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陵,廖志弘是你在国民党反动军队里的名字吗?”审讯者整理着桌子上厚厚的一沓信纸。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白炽灯,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和一个无靠背的小凳。审讯者和一个年轻的女记录员坐在桌子后的靠背椅子上,被审讯的人坐在小凳子上。这让审讯者居高临下、威严端庄。
“是的。”赵广陵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双膝上,直挺着腰回答道。他看上去衰老了一截,已没有了一个木匠的粗鄙放浪,倒有一个身陷囹圄者的规矩和无奈。他的目光中有些惶惶不安、惊恐迷惘,又暗藏些垂死挣扎的期冀,仿佛一个不幸落入激流中的人,在向岸边寻找可以救命的东西。这当然没有逃脱老练的审讯者的眼光。这个审讯者跟上次那个不一样,比赵广陵年长,因此看上去更严厉,更有权势。审讯者鄙夷地说:
“赵迅、赵广陵、廖志弘,你以为换一个名字就可以转世投胎、改变你的反革命历史身份吗?”
“形势所迫,不得已……”赵广陵仿佛有些说话困难,干涩着嗓音说。
“哼哼,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你就开始篡改个人历史,隐名埋姓,改头换面,是你们这些国民党残渣余孽的惯用伎俩。1950年审查你的时候, 你就隐瞒你国民党反动军官的身份,参加内战、屠杀人民的历史。解放后你还伪装成一个进步人士,试图混进革命队伍……”
“报告政府,我当年确实追求过进步,我也反对内战,应算是自动脱离国民党军队;我曾追随过民主进步人士闻一多先生,这一点陆杰尧可以证明。”
“你让一个右派分子为你作证吗?”审讯者问。
“他……他现在是右派,可当年,当年他还算是个进步人士吧。他也是反对国民党独裁统治的。”赵广陵知道自己这话太苍白,等于试图让一个坏人来证明另一个坏人的清白。
坏人之间只有互相揭发才是出路。审讯者拿出一份名单,递给赵广陵,“这上面认识的人,你都勾出来,然后说明他们的身份、职务。”
那份手抄写的名单大约有三十多个人名,赵广陵推测他们都是现政权还没有查清身份的前朝漏网人员。有几个名字他还是熟悉的,但不知为什么,赵广陵竟然鼓起勇气说:
“我不认识这些人。”
“一个都不认识?”
“不认识。乱世嘛,人们的身份也乱,连祖宗都不敢认了。”赵广陵的口吻中不无讥讽。
“赵广陵,我们警告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审讯者提高了声音。随后他又冷笑两声,“你不认识别人,别人可认得你。抗拒政府,罪加一等。”
我不当告密者,我只承担我自己的罪孽。这是赵广陵当时的想法,但是回到单独拘禁的囚室后,他就后悔了。逞什么英雄好汉呢?这似乎是妻子在他耳边的抱怨。从被捕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家里音信杳无。尽管赵广陵多次提出要见见家人,但得到的答复是:等查清了你的问题,宣判后你就可以见到家人了。一个丈夫忽然失踪了,做妻子的该到何处询问、何处求告?家中四个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豆芽八岁,豆角六岁,豆荚三岁,豆秧才一岁半。
现在让那一家五口怎么过日子呢?赵广陵不知道。舒淑文这些年在街道缝纫社工作,手指粗壮得早就不敢摸琴弦了。四个孩子中豆秧是唯一的女儿,身子骨最弱,最让赵广陵揪心,真的像一颗永远长不壮的秧苗。赵广陵记得他被捕前三天,还背着豆秧去找一老中医抓药。老中医说,这孩子,气血太弱,你们怎么养的?赵广陵当时羞愧地回答,工作忙。老中医叹口气,说都大鸣大放去了吧。然后埋头写方子。赵广陵当时想,大鸣大放哪轮得到我们这种人,改造还来不及。外面的世界很迷乱疯狂,一个年轻的母亲却要带着四个孩子独自面对,那条狂飙巨浪中的小船,现在没有掌舵的人了。赵广陵每每想到这一幕,不能不悲从中来,愧由心生。我害了他们了。
两年前的一个冬日晚上,豆秧还没有出生,赵广陵还叫赵迅,一个陌生人忽然造访。他让赵迅夫妇关闭了所有门窗后,才撕开上衣内衬的夹层,从里面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递给舒淑文,那场景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交接情报。原来这人是从缅甸偷越国境过来的华侨,他受舒淑文的父亲舒惟麒之托,带来这些年他们在境外的消息。舒惟麒当年带着家人逃到越南后,先在西贡待了几年,然后又辗转到缅甸密支那、泰国曼谷等地。现在已经在曼谷开了家商行,生意做得还不错。这个信使就是舒惟麒的一个生意上的伙伴,民国时期就在云南和缅甸密支那之间做马帮生意。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赵迅家,除了带来这封信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负责安排舒淑文一家偷渡到缅甸,再到曼谷与家人团聚。舒惟麒在信中说:
闻国内运动不断,人祸甚烈,前朝士绅,多罹劫难。吾举家迁徙,流落异国,幸耶非耶,尚难定论。惟念吾家老母及小女淑文,经年生死未卜,音信杳无。倘得苍天护佑,母亲大人与爱女淑文能见此家书,且能旅行走动,切盼与送信者一同启程,以期异国团聚,苟全性命矣。纵抛家别舍,不足为惜。此于母,为不孝儿子之跪求;于女,父命也!来人乃我异乡换帖兄弟,足可信任。去国万里,飘零异乡,念兹在兹,忧心如焚。每逢月圆,徒劳伤悲……
舒父信的后面还有舒菲菲的一页短笺,她首先问候了奶奶和妹妹,述说了思念之情;然后说她在那边教华文中学,权把讲台当舞台,但也活得平安宁静。最后她貌似不经意地说很想念当年迎春剧艺社的朋友们,尤其赵迅赵导演。如果舒淑文跟他联系得上,请代致问候云云。又赋诗一首——“苍狗白云棋局乱,山盟安在锦书难。鱼传尺素何由达,往事如烟不堪看。”
舒淑文读完信后用毛巾捂着嘴大哭一场,对丈夫说,桃花还在为你开放哩。赵迅哭笑不得,安慰妻子道,什么年月了,还桃花梨花的。你想过去吗?舒淑文哭哭啼啼地说,想,我真想我爹我妈我姐了,我真受不了做针线活的日子了。做做针线活也就罢了,不能拉小提琴更是认命了,可我受不了这处处低人一等、成天紧张兮兮的日子啊!赵迅咬紧牙关说,那你就去吧,带着豆芽和豆角去,给我留下豆荚就行了。我赵家总得留个种传后。舒淑文惊讶地问:赵哥你还不想走?当初我姐让你走,你说要留在自己的国家搞话剧。现在你连文章都不能写了,更别说导戏。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赵迅生硬地说,再苦再难,我不会去当亡国奴。舒淑文说,我们到哪里都是中国人,怎么会是亡国奴呢?赵迅说,亡国奴有两种,一种是人家到你的国家来当主人,一种是你到别人的国家去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这时那个赶马大哥说,这位兄弟此言谬也。你家岳丈在那边日子过得也很滋润的,现在已经买洋楼了。钱虽然不好挣,但至少日子过得很平安,不像国内这般运动来运动去。舒淑文得到支撑了,理就一套一套地来了,她说,赵哥,有家才爱国,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你叫我怎么爱国?赵迅正色道:胡说,抗战时多艰难,多少人家破人亡,还不是更爱国,舍生忘死地打日本人?舒淑文又淌眼泪了,说那是打日本人,现在是我们自己挨整。孩子受了气还会离家出走哩。赵迅火上来了,他低声喝道:孩子受再大的冤枉,也是父母给的!哪个父母不打错孩子?那个赶马大哥见状连忙说:我晓得出门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这种时候。你们两口子好生合计合计,明天我来等回话。赵迅冷静下来了,问,我们这一家老小的,路上能安全?赶马大哥拍着胸膛说,兄弟你尽可放心。边境线几千里长,他们想守也守不牢的,我赶马二十多年了,山山水水条条大路小路,如我手掌上的纹路般熟悉。这些年我带过去的人多了,从没有闪失。
终于没有走成。舒淑文冷静下来后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去泰国。首先,她离不开赵迅,家庭不能散;其次,若一旦决定去曼谷与家人团聚,最大的难题不是路途的艰难和偷越国境的风险,不是身处异国他乡寄人篱下的生活,而是舒淑文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姐姐,她现在已经不会再有“桃花过后梨花开”那种洒脱和浪漫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舒淑文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在一个晚上抹着眼泪对赵迅说:“真不愧是当过兵的,一上阵就打连发。”
他们只是请那位赶马大哥带回去一封信,由赵迅执笔,叙说了这些年生活的变迁。当然尽量挑好的说,比如岳父大人已经有三个外孙了(马上就会有第四个了),舒淑文参加了革命工作,在街道办的缝纫生产合作社上班,现在主要担负锁扣眼的工作,过去她只能绣花,现在进步到能纳鞋底、锁扣眼、缝衣服、织毛衣、钉补丁,上个月还被评为“生产能手”了呢;赵迅自己办了一个木器社,因为木工活做得好,还算有文化的人,人们让他当社长,他们现在都是凭手艺吃饭的劳动人民,不写文章,不演戏,就不用担心犯任何错误,衣食无虞、受人尊敬。还有,家里从前的四合院现在很热闹,新搬进来了两户人家了,他们都是国家干部,随时帮助我们改正错误思想。虽然现在生意不如从前了,但这不算什么,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屋里屋外,天下归公,谁还去米线店或酱菜园呢?私有制是一切剥削的根源,是社会不公的毒瘤。人民政府铲除了私有制,改造了我们,我们岂能不感恩戴德,愈加勤奋努力?“寒梅会”的老朋友们虽然不聚会了,但一些人还不时有见面,大家“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都在不断学习、改造,努力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们不能来曼谷为父母尽孝,是因为人民政府改造了他们身上的旧习俗旧思想,让他们对建设国家充满希望和信心。他们过得很好、很健康、很快乐。妻贤子孝,娇儿绕膝,粗茶淡饭,浊酒自娱。赵迅的信写到最后,不能不回想起旧日时光的某些温馨和美好,不能不有面对尺牍就像面对故人那样多的倾诉欲望。剧场散场后,掌声退去,鲜花堆满化妆间,三五个好友同道意犹未尽,一定要去城西门的烧烤摊吃消夜。小酒二三两,闲话嫌夜短。谁谁在台上站错了位置,谁谁又忘了台词,是谁在该悲恸时忍不住要笑,谁又在该放声大笑时却像野狼干嗥。老韩总是要喝醉,刘国栋总是吃到一半就要去会他的情妇,阿Q从不买单,吃到最后总要从人家的烧烤摊上顺手牵羊带走点东西,几根羊肉串,两块烤豆腐,半根鸡翅膀,不管是否油腻、是否干湿,都塞进他那个从装钞票手绢到装写给女人的求爱信的口袋里。月圆之下,春城凉风习习,骑着自行车载舒菲菲回家,一路只有车轮撩人动听的“唰唰”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在路灯昏暗的小巷,在月色愈浓情更浓的浪漫时刻,石板路上自行车如河中小船,颠簸而行。舒菲菲会伸出纤纤玉臂,勾住赵迅的腰,还一路嗔怪,你为什么不往平坦地方走?你为什么不往光亮的地方走?你向往光明,却身陷黑暗;你一腔诗情,却沉默无言。世上最困难的事,莫如有爱不能言,世上最浪漫的事,也是有爱不能言。而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就是命运了。短短数年,故人四散,沧海桑田;浩渺天涯,关山万里,人各一方。赵迅竟然抑制不住自己感慨,随手引陶潜《饮酒》诗一首以作结尾——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多年以后赵迅才知道,他的这封绞尽脑汁挑好话说的家书,还是让舒惟麒血压升高,心率过速。倒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娶了舒淑文,而是这些看上去很光鲜的劳动人民话语,让那个在法国留过学的老泰山捶胸顿足:我舒家前清进士,世代书香,什么时候需纳鞋底打补丁过日子了?)
在接受审查的那段日子里,赵广陵被单独囚禁,门口二十四小时都站着两个持枪的士兵。他的囚禁室有十平米大小,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两沓信纸一瓶墨水一支笔。有一扇开得很高的窗户,上面装有铁栅栏,可以透过窗户看到自由的天空。审查干部隔天来提审他一次,企图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其他漏网反革命的信息。但赵广陵总是让他们失望,而他们也总是声色俱厉地说:“别想再隐瞒、狡辩、抵赖。你要知道,你们国民党反动政权的残渣余孽,落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你顽抗到底不揭发别人,别人总会想戴罪立功揭发你。到最后,只有你判得最重。在监牢里,任何人都只有一个想法:早点出来。你要再跟我们耍滑头,我们会改造你一辈子。直到你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成为一个新人。所以,你唯一的出路,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代,写出你的全部反革命历史来。”
在经历了多次政治审查以后,赵广陵才慢慢醒悟出来,有一种历史是后人用生命秉笔直书的,如司马迁写《史记》;而有一种历史是自己交代出来的,需要用余生去偿还;更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被迫写的交代材料,就像颇富传奇色彩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