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坐在公主府里时,蓦然想到以前纪潇送她的话本子。
其中有一本讲鬼迷心窍,女主人公为了得到绝世的容貌与心仪的郎君,想要得到恶鬼的帮助,于是朝着自己的姐妹挥起了刀。
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反被恶鬼吞噬,她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
她又想到纪潇其实总是送她和八姐姐东西,大概因为这两个都是妹妹,所以纪潇格外关照一些,特别有像兄长的样子。
九公主尚是垂髫时,特别喜欢同纪潇一起赴宴,这样她面对那些处处优秀的小娘子时便有种淡淡的优越——我有这样出色的阿兄,可还有谁家比得过?
后来不知是怎么了,似乎是身边人经常说皇后的子女该是挡她母亲的道的,于是刻意疏远,刻意针对,可纪潇又好似从不跟她计较。
就更显得她无理取闹。
后来九公主多少明白了,纪潇那不能说是不计较,而是一个九妹,在她心里根本占不了多少分量,帮也好护也好都是顺手,宽恕也好纵容也好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威胁。
否则纪潇后来利用她引出淑妃的时候,怎么丝毫不考虑她会不会害怕呢。
她嫁人后,堂堂公主之尊却在舅姑面前备受冷落时,她怎么从没问过一句呢。
九公主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好像这样能让自己更镇定一点,心里想:“我没错,阿娘本就是无辜的,是阿爹太绝情了,舍了阿娘还要舍我。”
“我没错,我只是给自己和阿娘争取一下好日子,凭什么曾经荣宠一身的阿娘,受了别人的陷害,还要被贬得一文不值,在宫里过的连个下等才人都不如,凭什么无辜的阿弟,如今送出西京孤身漂泊再无音讯,凭什么我也要受牵连,只能嫁个四品中郎将,而纪潇将来却能做天下至尊的女帝。”
“若纪潇是男子,咬着牙认了忍了也就罢了。可她也是女子……同为女儿,阿爹为何从一开始就这样偏心呢,就因为纪潇是皇后生的吗?被当作储君培养的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既然女子可以干政,自己争一下有什么不对。”
她心里想了许多,然而等金吾卫冲进门来时,她努力维持的镇静还是倒塌了。
那些话只能骗骗自己罢了,实际上,她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怎么就能听信别人的谗言,怎就能信了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靠着家世混上右监门卫中郎将的夫君的好言好语。
卫兵将她围了起来,又留出一条道,让后面身着盔甲的人走上前来。
九公主明明心里慌得不行,面上却故作嘲讽地冷笑了一下:“呦,这不是我那阿兄……噢,七姐才是了。”
纪潇不同她废话,直接问道:“可知陈樾藏身之处?”
九公主问:“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呢。”
纪潇平静地道:“说不说都行,毕竟活不活命是你要考虑的,我只是抓个人,不急。”
九公主眼泪差点泛起了雾气,又生生憋了回去。
“我驸马呢?”
纪潇道:“逃了。”
“好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你觉得他们会在我知道的地方坐以待毙吗?”
纪潇早就想到问不出什么,别人早就逃之夭夭,就她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公主府正堂等,生怕别人抓不到她似的。
便道:“想来九妹也不愿让别人近身,请吧。”
九公主以为自己要跟长公主一样,被关进阴冷潮湿的大牢,面对无数冰冷沾着血腥气的刑具,跟蛇鼠虫蚁作伴。
她胆子小,根本没有临安长公主那样的魄力,单是想想就吓死了。
然而等她到了地方,才知道竟不是牢狱,而是冷宫。
冷宫外重兵把守,看着和牢狱也没什么分别,但起码能看见天,看见树,院子虽小,总比牢房大。
屋里的被褥也是洗过的,看着挺新,周遭没什么灰尘,像是有人打扫过,桌上摆了盏茶壶,旁边甚至摆了两个橘子。
她的贴身宫女也被押了进来。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她忍不住跑回院门,把士兵横刀挡在门内。
她望着不远处走开的背影,喊了声:“纪潇。”
士兵们面面相觑,如今纪潇是储君身份,按理说该是避讳的,这样直呼其名……
纪潇回头望她,听见九公主问:“你怎么不审我。”
“你知道什么?”
九公主咬了咬牙。
看,都在轻视她,都觉得她没用,连问一问都不肯。
纪潇又道:“你要想体验被审的滋味,我可以派个人来。”
“我堂堂皇女,凭什么让别人来审我?”
“你现在只是个罪人。”纪潇直言,“何况我也不想同你多说,你伤了谁,你心里有数。”
九公主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纪潇这么冷漠疏离、没留一点姐妹情面的原因。
是因为林咏召受伤了!
“那你……”她忍不住道,“你要是恨我,把我丢牢里不就好了,还假惺惺地把我关到这里做什么。”
“哦。”纪潇淡淡说,“这是阿爹的吩咐,他多少念点旧情。”
九公主彻底红了眼眶:“阿爹……还愿意……”
她还想问什么,但是纪潇已经不给她机会了。
***
陈樾的兵从剑南到京兆府,仅落后他们两三日而已,纪潇刚离开九公主府,就不得不去处理此事。
她本以为陈樾秘密进城,应该是打着暗中救出长公主的主意,隐蔽自己为上,不会急着捣乱。但现在想来,既然他已经和监门卫中郎将有了勾结,便肯定知道关押长公主之处把守森严,是绝无可能悄悄把人救出来的,所以才转变了策略,打算直接巧攻。
目前城中的防备如何陈樾应当已经知晓了,但成康帝的身体,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已经抱恙了的。
他频频缺朝,政事匆忙交给还没正式过大典的纪潇来办,就连几位相公都觉得圣人可能是真的身体不好。
陈樾自然也会受传言影响。
纪潇先交代了几件事,又回书房静下来沉思。
陈樾下一步该会如何行动?
北衙向来不离皇宫,南衙最强劲的四支名义上是派出去增援南边战事,实际上预备在背后封锁曲州军的退路。在陈樾眼中,西京城里剩下的军队便是一帮富贵草包凑出来的,且圣人身体抱恙,正是夺权篡位的好时机,恰好朝中还有些虽然暂时妥协实则还是不服女子上位的朝臣可以拢为己用……
陈樾会孤注一掷吗?
说来……陈樾已经是瓮中之鳖了,他再如何谋划,都逃不脱前后夹击、无处可逃的命运。
纪潇忽然有了主意。
她命人将临安长公主和李愿从皇城里的天牢转到了外面的刑部大牢,又判了她二人流放。
这本是绝不可能的事,旁人用脚指头也能想出这是故意引陈樾出来。
但要做出流放的样子是真的,出城后长公主二人身边的士兵必然是最少的,也最容易让陈樾得手救出她。
即便之后还要面对纪潇的埋伏,这也是他们救人的唯一机会。
长公主和李愿中的其中一人必然对陈樾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否则他也不会带兵上西京,所以纪潇相信他这回也一定会冒险。
自然,陈樾不可能毫无准备地来救人,所以“流放”那日,也是两军交战之日。
纪潇提笔梳理已经布下的种种部署,想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等意识到天色已晚,已过二更。
隐约记起早上似乎答应了林某人早回。
纪潇匆匆出门,便见到了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纪潇坐在阶上,倚着廊柱,丝毫看不出来是身上有伤的人。
他就那样静静坐着,也没个什么消遣的物件在手里,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纪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的伤,伤口都还没有愈合,就这样吹风怎么行。
她正想扒衣服给他遮遮,就发现自己穿着圆领袍不太方便脱。
这天白日里不冷不热,也就是晚上风大稍微凉点。
林今棠已经听见了她的动静,微微凑过头来:“要回了吗?”
纪潇问:“你怎么来了?”
“等不到你,只好自己来找你。”
一句话说得纪潇心虚无比。
她将林今棠扶了起来,动作比抱孩子还小心:“这的确是我不对,我不慎忘了时间……你等多久了,怎么不叫我呢?”
林今棠道:“你又不是故意不见我,想必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我打扰你做什么?我坐在外面,知道你在里面就够了,等多久都没事。”
纪潇道:“你一个人在外面等,还不如去里面等,你这么安静,不会打扰到我。”
林今棠道:“进门便有声音了,而且你肯定会问我的伤,问我今日种种琐事,这么一打岔,你思路可就续不上了。”
他们走出院外,便看到轿辇停在外面,司棋已经带头打起了瞌睡。
这个时辰也不算特别晚,往往是刚入睡的时候,但他们干等太无聊,书房外又不敢大声闲聊扰了太女,难免就有了困意。
抬辇的算上司棋司雁也才够四人,想来是林今棠不想麻烦太多人陪他等。
纪潇跟在旁边走了两步,发现司棋抗得很吃力,他个子又矮,导致他那边总是一颠一颠的。
于是喊了“停”,轻松接过司棋那一头的横木,把他赶一边去了。
抬辇的另外两个轿夫差点想给纪潇跪下。
太女何等身份,居然给别人抬辇,就算是她自己的正君……那,那也于礼不合啊。
纪潇扫了他们一眼:“此事就当没发生过,起。”
轿夫们莫敢不从,这回倒是抬得稳了。
一般抬辇都要长得差不多高的人来抬,然而纪潇却是比那几个轿夫还要高一截,好在司雁长得也挺拔,两人差不多齐,走在前面,趴在辇上的林今棠顶多是感觉有些倾斜,却不会太过颠簸。
他望着纪潇的侧颜,道:“如今彻底到了你死我活的时机。”
“是啊。”纪潇以为他只是寻常感慨。
“所以也无需再有保留,一切底牌俱出为上。”
这定然不是在说朝廷,纪潇微微偏头:“你是觉得陈樾还会拿出别的底牌?”
林今棠“嗯”了一声:“我瞎猜的。”
纪潇道:“不算瞎猜,放心,我提醒过南衙和暗卫这几日多多提防陈樾的人,就连宫中,也都派了暗卫保护,哪怕他在城里宫里安插了人,恐怕也没空子可钻……对了,你家和敏儿也有人保护,我母家苏式自己有兵有防备,想靠亲近人要挟你我也没有可能。”
林今棠不由呆了一下。
听听,这经验,有点过于丰富了。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后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