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吉拉

吃自己的孩子是野人的行为!

——苏联宣言,乌克兰,1933


父亲吃过鸽子,他正讲故事给他的女儿小吉拉听。

“亲爱的女儿。”

她饿了,但是只能吃草,在隔壁房间里男孩的状况可能更糟。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走累的时候就会倒下。

“故事,关于船和女巫。”

父亲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闻到了他的口臭。“从前,有一个爸爸和妈妈,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吉拉·博科维茨。她特别小,但是长得很快,就像你一样……”

他笑了,戳了戳她的肚子,让她发笑,但是她没有笑出来。

“有一天小吉拉对她的爸爸说:我想要一艘金子做的船,它的船桨得是银子做的,这样我就可以为你和我的哥哥们找食物了。求求你了爸爸,给我一艘这样的船吧。”

“求求你了,爸爸。”她低语道。

“小吉拉得到了这艘金银做的船,每天她都下水捕鱼,把食物带给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兄弟们。每天晚上她的妈妈都回去河边喊:快上岸吧,小吉拉。”

妈妈病了,她觉得。她的嘴巴黑了,脸色苍白。

爸爸看着她。“小吉拉是怎么说的?当她妈妈呼唤她的时候?”

“金船,让小吉拉上岸吧。”她说,听见了妈妈在床上咳嗽的声音。爸爸的手冰凉的,他的脸发着光。可能是发烧了。住在街尾的小女孩就是因为发烧丧了命,然后被她妈妈吃了。那个女孩的妈妈是一个丑陋且吝啬的巫女,不像她自己的妈妈,她生病前淳朴得可爱。

“是的,就是那样的。每天如此,过了很多年。小吉拉慢慢长大了,她的妈妈每天去岸边呼唤她,直到有一天晚上……”听见躺在床上的妈妈又咳嗽了,他沉默了。

但是吉拉不想听到妈妈咳嗽。“接着说啊。”她哭了起来,爸爸把她举起来后她又笑了。“和女巫一起进烤箱!”

他把她高高地举起。现在他又戳了她的肚子,这次比较好玩了。

但是很快妈妈咳得更厉害了,爸爸高兴不起来了。他变得沉默严肃起来,把小吉拉放在了地上,手摸着她的头发。

她能看出他的悲伤,但是她想听故事的结局,当那个巫女全身燃烧起来的时候。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照顾你的妈妈,她需要喝水。”

家里没有水啊,吉拉想。天气又热又干燥,妈妈说过地里的、所有的东西都死了。妈妈还说她快要死了,快要咳死了。慢慢死去,就像庄稼一样。

“拿水也没用。”吉拉说。

爸爸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他大概知道原因了。因为他总说妈妈是个预言家,一个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的人,而且她说的总是对的。

“妈妈说她快死了。”

他眼眶湿润了,没有答话,但是牵起了吉拉的手。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了衣橱旁,拿出了他的帽子和外套,即使他觉得外面很热。他身体发抖,走了出去。

吉拉站在窗边,看着爸爸往街上走去。她知道外面危险,只有爸爸可以出去,她妈妈、她兄弟、她自己都不可以出去。外面都是尸体,而这些尸体会被吃掉,因为除了草、树叶、树皮、树根、虫子和昆虫,没有什么可以吃了。全吃光了。除了把尸体吃了,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吉拉·博科维茨从未吃过鸡肉。

爸爸说他偷了点鸡肉,但是她不信。

现在就在她的盘子里。她的兄弟们一点都不想吃,当她吃了一口之后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遗憾的是妈妈死了,她尝不到了。

她大口地吃着湿湿的肉,感觉力量又回来了。但是她并不高兴,因为她一直都在想着她的妈妈。

她妈妈死的时候的样子。她的皮肤泛黄,嘴巴是黑色的。身体蜷缩,骨瘦如柴。

她临死前的几天不停尖叫。

从那时起,家里就安静了。

吉拉想念她生病以前的样子。那个时候,她会让吉拉坐在她的腿上,喝杯子里温热的牛奶。她会想起一些有趣的游戏。她会和爸爸亲吻拥抱,幸福快乐着。她会把吉拉抱进怀里,读摩西五经。

最后的一点鸡肉尝起来最美味,吉拉意识到,它美味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以后她再也不会吃到爸爸拿来的那么美味的鸡肉了。


根据“夜与雾”指示,危害第三帝国安全的公民都将被处死。任何违背“夜与雾”法规的人或者藏匿敌人情报的人都将被逮捕。

——德国宣言,第二次世界大战


十二年后,吉拉·博科维茨来到了正在瓦解的德国旅游。她依然记得爸爸带来的鸡肉的味道。

涂有红十字的白色公车也不再能保证可以自由通行,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国际条约了。车顶带有红十字标记的货车很容易成为英国空军的攻击目标。英国空军拥有着天空的绝对管辖权。但是德国设的路障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因为车队由盖世太保护送着。

吉拉相比较她的那些狱友来说更加坚强,是为数不多的仍然保持清醒的人之一。

当他们离开达豪集中营的时候,有四十四个男的,连她在内一共就四十五个人。至少有四个人死了,七个人在路上也濒临死亡。所有人都在遭受着疖肿、伤口感染和慢性腹泻的折磨,除非生活必须的供给可以及时到位,否则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她的状况也十分糟糕。她的脖子上有四个大痈疔,她的胃也一团糟,几周前她阴部的感染让她很困扰。她大腿内侧的血管破裂了,好像是血液中毒一样,但是她在车上无法得到治疗,因为她的外生殖器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谁都不能知道这事,唯一知情的人大概没能在战争中存活下来。

她的秘密在她那个时候之所以可以一直保守住,是因为当时的守卫长官从一开始就比较喜欢她。或者说喜欢他,取决于你怎么看这件事。这个胖长官喜欢双性人,或者说蠼螋、马屁精,像他叫他们那样,现在他要抓住机会获得专属于自己的奉承者,以此获得一些保护和时不时的食物供应。

正是那个胖男人给她的胯部带来了伤害,但是尽管感到羞耻,她从未试图从集中营逃跑。现在,虽然别人在说她就要获得自由了,她还是在准备着逃跑。自由不是别人给你的,而是你自己的选择。

是你自己争取的。

在她的口袋里,吉拉·博科维茨有一份可以证明她是丹麦公民的文件,凭此可以接受汉堡附近的诺因加默集中营的救治,然后可以转入丹麦的隔离区。但是对于她来说,真相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因为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事了。没有什么比真相更虚伪的了。

她的口袋里还有一个拇指夹,一个小小的木质钳子,是守卫长官给她的,帮她分散痛苦时的注意力。之前帮她对付头疼和胃痉挛,现在帮她对付胯部的搅拌机一样的疼痛。她把拇指夹放在她的拇指上,用力夹紧。一圈,又一圈,同时,她环顾巴士内部。

这里的恶臭味和忧虑感与达豪集中营里的一样。

吉拉闭上了眼睛,试图去想像自由,但是好像自由从未存在过,也不会存在。无论是进达豪集中营之前还是之后都不会有。那里有着记忆,但是感觉却并不属于她。

两年前她来到了乌克兰西部的伦贝格,十三岁,但是身体却是一个二十岁的男儿身。她从德国军用车里偷了一个手提箱,被盖世太保逮捕了,变成了成千上万个“夜与雾”被拘留者之一,这些人是要被送往处决营的。

她到的时候德国人没有检查她,只是给了她一些工作服。没有进行药物治疗的必要,她很健康很强壮。

她那时候喜欢强制性劳动的,无论是挖水沟还是组装机器。因为她的身体变得更强壮了,她喜欢看到她的同伴们举手投降,一个接着一个。她比所有的成年男人都更强健。

快结束的时候变得越发艰难,但是她坚持到了最后,等到了白色巴士的到来。

只有斯堪的纳维亚的公民才会被带走,当最后一个丹麦人的名字被叫到的时候,吉拉举起来她的手。

他们给她穿上了灰色的外套,画上了白十字的标记,表明她是个自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