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错乱的车痕与马蹄印显得清晰可见。这几日总有雨,但都细微,阻碍不了要赶路的人。
书生沿着痕迹走了一个时辰,身上已经被浸透。
他头戴笠帽,勉强能让视线不被雨水覆盖,身上却没披蓑衣——那东西被他用来遮背在身后书箱了。靴子有点破旧,也不知能不能挡住脚下的淤泥。
这般窘迫的情况下,他脚步平稳,不紧不慢,上半身因负重微微前倾,但依然看得出他这个人是直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为这一个时辰几乎不间歇的赶路而略带急促地呼吸。
前头要入城,城外修了几座亭子。
他却好像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就这么徐徐路过。
亭子里歇息的人托着下巴望着他离开,眸子里透着饶有兴味的光,待人走远了些,她启唇:“天凉了,打个劫吧。”
旁边像是侍女模样、却打扮得英姿飒爽的人着实没懂这二者有什么联系,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惊了一下:“大当家,你不会是想劫那个书生吧?”
大当家道:“嗯。”
“别了吧,穷先不说,那可是身负功名的人,轻易动不得,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官兵追究起来,那咱们本不富裕的寨子又要雪上加霜了!”
纪大当家瞥了手下一眼:“你不懂。”
手下是真的迟了许久才懂。
大当家哪里是想劫财,这分明是想劫色啊。
书生被堵在山路上的时候,手下眼里还透着几分同情。
唉,年纪轻轻,就遇见了大当家这种妖魔鬼怪,真是辛苦了。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大喝一声:“老大,直接绑了人,还是你就地解决?”
大当家:“?”
书生:“?”
这书生细看,竟比远观更有姿色,他脸上无暇,也不知是怎么生得这般细皮嫩肉,眼睛、鼻子、嘴唇……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若不是长时间的赶路让他脸色疲倦,以及这身破旧袍子实在太丑,或许还能更惊艳一些。
此时他被一帮凶神恶煞的土匪围在中间,也神情自若,温声细语地商量:“几位好汉……和女侠,小生身上没什么银财,只有一箱子破书,想来你们也用不上,还请放小生走吧。”
“破书也是书,怎么都能卖些好价钱。”大当家自然忍不住为难他。
长得那么好看,这怎么忍得住呢!她自认天生性格里有几分恶劣,就喜欢看美人可怜的场面,最好能看到他着急,羞愤,气得说不出话,甚至哭。
谁知书生平静的:“娘子若真的想要,拿去也无妨,这些书我已经背下来了,只是它们都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书,算是长辈遗物,可否先放在娘子这儿,等我赚些银子回来,就来赎回它们。”
事后纪阿鱼想了想,自己未免太好说话了,竟真就这么放了那书生走。
不过她也的确想看看一个全身上下连铜板都只有两文,干粮都快发馊了的穷书生,要怎么凑够赎书的钱。
幸好走的时候,她额外把书生身上那件外衫给扒了下来——太丑了。
这时逢秋,书生去的显然是乡试,一来一回倒也不用花太多时间。
好巧不巧,纪阿鱼带人下山溜达,又碰见了这赶路的书生。
纪阿鱼再度领着兄弟们围了上去,讨要那一书箱的债。
书生显然有点懵:“这……小生赶考,考完便回来了,还未来得及筹钱,请娘子再宽限一些时日。”
纪阿鱼笑了:“那不行,万一你反悔不走这边了,我们这箱子书是卖还是不卖?”
她做好了准备,只要书生问“那该怎么办”,她就故作为难地“想一想”,然后让他到寨子里来干活还债。
可这该死的书生居然又有办法:“那某便与娘子约定一年之期吧,一年之内若交不上银子,我的书任由娘子处置。”
纪阿鱼找不出反驳的地方,只能摆出一张不好伺候的脸,冷冷纠正:“现在那些是我的书。”
书生从善如流地点头:“是是,是娘子的书。”
再度把她噎得无话可说。
这下更有点恼羞成怒了,瞧瞧他全身,似乎换了一套行装:“你嘴上说着没钱,怎么还买得起这么好的衣裳,你不会是蒙我,实则把钱偷偷藏起来了吧?”
那书生不急不恼,温和地道:“小生这身衣服乃是去州治偶然被一位夫子看中收入门下,见某衣着寒酸,便慷慨赠予小生的。”
纪阿鱼动动手指示意:“扒下来,我要了,这身好看。”
那书生被人扒了衣裳,也只是露出略带无奈的神情。走的时候还能朝她做个文人的揖。
女土匪头头状若牙疼地嘶了一声,在他身后高声喊:“真酸。”
反正没能把美人喊回头。
后来那书生找了个商队做帮工,每日点货记账,甚至还跟着马车运送货物,总之一个人干了三四个人的活。就这么一两个月的功夫,那条道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
不巧,纪阿鱼不大喜欢在山上待,这个季节的山上光秃秃的没意思,她经常带着弟兄们到山下小镇喝酒,就这么一遍遍地看见那书生。
遇见次数多了,她就想,这个人是不是太嘚瑟了,明知有山匪向他讨债,他却偏要往这边走,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跟前晃悠,怕不是吃饱了撑的。
她找了个机会独自去拦人,尚未说话,书生便主动脱下了衣服。
纪阿鱼:“……”
“我,不,劫,色。”纪阿鱼一字一句地说。
书生心里暗自道:那可惜了。
面上却是一贯有礼的笑:“这是小生的路费,请大当家收下吧。”
纪阿鱼捧着“路费”回去时,觉得自己奇怪极了。她非但没生气,还有些别样的感觉……大概是习惯了那书生的不同寻常之处,所以原本对这人几次打交道打出来的那点轻微的讨厌似乎也没了,反倒觉得他有一丝……讨人喜欢。
当然,单就容貌而言,她一开始就挺喜欢。
没多久,书生交的“路费”已经铺满了纪阿鱼的一整张床。
她本来觉得这东西没什么价值,放在箱子里都嫌占位置,自己又是打死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若说赏给弟兄们吧,一堆粗人穿襕衫,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便拿来压床了。
但是某日她不幸听手下私下里聊天,说道:“咱们大当家肯定是心仪那林三郎,没看人家衣服都拿来铺床吗?这都把人家的衣裳给睡了,睡林三还远吗?”
纪阿鱼:“……”
怎么好好的一件事从这些人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她跟流氓似的呢。
这日纪阿鱼有些失眠,夜里反复琢磨那几句话,觉得白天那小老弟说得也不全错,林三——就是那书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要是娶回来成亲……
妙哉!
只是这林三是要科考的人,他的妻子若是个土匪头子,那搞不好他就不能做官了。
纪阿鱼自认自己虽然爱好做土匪,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至今每个月还往寺庙上香供菩萨呢,绝人仕途这么大的罪过她可承受不起。
这么想着就有些不快,一连几日神色都挺吓人。
没多久,林三便沉浸于温习,甚少来这边了。
于是大当家一天更甚一天的不高兴,到后来寨子里都没人敢主动跟她搭话,生怕哪句话触了她的眉头。
所以几个月后,突然又路过山脚大道的林三郎自然如同送上门来的猎物一般。
纪阿鱼也不想管什么仕途不仕途的了,总之,现在,此刻,她只想把人绑回去发生点什么,不然万一再跑了她往哪找去。
她说做就做毫不含糊,指挥兄弟们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五花大绑的林三郎抬上了山。
还没等纪阿鱼分配这人的去处,兄弟们就直接把人抬进了她的房间。
可以,真不愧是她闲着没事发善心关照痴儿捡回来的弟兄们。
这事办的……太流氓了。
按照她的计划,该把人往柴房一丢,搬个板凳往门口一座,身后站几排小弟,两边各找个壮实的大汉,一个拿棍棒,一个拿鞭子。
然后冷酷地说:“你现在别无选择,要么死,要么从了我——”
啧啧,这多霸气啊,现在可好,直接把人丢床榻上了,显得她多急不可耐似的,丢人。
不过现在不是教训弟兄的时候。
纪阿鱼关上门,将噪音隔绝在门外,外头的人虽然好奇,但因为得了大当家的授意,怕挨揍,也都识相地退远了点。
屋子周围很快归于平静,只剩下那人稍显粗重的呼吸声。
纪阿鱼在椅子上坐下,翘着腿,抱着手臂,忍了忍,忍了又忍——
“我还没怎么你呢,你喘什么?”
“预习一下。”林三郎说。
“什么?”纪阿鱼没听明白。
林三郎一本正经地改口:“绳子太紧了,小生有些呼吸不上来。”
纪阿鱼反手从墙上取了把匕首,走过去挥了两下,便斩断了绳子。
同时松了的还有书生胸口的衣襟——那里被划出了个口子。
他慢慢坐起来,纪阿鱼见状道:“让你动了吗?老实待着。”
林三“哦”了一声,却见他把破烂的外袍脱下来,又干脆将发冠取下,让被弄乱的头发自然垂散下来,随后脱了自己的鞋袜,重新躺回了床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像是邀请似的。
纪阿鱼沉默地坐了有一会儿,她现在冲动消退,不知道该拿这书生怎么办了。
不过她坚定认为这是流程出岔子所以有点手足无措的缘故,绝对不是她想临阵脱逃。
但这么沉默着也有些尴尬,于是她问道:“你今日是……去京城赶考吗?”
书生:“嗯,只是没想到被娘子绑了上来。”
“咳,我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见你大冬天一个人走远路不大安全,我找人送你去吧。”
林三郎沉默了一下。
纪阿鱼也沉默了一下。
这种烂好人的话……她怎么忽然就脱口而出了。
良久,边上的书生问道:“就这?”
纪阿鱼正自个儿心虚着,没听出这句话透着满满的情绪。
“自然是为这个。”
林三郎顿时坐了起来,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她。
纪阿鱼被他盯着盯着,忽然间就顿悟了:“你……还想怎么样?”
林姓书生垂下眸子,睫毛因为有一丝紧张而轻轻颤着,就这么颤出了一丝可怜巴巴的感觉:“我以为你捉我来,是想……”
纪阿鱼不禁坐直,等着下文。
不知为什么,她也紧张了起来,不是怕他说出什么,而是怕这文质彬彬、看着像是脸皮薄的温雅书生会难以启齿。
但幸好,他说得很干脆:“是想多个压寨的夫君。”
“我不想怎么样,但我希望你能对我怎么样。”
许是因为纪阿鱼久久没有回应,林三也变得很不确定起来,他不愿看到场面尴尬,于是下了床,端出他一贯的温和,好像自己什么话也没说过似的自然:“那林某便不推辞娘子的好意了,等我考成回来,定亲自来送上路费。”
说着便作了个揖,欲往外走。
纪阿鱼在他身后道:“慢,这一路遥远,你多备几件衣服穿吧。”
林三以为是她要给自己买衣服,正打算婉拒,就见这人掀开了床铺,露出下面满满一床的他的衣裳。
“只是这些东西都给了你,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要不……”
他缓缓接过话来:“要不,我来给你添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