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遂便是想全神贯注,也难免要被周围的议论声和余光里林今棠桌前的空荡荡所影响。
他好不容易诊完自己的第六个人,再望着剩下六位从林今棠那边来的病患,忽然便失去了继续比下去的心。
这些病人的伤病种类都不相同,怎可能那么快呢,难道真如林咏召所说,他没有不擅长的不成。
然而曾遂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是林今棠浑水摸鱼,瞎诊治的。
他望向不远处正在挨个传阅方子的医师。
这些病患早在比试开始前,便由其他大夫诊过,因此他们对这些人的病症有个大致的了解,一看便知方子对不对。
而现在,他只能远远看着大夫们点头,心里更加凉了。
后面的病患催促:“大夫,还看不看了啊?”语气倒是不急,毕竟这么多大夫都给看过了,曾遂又许诺会在比完后给他们抓方子,不要钱,曾家家业大,还不至于说这种谎。
曾遂回神,道:“不用了。”恐怕胜负已分。
他起身,想去亲眼看看结果,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从他那过去林今棠那边的最后一人竟也被诊治完了。
那人是身上有疹子,他起初以为只是寻常的疹子,仔细辨认过后才发现应是受了虫毒,虽然两者方子里只差了几味药,且互可通用,但他向来刨根究底……
这么想着,曾遂不由加快了步子,他想去看一看那林咏召的方子,没准此人用是用对了方子,却都只是套用,实则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患病、所患何病的。
然而等他亲眼看见了那方子,便知是自己多想了。那不仅仅是方子,甚至将病症、患病时日、前因后果与各类禁忌写得一清二楚,比他写得都详细,却又如此之快。
旁边一位大夫忍不住夸赞:“这位郎君不得了,这几位病人的病症都略复杂,然而望闻问切他只需走一遍,便可直接断定病症。”
“我方才凑过去旁听了两句,他问人病情,每一句都在点子上,往往患病的人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便受他提醒,恍然大悟。”
一位老大夫好奇极了:“此人不知多大年岁,看起来未及弱冠,是外地人?”
“及了,六月刚满二十。”旁边有人答。
老大夫奇道:“你怎知……”便看到了说话那人。
纪潇微微笑道:“正是我夫君。”
她是知晓林今棠厉害的,只是因为平日里也没个对比,所以不清楚他厉害到什么程度,如今见他分明与同龄人比较,却有为人师的本事与从容,才知这其中差距。
往后还应有两局比试,这是曾遂自己定下的,他便是已萌生退意,也不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否则他和他师父的颜面就更加蒙臣了,只能硬着头皮比下去。
第二局比辨药。
即是将混在一起熬好的药材端上来,只盛汤汁,二人来判断里面都用了哪些药材,认出最多的便可获胜。
这算是曾遂比较擅长的,他舌头灵得很,师兄弟间无人能及他。
他还有些担心万一自己尝出的多了,林咏召会不会怀疑他是舞弊,所以特地找了一个不懂药材的侍从,随便抓了一些药,再拿给那几位老大夫看,确认药性不相冲,没什么影响后,便现拿去煎药了。
这期间曾遂与林今棠都是蒙着眼的,直到侍从去煎药,他们才能取下布条。
林今棠刚想解开脑后的结,便有一双手替他解开了,纪潇将一碟果子摆在他的手边,说:“林大夫,辛苦。”
“不辛苦,他们的病症都挺好治的。”
曾遂:“……”怀疑他们诊的不是同一波人。
大夫们:“……”怀疑此人睁眼说瞎话。
纪潇:“哦?那什么病症不好治?”
林今棠想也没想便道:“相思病呗。”
纪潇正要笑,忽而觉得哪里不对:“你思谁?”她明明就在这,还有别人可思的吗?
“你。”林今棠道,“我便是见着你,也总是思你。”
二人即便声音压低了,可屋子总共就这么大,难免让别人听了点只言片语去。
曾遂只觉得一颗心碎成了渣渣,比试要输不说,还要被迫欣赏那两人夫妻恩爱。
他看看美似神仙的林今棠,再看看那位相貌明艳中带有几分英气的林夫人,一时不知该羡慕谁。
煎药得煎上一个时辰,便有人提出先将第三局比了。
曾遂其实很不情愿,他隐隐有种第三局自己也要输的预感,不想提前结束,好歹让他在第二局里扳回一局后再输吧?然而既然有人提出来了,他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只能笑着将病人请了出来。
这一场比针灸。
这不比舌头灵是天生的,而是得靠反复练习。
曾遂自然练得不够多,只是他悟性高一点就通,所以比起同龄人来略懂一些。他本以为林今棠敢口出狂言诋毁他师父,肯定也是个心浮气躁的郎君,恐怕没有那样反复琢磨的耐心,然而刚才林今棠表现出来的实力与气场,又让他心里没底了。
两个病人都是体中湿痛,进门的时候都弓腰驼背,走得很不顺畅,显然在受痹痛之苦。
但从表面上看去,无法得知究竟谁的情况更重一点,然而人是曾遂让人找的,他自然也知道,其实二人的病情确有些差距,他倒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找不到病情完全一样的两个人。
他们抽签决定,林今棠恰好就抽到了那个病轻一点的。
曾遂一时间竟松了口气,安慰自己说,倘若输了也不要紧,毕竟我这个难诊治一些。
不出所料,又是林今棠提前治好了人,那人下了地走了几步,虽不至于活蹦乱跳,但确实顺畅多了,惊喜地喊道:“真没那么疼了,神医啊!”
林今棠嘱咐了几句,又开了道方子,那人捧着方子,又是高兴,又是无奈:“郎君,您给我这方子也没用,我哪里抓得起药啊。”
林今棠道:“我给你开的都是便宜的药材,你尚值壮年,腰腿便利才好养家,倘若找个不错的活计,赚来的钱减去买药的钱,兴许还有富余。”
病人又道:“唉,可是好活计难找啊,我既不识字,做事又不麻利,去哪里找活人家都不要。”
曾遂在那边焦头烂额的时候,另一边林今棠已经和他的病患聊了几十个来回,从人家的病聊到民生,再聊到朝廷。
纪潇靠在一边,听得入神。
饶是太平盛世,百姓也有诸多难处,上位者难以面面俱到,顶多是尽可能保更多人一口饭吃。
可是细细想来,她与阿爹都有些年头没亲耳听过民意了,好的坏的都是下面那帮大臣传上来的,其中有几分粉饰皆未可知,近年来便是入过市井,也是在京城繁华之地和边关荒凉小城,都不是什么好例子。
说来今年事事都顺,也没什么地方再闹灾,若能保持下去,各地粮仓丰足,吃穿不愁,倒是可以再给百姓讨些好处……
忽而林今棠吐出两字:“偏了。”
曾遂恍然,将针移到了正确的穴位,这才觉得这声音不对,望向林今棠。
这人与别人聊着天,竟也能看出他的错误。
胜负已分,然而病人还是得治下去的,等他做完一套灸,药汤都已经微微放凉了。
长者问:“这第二局还用比吗?”
林今棠淡淡道:“药都熬好了,不用浪费,比呗。”
曾遂也默认了。
于是各盛一碗至两人跟前,又备好了笔墨,尝出来的便写在纸上。
曾遂有味觉天赋,林今棠则有林闲逼着他用功,他能将任何病症都诊治得这样快,全凭一个“熟”字。
他或许没有林闲那样的天资,然而当一个人记错一字都要遭受别人想象不到的惩罚时,他的功力便能胜过天资。
有这样扎实的基本功,他只缺一些经验。早年林闲诊治时会让他在旁边看着,但是从来不让他插手,后来到京城后,倒是偶有帮府上的下人看病,一点一点也算积累下来一些,但更多乃是到王府后,他办他的药铺,自然也得了解都有什么人来买药,是何等病症的更多,这样才好决定之后做什么药,一来二往便愈发熟练起来。
而至于尝药,那更是他从小到大的功课,他从小养成清淡的胃口,就是为保护自己的味觉。
那仆从选的药一共有十二种,林今棠尝出来十种,而曾遂只写了九种,只差一个,却刚刚好。
他拿着林今棠的字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认命了。
可能是先前那两局已经让他有了准备,如今输得彻彻底底,难过之余,竟还有种“果然”的感慨。
他上前,作了一揖,道:“曾某不及林兄,林兄这般年纪有如此进境,实在让人佩服。”
几位医馆的大夫见状,连忙打圆场般地将两人一同吹捧一番。
“二位郎君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日何不小聚一番?”有人圆场打着打着,便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说完他与周围人都噤了声,显然是想到曾遂是个傲气郎君,不给人面子乃是常事。
哪想到他们刚担心起接下来的场面不好看,就见那曾遂瞥了林今棠一眼,道:“说得是,林,林兄,要不,我请你吃一顿去?咱们二人的比试没立下赌注,但我毕竟算是输家,就将请你吃饭当成赌注吧……”
林今棠沉默几秒,淡淡“嗯”了一声。
与曾遂走近些本就是他们的目的,但也没想到这么顺利,还以为曾四起码得恼怒一段时间,要以对手之名与他相处呢。
几人欲出门时,曾遂本想去与“林兄”交谈几番,却见他的林兄径直走向林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
曾遂有点惋惜,多好一个郎君,怎就是个粑耳朵?
不过……
他又看了看那位林夫人,是气质不凡,她身后的侍卫与她站在一起,都觉得被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