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曾遂有意拉着林今棠说话,谈论医术,合情合理。
然而往往说不上两句,就被纪潇岔开了,至于林今棠则一句话也没有搭理他。
一来二往的,曾遂便看出端倪了,于是转而与纪潇聊天,先讨好这位夫人再说。
张口便是:“林家嫂嫂……”
纪潇眉一挑:“谁是你嫂嫂。”
曾遂厚着脸皮道:“林兄长我一岁,嘿嘿。”
然而纪潇也没再反驳,听着他一口一个“林兄”“林嫂嫂”的。
别说,听起来还怪亲切的,就是别扭了些。
一顿酒下来,曾遂心里最后那点介怀也没有了,尽管林今棠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对林兄的印象也从恃才傲物转变成了才能卓然。
然而他还记得自己是他人门下徒,故而又替自己老师说起了话:“林兄乃同辈中翘楚,只是我师父多年钻研,终究还是所悟更深一些,林兄技高,或许不出十载便能赶上。”
说得委婉,其实仍是在说林今棠年轻不够格。
一同被宴请的大夫纷纷侧目,心想这位曾四郎竟还会这样说话,感情他不是不会说,是之前太傲。
这人自己就傲成这样,还好意思劝人家林郎君。
林今棠见自己该上工了,便端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邬先生除你一个徒弟算有名外,可还有其他闻名之处?”
曾遂道:“师父乐于隐居,一贯低调。”
“哦——那便是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曾遂见他还是这般不谦逊,难免有些急,道:“我才疏学浅,可不代表师父也是这样,你若是真不信,待见一见他便知。”
林今棠:“……”
好家伙,自己还没提呢,鱼便自己咬了这个钩。
他自然顺水推舟,说要见识一下,而曾遂则道需先与师父说明,问了他们的住处。
没几日,便来信说邬大夫答应见“徒弟的友人”了,并在信中再三嘱咐不可当面冒犯老人家。
一周后,林今棠方才上山拜会。
纪潇没有跟来,曾遂先是意外了一下,问:“怎么不见林嫂嫂?”
还未等林今棠答,便自己拍了一下脑瓜:“差点忘了,嫂嫂有身孕,上山路颠簸,确实不便。”
林今棠不置可否,其实是昨日唐鸠来阆中汇合,此时两人正议事呢。
邬言在山中有套宅子,说是一套,实则后面一大片山都是他的,这是纪潇查到的。
下马登山时,林今棠状似无意道:“怎么这么冷清?没有其他农户?”
曾遂果然道:“这山乃是某师名下,独此一户。”
林今棠:“曾郎真是孝敬师长。”
曾遂连忙摆手:“这可不是我给师父买的,是师父自己买下来的。”
林今棠便又道:“莫非贵师也出身什么名门,这一座山头,可不是寻常大夫能买下来的。”
这下曾遂倒是沉默了,林今棠观其神色,便笃定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只是套话这事急不得,曾遂不答,他便装作只是随口一提的样子。
见到那房屋后,便有杂役推着小车从两人身旁经过,车上有麻袋,林今棠嗅了嗅,应是多种药材混在了一起。
曾遂当自己是主林今棠是客,很是热情地介绍道:“我们这些做徒弟的,平时都得去采药,师父不收束脩,就让人以劳替之,多余的药材和磨好的药粉就卖出去,这些就是来收获的。”
“你也得劳?”林今棠瞥他。
曾遂:“我特殊些,付得起束脩。”
林今棠:“……”所以还是收的。
许是看林今棠神色怪异,曾遂连忙解释:“是我爹与师父有几分交情,当年师父也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才收了我,我爹嫌我顽皮,觉得过意不去,就多给了些银子。”
林今棠暗暗记下了。
曾遂的师兄弟都穿着统一颜色的粗布衫,一看便与他有天壤之别,林今棠忽然意识到,这邬言与林闲真有几分相似,爱好对着无关紧要的人发善心,看样子清贫高尚,然而背地里总有银钱的来路。
单从林闲研制的那些毒来看,这来路,恐怕不是那么光明。
恰有一老者守在门前,曾遂见了便唤一声:“师父。”
他这会儿倒是礼数周到,好像变得极规矩起来了。
林今棠本该行个晚辈礼,在这一刻却有些不愿,只觉得这老者与林闲似有什么地方相像。
邬言仿佛没看见他一般,因此也无从计较,先朝旁边本与他谈话的管事打扮的男子说了一句:“银子先赊着,不急,有了再给。”
管事点了点头,拱手便要走。
林今棠的瞳孔微微一缩,转瞬又恢复自然,这人手上分明有习武留下的茧子。
他曾把玩过纪潇的手,用刀、练剑、射箭分别该在何处留茧,他都熟悉得很。
人走后,邬言才请二人一同用茶,这是个不善言辞的老人,从见人到请人,并没有几句话。
也只有在曾遂名为介绍实为吹捧林今棠时,他忽然问一句:“你姓林?”
林今棠当即警觉起来,面上仍淡笑着:“正是。”
邬言便未再说话。
没说两句,他便被两个徒弟争辩的一点小事叫走了,曾遂有些尴尬:“师父他……就是不太近人情。”
林今棠道:“没事,这宅子在山路上看显小,真到了跟前又觉得大,可看看否?”
曾遂自然没有拒绝。
他大大方方地领着林今棠转,倒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只是走着走着就迎面撞上来一人。
林今棠主动避了避,那人也恰好挪了一步。
林今棠懂了,是故意的。
来人先朝着曾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一声,又有意无意地瞥向林今棠,嘴上说着:“曾四,你有闲功夫,不如好好磨练你的医术,少出去丢人现眼。”
曾遂说话也不客气:“二师兄管得倒宽,奈何求学二十载,也只是略高于我。”
他刻意咬重了那个“略”字,气得那位二师兄胡须直抖。
曾遂笑嘻嘻地道:“对了,听说这两日又有媒婆上门,二师兄可别又把人家气跑了,毕竟人来一次不容易。”
稍稍走远便同林今棠说:“他年过而立,尚未婚配,你猜为何?”
林今棠毫无兴趣,送了他一个敷衍的眼神。
曾遂:“因为忒不要脸,自己那副样子,还想找十全十美的娘子,鬼才嫁他。”
“说谁呢!”身后一声爆吼,将四周人视线都聚了过来,原来是那位二师兄不知为何又追了上来,恰好听见这话。
曾遂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正要送林今棠出门,却是那二师兄忽然一把抓住了林今棠的袖子。
他急匆匆地道:“你不能走,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但你也不能在外面毁我师父名声。”
林今棠缓缓抽出袖子,奇道:“我何时毁你师父名声了?”
“你、你造谣我师父的话,外面可都传着呢,你别想抵赖。”说着又将手抓了上来,“你今日既然有脸来,必得跟我师父道个歉去。”
曾遂本就烦这位师兄,此刻见他纠缠自己带来的人,更有点怒了,正想上去帮忙,却见林今棠手一扭一转再一敲,便将二师兄敲的一声痛嚎,捏着自己的手满脸扭曲。
这人不信邪,再次想上前来,这回却连林今棠的衣角也没抓到,他从容避过,又伸手捏上二师兄的手臂,没有用力,却恰好捏在他的麻筋上,稳稳制住了人。
林今棠冷淡道:“自重。”说着才放了手。
曾遂目瞪口呆,等林今棠走远了,才想起来追上去。
回宅子后,林今棠原以为会看到纪潇坐在一大叠密信前,结果却是在院子里见到了她。
她提着一把木剑,将一套招式拆散,慢吞吞地比划,她比划不说,嘴里还要念叨:手背朝下,腕不可折……俨然都是基本功的要义。
她目光扫过来时,显然已经看到了他,又没急着理会,等一整套动作做完,才看向林今棠:“我以为你会拦我。”
林今棠奇怪道:“我为何拦你?”
纪潇“唔”了一声。其实她练剑也有好几日了,初提起木剑时,连荆雀都吓得跪下了,求她三思,一个个当她是个瓷瓶儿般,所以她也没让林今棠知道,都是避着他练的。
林今棠看了眼她的小腹:“你在为他演示吗?”
纪潇高兴起来:“还是咏召知我。”
荆雀接了主人丢过来的剑和顺便丢过来的鄙夷眼神,从里面读懂了三个大字:学着点。
她相当委屈,心想自己还不是怕主人出事么,忍不住嘀咕一声:“万一人家不喜欢练剑呢?”
纪潇却听到了,本是荆雀的无心话,她却细想了想,道:“只能喜欢。”
哪个孩童喜欢修习这些东西?可总得有人担起来。
忽而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小家伙,甩甩袖子道:“不教了,反正漾儿也看不见。”
“没准他能感受到……”林今棠慢半拍地问,“漾儿?”
“乘漾水来,乘漾水去,又于漾水生,自然叫漾儿,将来可做大名用。”纪潇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林今棠,“不过,还可再加一字。”
她回屋便写了满满一篇的字,兴致勃勃地给小家伙取名。
林今棠便借她不理自己的这个时候,听唐鸠与他说事情。
从山上下来的管事杂役一离开便被跟上了,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这几人与恰好是近日从外来的商客碰了面,那些商客接到货,便立刻收拾起了车马,估计很快便会离开。
如今城门口一举一动,进出往来者,都在纪潇的视野里,自然瞒不过他们。
林今棠道:“他们偷偷交易,还假借药铺名义,定不会只是药材那么简单,这个邬言没准也是郡王卖药的一条线。”
唐鸠点点头道:“今日放他们出城,便是放了一条饵。对了,还请正君帮忙,辨一辨奴带回来的药。”
唐鸠带回来的药种类颇多,显然是宁可错不可放过,他忙碌到天色黑下来,方挑出几种自己曾经见过的,又将能尝出来的配方都写了出来,以便纪潇参考。
他理好纸张,这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熄灯出门,回正屋时,见纪潇给他留了灯,人却已经睡熟了。
他俯下身来,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又觉得不够,于是将自己的脸凑上去,也不知道碰没碰到她的嘴唇,就匆匆弹起了身,心想自己太无聊了。
夜深时分,山下灯火尽熄。
山上却不大平静。
邬宅里的小徒被屋顶的脚步声惊醒,没有多想,恰又觉得口渴难耐。
屋中的壶里忘了添水,他忍了忍,还是悄声开门,想去舀一口水喝。
一开门,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
他抬起头,瞳孔猛地睁大。
“二、二师兄……二师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