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帝先一步回了皇宫,在皇宫的最高处眺望西京。
隔着这么远,看不清下面的景,只能看到近处的屋檐和远处的白茫。
他忽然想起一桩往事,同身边的卢公公说起:“你可记得十三年,少师带潇儿和几个世家子到这里来,验他们画作的成果。”
卢公公道:“记得,郎君……咳,七——殿下似乎是拿了第一名。”
暗自抹了把汗,不得不说,这声七公主实在喊不出口,奇奇怪怪的。
成康帝没怎么在意称呼,继续道:“潇儿画作得一般,应当是没有天赋,记得当时有个……对,章家那小儿子,可谓画作奇才。少师出的题,是临摹这里的景,旁人有画青山的,有画琼楼的,还有什么来着……”
卢公公在旁边提醒:“章小郎君画了西京城景。”
成康帝点了点头:“画西京是最难的,他却画得如亲眼所见,一檐一瓦,极尽精细。偏偏潇儿也画了西京,她没有那样的笔力,倒也知道扬长避短,不画满眼俯瞰风光,只画了一坊。”
卢公公笑着接道:“殿下不仅画坊,还画坊中人,本来站在这儿是看不见那些人的。少师便问他出的题是摹眼前景,大皇子怎画了不在眼前的人与事。”
“殿下却说:我虽然站在这,但万民皆在我眼前。”
成康帝微微笑着:“也是她取巧了,回过头她就跟我说实话,她是怕作为皇子总被世家子压一头显得丢脸,就想出这么一招。”
“却也可见殿下从小便有为民之心。”卢公公笑道,“官家和太女之间这无话不说的情义,真不知让多少人钦羡。”
成康帝笑意更深:“这倒是容容的功劳。”
年轻力壮时,他也有些风流多情,后宫里的人比起前人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幸好皇后一向大度贤明,与他一直是互相敬着的。
等到了如今的年纪,那些兴致退了,回过头来,还是皇后最好。
“皇后人呢?”
卢公公回:“听说是回清宁宫去了。”
成康帝起身:“走,同她聊聊去。”
还未下台阶,便有内官匆匆赶来,远在长阶之下一跪:“报官家——朱雀大道有刺客,太女车驾遇袭。”
成康帝一口气吊了起来,边飞快地走下台阶边问:“现在情况如何。”
那人道:“报信人第一时间赶回来,只知林正君受了伤,不知后面情况如何!”
朱雀大道上。
卫兵们训练有素,反应极快,勉强挡住了慌乱下遇四窜的民众,但这么多人一乱,难免也有一帮冲出防线的。
有几个平民百姓被流箭波及跌倒在地,其中还混着一个小孩,纪潇不禁上前一步,却感到身侧有风袭来。
竟是个手握匕首的布衣!
这帮冲出来的人可不止是慌乱的百姓,还有混在其中的杀手。
纪潇反应得快,捏住那人手腕,反将人推出去几寸,眼见一个卫兵提刀就要杀身侧的人,忙喊一声:“住手!”
便在这时,另一人也从她身后扑来。
纪潇察觉到了,却分-身乏术。
她那一声“住手”没什么效果,她得亲自去阻止,因为那士兵刀下的人可不是什么杀手,而是真真正正的普通百姓。
百姓慌乱之下来不及多想,只觉得太女身边守卫森严必然安全,所以都往这边跑,却忘了太女才是刺客的首要目标。
平民与杀手混杂在一起奔来,却不能都杀,这才是最麻烦的!
纪潇挡住那个卫兵的刀时,已做好了挨一刀的准备,然而预想中的痛感却没有来。
她听见刀刺进血肉的声音和一声闷哼,心跳的比方才自己背对刀刃时还要快。
她意识到了什么,直接夺过那卫兵的刀,反身便将身后隔了个人的杀手断喉,另一只手顺势接住了倒下来的林今棠。
他脸色苍白,但说话还清晰:“没伤要害,送我走,我在这碍事,你小心,别再……”别再像刚才那样,为了救人便要舍自己,对我来说,你的命比任何人都珍贵。
但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纪潇一个人瞬间分裂成了两半,扶着林今棠的那一半稳如泰山,握刀的那一半却颤抖个不停。
她咬着牙,将林今棠推给旁边的士兵,道:“带他脱身就医,他在你在。”
纪潇何时说过这种狠话,士兵连忙领命,背起林今棠转身就奔。
身后是纪潇的声音:“未持刀者莫攻,莫要误伤百姓,为护百姓受伤者补偿二十两。”
为了保护储君,盾兵离仪仗队只隔了一条坊随行,所以来得颇快,他们列队架在了还没来得及进坊的百姓周围,挡住了时不时飞来的箭矢。
冲出来的人们见身后竟撑起了盾牌,自然是往回跑,与他们直接说“回去”是行不通的,慌张下无人会听从,唯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自己趋利避害。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纪潇身边就只剩下了真正的杀手,原本为了不误伤无辜的人碍手碍脚的精英们顿时有处发挥,很快便将周围的杀手清理完。
乱箭也在这期间停了。
荆雀抬头看了眼,道:“放箭的人逃了,羽泽应该追上去了。”
纪潇深深喘了一口气:“立刻找几个大夫来救受伤的人,传令关城门,满城戒严,南衙诸卫把守各坊门,加强戒备,等街上的事处理完就派出人来巡逻,搜查刺客的事交给羽泽,再派个人去宫里替我请旨,要暂且调配城中众军的权力。林咏召呢?”
荆雀顿了两息才转过这个弯来:“属下去打听。”
“不用了,他安顿下来,自然有人过来报信。”
纪潇虽然当时随便指了一人带他走,但另有人自觉跟上,凑够了四人之数。司棋和司雁本该混在人群里,没准也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她这边把百姓们都清出朱雀大道,那边便有个小兵回来传信。
林今棠被送进最近的民间医馆里了,医馆大夫也去朱雀大道上看热闹去了,只留了一个小少年守着,不过林今棠自己就能治,只要有药箱纱布便可。他指挥少年和司棋打下手,如今已将刀拔去、血止住了。
就连方子他都给自己开好了。
听起来非常不需要人操心。
纪潇抬脚便要走:“带路。”
那士兵顿了顿,还是把话传完:“正君说他没什么大碍,您可以专心处理您这边的事。”
纪潇却是“哂”了一声:“说这话,要么是伤重想拖,要么是看起来惨不想让我见到。带路。”
士兵自然不得不从,只隔了一座坊便见到了那医馆,医馆里的大夫已经回来了,又激动于正君大驾光临,又有些害怕这架势。
万一正君在他这里出什么事,就算太女宅心仁厚不追究,那他这医馆也开不下去了啊。
幸好看完伤口把完脉便知还不至于威胁性命。
又忍不住看了看那哭得“梨花带雨”的随从,哭成这样,还以为正君命不久矣了呢。
这话自然只敢在心中腹诽,万不敢说出来的,正清清嗓子要说话,门就被大力掀开。
纪潇才踏进前院便听见司棋在那儿哭,一时还以为情况不妙,进内间时便忍不住用了些力气。
谁知那破门很是不禁造,被她一用力,再往边上一撞,就这么生生撞斜了。
她在那声巨响中沉默了一瞬,才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伤势如何?”
林今棠趴在榻上,艰难地回头,有点有气无力:“不重。”
纪潇看他那苍白虚弱的脸色,不是很敢相信他,目光转了一圈,才落在那大夫身上。
大夫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跪下叩头:“草民拜见太女。正君,正君的伤在背上,刺偏了,没有伤到要害,只要伤口处理得好,好生养上一月,应当便无事了。”
林今棠笑笑,说:“我说没伤到要害吧,我是算准了的。”
他竟还一副挺自豪的样子!
纪潇很想损他两句,又有些舍不得,坐到他床边。
只听太女殿下拿出柔到能掐出水来的声音说:“外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在这陪你也无妨,等路上布置得安全了,再带你回去。”
林今棠愣了愣。
纪潇看不清他的表情,还以为他的沉默是哪里疼,连忙问:“怎么了?”
林今棠道:“你这声音听着……好像女子啊。”
纪潇:“……”
真想在他背上狠狠拍一掌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险恶。
却也知道林今棠只是故意做出副轻松的样子,让她不那么紧张担忧罢了。
从她进来起,只要看着她,他必是带着点笑意,若撑不住了,就转过头去,过一会儿再看她。
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纪潇让人出去了,只留了司棋与司雁守在门口,荆雀则借了医馆的前堂,好等着人来传消息或是请令。
她蹲下来,视线与林今棠持平,眼里有一瞬心疼,她想掩去,又失败了。
于是她说:“三郎,我不费那力气假装不那么心疼你,你也不要费力假装没那么难受,你看可好?”
林今棠本就虚得不行,闻言终于卸下了那一层伪装,嘴角渐渐放平,露出疲相。
他“嗯”了一声:“我只是……习惯了。”
他从小到大无论小病大灾都得自己抗一抗,没什么人会在意他。一个人惯了,就喜欢假装什么事都很轻,便也不知道受伤以后,对着心爱的人该怎么办。
他模样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声音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能睡着:“其实我还想听。”
纪潇:“嗯?”
“你刚才那种……声音……”
温柔得不像话,纪潇很少用那样的声音说话,她的声音本是有些辨不出男女,在那一瞬间,却界限分明了。
显得有点……独一无二。
纪潇本想有求必应,可林今棠这么一说,她反而酝酿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
她看了看林今棠轻轻闭着的眼,忽而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唇。
趁林今棠意外地睁眼时说:“给你付点报酬,劳你自己回想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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