裸的、被注射了药物的年幼的男孩在猪圈里打斗为乐,而且当其中一个男孩死了,也并不在意,那么你便配不上任何宽恕。参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想,同时想象着他们的尸体躺在她面前的情景。
暴怒在她内心酝酿,她用力揉着太阳穴。她知道,把自己比作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很疯狂,但那就是她培育了一生的自我形象。一个带着她驯服的狮子去学校的女孩。一个人人害怕的人,一个人人敬重的人。
几个小时后,距离玛丽港还有一半路程,在奥兰群岛中,她沿着走廊朝船头的夜总会走去。她既不能太迟,也不能太早。
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然后她就能继续前进,重塑她的未来,而不会有过去的声音在她耳边吵闹。
酒吧里满是人,玛德琳一路挤着才到了她的桌子边。音乐很吵,两个女人在一个小舞台上表演,后面是一个卡拉OK机。她们跑调得很厉害,但是观众喜欢她们挑逗的舞姿,到处都是口哨声和鼓掌声。
你们就像那些驯服的牲畜,她想。
夏洛特正独自坐在那扇全景窗户旁的一张桌子边。
那个她从未叫过妈妈的女人穿得很拘谨,一件黑色的夹克,黑色的衬衫,一条灰色的紧身裤,玛德琳觉得这像是参加葬礼的装束。
夏洛特直直地盯着她,她们长久以来第一次四目相视。
“所以……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又见面了。”夏洛特眯着眼睛说,打量着她。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还愚蠢地以为我们算是绝交了,”她继续说道,“但是当我找到博—奥拉的时候,我感觉你可能会回来。”
玛德琳在夏洛特对面坐下,直视这个女人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自己想笑,但是嘴唇不听使唤。她想回答,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花了数年准备她的控诉,她还是突然目瞪口呆了。
就像没电了的机器。
“警察问到你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夏洛特把每一个音节都咀嚼了好几遍,仿佛这些字句有苦味,她想尽快把它们吐掉。有时,她的嘴动了动,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看起来在痉挛。她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捡拾桌子上并不存在的碎屑,然后深吸一口气,接着再长叹一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她不耐烦地问道,玛德琳在这个即将没命的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残忍之外的东西。在夏洛特绿色的虹膜后面,她察觉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不知所措。
她真的不明白吗?玛德琳想。
不,这不可能。毕竟,她也在场。她站在旁边,冷眼观看。
另一方面,无知和单纯是邪恶的同义词,她想。
我恨,恨,恨……
她摇了摇头。“是的,我回来了,我觉得你知道其中的原因。”
夏洛特扑闪着眼睛。“我不知道你——”
“你非常清楚,”玛德琳打断了她,“但是在你做你必须做的事情之前,我想知道三个问题的答案。”
“哪三个问题?”
“首先,我想知道,我怎么会落到你们手里?”玛德琳问道,不过她想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问生活的意义、一切的意义,或者一个人能承受多少悲伤一样。
“这个简单,”夏洛特回答,仿佛她并没有理解问题的真正含义,“你外公本特·伯格曼因为一个基金会的工作认识了博—奥拉,他们决定应该由我们照顾你,因为你妈妈那时有些疯癫。”
她只是避重就轻,玛德琳想。
“但是你总是非常顽固,我们不得不对你严厉一些。”夏洛特继续说。
玛德琳想着那些夜里进入她房间的男人。在她身体内形成一个小硬球并逐渐变成一块石头的一切,那石头从此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无法回答,因为她并不明白这个问题,玛德琳想。不过她杀死的其他人也没人明白。当她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愚蠢地盯着她,好像她说的是另一门语言。
“是谁决定给我做手术的?”玛德琳没有对夏洛特所说的话作任何评价,继续问道。
夏洛特冷漠地看着她。“博—奥拉和我,”她说,“很显然,是在征询了医生和心理专家的意见之后。你常常打架咬人,其他孩子都害怕你,所以,最终我们放弃了。我们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玛德琳记得在哥本哈根他们是如何关掉她内心的声音的,但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什么都感觉不到。
在哥本哈根之后,只有冰块还有些味道。玛德琳意识到,在这里,她同样遇到了死胡同。她永远也无法知道为什么。
她一直在寻找答案,并杀掉了那些在当时、现在、永远都掩盖真相的人。
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你认识我的生母吗?”
夏洛特·西尔弗贝里伸进手提包,拿出一张照片。“这就是你疯癫的妈妈。”她咆哮道。
她们一起走到甲板上。雨已经停了,天空很静谧。波罗的海在夜晚是湿漉漉的蓝色,黑暗的大海动荡不安。
翻滚的波浪险恶地拍打着辛德瑞拉号客轮的船尾,发出巨大的嘶嘶声;猛烈的海水击打着船体,扬起一阵水雾,像小雨一样飘落在前甲板上。
夏洛特茫然地看着前方,玛德琳知道她已经决定了。她已经作出选择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话说完了,剩下是只有行动。
她看到夏洛特朝栏杆走去。那个她从未叫过妈妈的女人弯下腰,脱下靴子。
她爬到栏杆上,纵身跳入了黑暗的海水,没发出一点声音。
辛德瑞拉号客轮不屈不挠地前行,甚至没有减慢速度。
我在干什么?玛德琳想,空虚穿透了决心的壁垒。当他们都死掉了以后,我就会自由了吗?
不,她意识到,她从白纸一般的明净,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