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姆巴曼亚尼……玛玛尼曼依米……
索菲娅·柴德兰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
她梦到和一个年长的男人在山中徒步。他们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她记不得是什么了。那个男人让她看一朵平凡的小花,并让她把它挖出来。土里很多石子,她弄伤了双手。她终于把整株花挖出来了,他让她闻一闻花的根部。
闻起来像一大束玫瑰花。
蔷薇根,她想,然后走出去进了厨房。
她最近总是偶尔感到头疼,但通常一个小时左右就好了。这次,她却觉得不好,就像它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等待咖啡的时间,索菲娅快速翻看她在跟维多利亚·伯格曼谈话的过程中所做的记录。
她读道:桑拿,雏鸟,小狗布偶,祖母,跑,录音带,声音,哥本哈根,帕杰兰塔,蔷薇根。
她为什么会写下这些字眼呢?
可能是她觉得对维多利亚有重要意义的细节。
她点了一支烟,继续往下翻笔记本。在倒数第二页上,她看到一些新记录,都是上下颠倒的,好像是她从另一个方向在笔记本上做的记录:烧光,鞭打,在肉体中寻求美好……
起初,她并没有认出是谁的笔迹。弯弯曲曲的,像孩子写的,几乎认不出来。她从包里拿出一支笔,试着用另一只手写这些字。
她意识到这些字是她写的,不过是用左手。
烧光?鞭打?寻求美好?
索菲娅感到有些眩晕,除了头疼,她还听到脑袋里轻轻地嗡嗡作响。她想出去走走,也许呼吸点新鲜空气头脑能清醒一些。
脑袋里的嗡嗡声更大了,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街上孩子的吵闹声透过窗户传进来,一股辛辣味刺激了她的鼻子,是她自己的汗水。
她站起来想去打开咖啡机,但她看到咖啡机已经打开了,就转而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杯子。她把杯子倒满,回到餐桌旁。
桌子上已经有四个杯子了。
一个是空的,其他三个都倒满了咖啡。
她感到自己记忆力衰退了。
仿佛她一直在重复,像是进入了一个怪圈。她醒了多久了?她想。她真的去睡了吗?
她努力打起精神,绞尽脑汁思考,但是,她的记忆仿佛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过去的记忆,都是关于拉斯和他们的纽约之行。但是他们回家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在塞拉利昂的往事就像她跟塞缪尔的谈话一样清晰可见,但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街上的吵闹声很大,索菲娅开始焦躁地在厨房里来回踱步。
她的另一部分记忆更像是凝固的画面和印象。她去过的地方,她遇到的人。
但是毫不连贯,也没有面孔,只是一闪而过的片段。月亮看起来像灯泡,或者反过来?
她走进门廊,穿上外套,然后照了照镜子。塞缪尔的手弄的瘀伤开始消退了。她把围巾又在脖子里缠了一圈,好遮住它。
还不到十点,夏日的天气已经很热,但是,这热量似乎触不到她。她眼睛向内聚焦,想努力弄清楚自己怎么了。
一些她辨认不出的想法一闪而过。
维多利亚·伯格曼所讲的身体遭受暴力。她想,当一个人的幻想、冲动以及欲望超出社会的接受能力而变得有破坏性时,谁来作决定。
维多利亚关于善恶的言论,邪恶如同癌症一样,可以在一个表面看上去健康的生物体内生存并生长。或者,这是卡尔·伦德斯特劳姆说的?
到了比约恩公园后,她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脑袋里的嗡嗡声变小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家。
维多利亚单调的声音响起。
你敢吗?你敢吗?你今天敢吗,你个懦弱的笨蛋?
不,她需要回家,躺到床上。吃一片安眠药,然后睡上一会儿。她可能只是过度劳累了,她渴望公寓里一个人的黑暗。
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
她营养不良了。是的,一定是这个原因。尽管没有胃口,她必须强迫自己进食,然后尽力不吐出来。她不会呕吐的。
正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好几辆警车响着警报呼啸而过。后面跟着三辆黑色玻璃、闪着警灯的越野车。索菲娅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索菲娅在市民广场附近的麦当劳买了两袋吃的,她从其他顾客激动的话语中得知,青年大道上发生了一起运钞车遇袭案。有人提到了枪击,还有人说有好几个人受伤。
索菲娅拿起食物,离开了。
她到了青年大道,没看到塞缪尔·柏,于是开始往家走。
但是,他看到她了,并跟着她。
她走过警戒线,右转上了东加塔大街,穿过科克斯街,然后左转进入奥索街。
在小公园前,塞缪尔追上她,拍了一下她的背。
她吃了一惊,转过身。
他快步走到她前方,她转了一圈才看到他。
“嘿!好久不见了,夫人!”塞缪尔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后退一步说,“汉堡吃得完吗,吃够了汉堡还是烦透了我?看你都吃了两个人的量。”
她仿佛停止呼吸了。
镇定,她想,镇定。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到了颈部。
镇定。
她听出了“坦率的塞缪尔”的语调,并意识到塞缪尔观察她一段时间了。
微笑。
她面带微笑地说还有吃的,并提议他们去她的住处吃。
他也还以微笑。
很奇怪,看到他的微笑,她的恐惧很快消失了。
她突然知道该做什么了。
塞缪尔拿过去一袋,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恩斯提亚纳斯街,转上市长大道。
她把装着汉堡的袋子放到客厅的桌子上。他问自己能不能先去冲个澡,然后再吃东西,她就给他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关上了浴室门。
怎么回事?
桑拿,雏鸟,跑,录音带,声音,哥本哈根,蔷薇根,烧光,鞭打。
水管咕噜噜作响。
“索菲娅,索菲娅,镇定下来,索菲娅。”她小声对自己说,并努力缓缓地深呼吸。
雏鸟,跑,录音带。
她等了一会儿,才回到客厅。汉堡散发出一股煳了的肉味。
烧光,鞭打。
她突然感到反胃,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
桑拿。
淋浴的水在流,她的脑袋里全是维多利亚的声音,仿佛要吞噬她,吞噬她的大脑。
她听着维多利亚这个声音讲述了她的一生,却从没有适应过。
你敢吗?你今天敢吗?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加油,她想,我必须镇定。
她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疲惫。疲惫,精疲力竭。
她打开厨房的水龙头,但是水似乎不愿意变凉,她在脑海里看到水被从她脚下深处的古老岩石中抽出来,那里热得像地狱。
她被喷出来的水烫伤了,她看到眼前出现了火焰。
孩子们在篝火前面。
玛姆巴曼亚尼……玛玛尼曼依米……
索菲娅想起了孩子们唱的那首歌,不禁浑身发抖。
她走进门廊,在包里找那盒帕罗西汀。
她努力积攒足够的唾液好把药片咽下去。她喉咙干燥,但她还是把一片药片放进了嘴里。她没想到药片这么苦,当她努力往下咽的时候,它却粘在喉咙里了。她咽了一次又一次,感觉到它顺着喉咙一点一点往下走。
你今天敢吗?你敢吗?
“不,我不敢。”她平静地低声说,身体跌靠在门廊的墙上,“我坚不可摧。”
她蜷在那里,等着药物起作用。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等待,摆脱不了的低沉的声音。
桑拿,雏鸟,小狗布偶。
她不断地想着布偶狗,镇定。“布偶狗,布偶狗。”她自己重复着,为的是赶走那个声音并重新掌控自己的思想。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这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个她再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她挣扎着站起来,去回复在她即将失控的时候命运扔给她的手机铃声。这通电话是回家的路,连接着她和现实世界。
只要她能接电话,她就能回到现实中来,找到回家的路。她知道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想法让她有了力量握住手机。
“喂?”她低声说道,身体又顺着墙滑下去了。她做到了。她抓住了救生索。
“喂?有人吗?”
“是的,我在。”索菲娅·柴德兰回答,再次确信自己回家了。安全到家。
“好的,你好……我要找维多利亚·伯格曼。这是她的电话吗?”
她挂断了电话,哈哈大笑起来。
玛姆巴曼亚尼……玛玛尼曼依米……
突然,她听到了维多利亚的声音,立刻站起来,看着四周。
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吗,你个懦弱的笨蛋?
索菲娅顺着声音走进客厅,但是房间里没有人。
她觉得自己要抽支烟,就去摸口袋。她一阵乱摸,最后找到了一支,放进嘴里,点着,吸了一大口,等着维多利亚再次发声。
她听到塞缪尔在浴室里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你今天不在排风扇下面抽烟了?
索菲娅为之一惊。维多利亚怎么知道她经常这么做的?她来这里多久了?不,她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可能。
你的厨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维多利亚,你是什么意思?”索菲娅尽力重拾自己的职业角色。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害怕了,她要保持镇定,恢复理智。
浴室门打开了。
“你在自言自语?”
索菲娅转过身,看到塞缪尔光着身子站在门口。他仔细地看着她,身上的水往下滴。他笑了。
“你在跟谁说话?”他环视房间,“这里没有其他人。”塞缪尔朝门廊走了几步,然后朝门口走去,“谁在那儿?”
“不要提她了,”索菲娅说,“我们在捉迷藏。”她抓住塞缪尔的胳膊。
他看起来很吃惊,把手抬到她的脸部。
“你的脸怎么了,夫人?看起来很奇怪……”
“穿上衣服,去吃东西,快凉了。”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又递给他一条毛巾。他裹在身上,走回浴室。
她关上浴室门,从手提包里拿出那盒戊巴比妥,全部倒进了那杯可乐里。
你也要把他关起来吗?
“维多利亚,求求你,”索菲娅乞求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你在公寓里囚禁了一个小男孩,在书柜后面的房间里。
索菲娅感到莫名其妙,她变得越来越不安。
然后,她想起了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的意义,那时她被绑着,坐在森林里的一个沟里。
玛姆巴曼亚尼……玛玛尼曼依米……
邋遢的孩子……一定有个肮脏的阴道……
你这个令人作呕的胖妓女。用刀片割你的手腕,就对你没有一点作用吗?
索菲娅想到自己过去常常坐在艾尔莎姨妈的房子后面割自己,用长袖上衣掩盖流血的伤口。
而现在,你买的鞋都小,为的是让你记住那种痛。
索菲娅低头看着她的双脚。因为多年的自我折磨,脚后跟上有难看的老茧。手臂上也有刮胡刀片、玻璃片和刀子的伤痕。
突然,她的另一部分记忆的门打开了,之前模糊静止的画面变成了连续的电影片段。
爸爸的手,妈妈审视的眼神。坐在摩天轮上的马丁,菲里斯河边的码头,接着是失去他的自责。乌普萨拉的大学医院,药物,以及治疗。
锡格蒂纳的种种,戴着面具、把她团团围住的女孩们。
羞辱。
在罗斯基勒强奸她的男孩们,然后她乘飞机去了哥本哈根,自杀未遂。
塞拉利昂和那些不知道自己恨的是什么的孩子们。
锡格蒂纳的工具室,坚硬的泥地,一只灯泡,蒙住双眼。
同样的画面。
索菲娅已经进入了维多利亚的内心世界,不断地看到维多利亚一生都在努力忘却的经历。现在,维多利亚就在她的家中游走。她无处不在。
还有你每天花费数个小时的录音机,没完没了的谈话。难怪拉斯离开了你。他很可能受不了你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糟糕的童年。是你想去多伦多的性爱俱乐部,是你想要群交。谢天谢地他不想和你生孩子。
索菲娅想反驳,但是发不出声来。可他已经绝育了,她想。
你是个变态。你想偷走他的孩子。迈克尔是拉斯的儿子。你忘了吗?
这个声音这么大,她退缩了,瘫坐在沙发上。她的太阳穴快要崩裂了。
迈克尔?拉斯的儿子?这不可能……
一家人在位于萨尔特舍巴登的家中欢度新年夜的情景,索菲娅看到拉斯和迈克尔举杯喝酒。
你刚把拉斯杀了,就捡起了迈克尔。你难道不记得了?你把电话簿扔到地板上,好让它看起来是自杀。绳子太短了,是吧?
索菲娅远远地听到塞缪尔从浴室里出来了,模糊地看到他在咖啡桌前坐下。他打开装着食物的袋子,吃了起来。她坐在那里,看着他。
塞缪尔大口喝着可乐。
“你在跟谁说话,女士?”他摇了摇头。
索菲娅站起来,走进门廊。“闭上嘴,吃东西吧。”她对他咆哮道,但是他并没有回应什么,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说话。
她看着门廊里梳妆台上方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一半瘫痪了。她认不出自己了。她看起来多老啊。
“怎么回事?”她对着镜子里的人低声说。她走近一步,笑了笑,把一根手指放到那颗二十年前她在哥本哈根的酒店房间里上吊时磕断的门牙上。
模仿。
镜子里的人和自己一模一样。
现在她明白了一切。
然后,她的电话又响了。
她看着屏幕。
十点二十二。
“伯格曼。”她回答说。
“维多利亚·伯格曼?本特·伯格曼的女儿?”
她回头看着客厅。安眠药起了作用,塞缪尔在沙发上睡着了。尽管没了意识,他的眼睛还在缓慢地转动。
“是的。”
我的父亲是本特·伯格曼,索菲娅·柴德兰想。
我是维多利亚,是索菲娅,以及二者之间的一切。
一个她似乎认识的声音问她关于她父亲的问题,她机械地回答,但是当她挂了电话,却一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然后,她清楚地知道当她给父母打电话时犯了一个大错。他们一定是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现在,不知怎么地,警察就找上了门。
这个号码无法查询,但是她仍然会处理掉这个手机。
她抓着手机,看着塞缪尔。犯下了那么多罪行,却又那么无辜,她想,然后走到书柜前,松开了挂钩。打开那扇隐藏的门时,一股陈腐的恶臭扑面而来。
高坐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他斜着看了看从门口射进来的光线。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她走出房间,把书柜推回原位,之后开始脱衣服。她很快地冲了澡,裹着一条红色的大浴巾,然后把公寓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几分钟,通通风。她点燃一根香,倒了一杯酒,然后挨着塞缪尔在沙发上坐下。他的呼吸深而均匀,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他在塞拉利昂当童兵的时候做了很多坏事,但是他没有罪,她想。他是个受害者。
他的想法很单纯,没有受到报复或者嫉妒的污染,这些正是她的生活的动力。
太阳渐渐下山,黄昏笼罩了窗外的一切,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灰色。塞缪尔动了动身子,打了个哈欠,然后坐了起来。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松开了浴巾,挪了挪位置,坐到了他面前。他的目光顺着她的双腿向上,进入浴巾下面。
你现在可以选择了,她想。顺从自己的本能,或者拒绝。
你来选择。
她也笑了。
“这是什么?”她指着他的项链说,“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高兴起来,拿下项链,拿在面前。
“是干过大事的象征。”
她假装很吃惊,当她俯身向前好仔细观察项链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正看着她的双乳。
“那么,你都做了什么,能得到这样的好东西?”
她靠在沙发上,并把浴巾往上拉了拉,好让他看到自己没有穿内裤。他咽了口唾沫,又向她凑近了些。
“杀了一只猴子。”
他笑了,把一只手放在她赤裸的大腿上。
因为他的眼睛看着别处,没有看到她拿出了藏在垫子下面的锤子。
当你没有负罪感的时候,你能作恶吗?她想,然后用尽全力把锤子砸向塞缪尔的右眼。
或者,负罪感是作恶的前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