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儿顿时就明白母亲让自己念的是什么了,她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可周围人都看着他,甚至出声催促。
她定了定神,轻轻开口——
初四,造棺一顶,置于柴房。此日甘奴与新邻交谈二句,掴数掌,数杖,怒气未消,故撒碎石兼灰于棺中,谎称死人之骨灰,儿郎果真惊惧。
初八,又闻甘奴与外人言,重责,拔鸡舌唬之,命之不可出声。
谷雨……
成康九年,林今棠不过七岁的大小,林闲疯得厉害,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乐趣,所以写得无比详细,字里行间隐隐带着炫耀,中间有几页更是回顾往昔,断断续续将林今棠被带走后的日子拼凑出了个大概。
林今棠刚被林闲收养,还不会叫他“爹”,而是“叔父”,不知从哪一日起,林闲忽然便介意了。
他介意起来,自然是不会好好说的,那是他头一回夜晚将甘奴关在门外,又嫌小孩哭得太烦人,狠狠抽了几巴掌。
他忽然便找到了快感,哪怕甘奴已学会改口,也仍是小打小骂不断,然而日子倒也勉强过得下去。
直至他六岁。
邻居家的女人中意林闲,给了铜板托他传话,他回去老实上缴,问林闲:“爹爹什么时候娶新妇啊?”
便捅了篓子。
林闲不再允许他与外人说话,将人关在家中,又托人造了一套鞭棍。
他每日都有借口用上,那时林今棠已开始跟着他认字背书认药,稍有缓慢,便要挨打。
林闲自己天才,便觉得养子处处不够好,疑心是他不够用功,便想出一个“法子”。他造了一顶棺材,底板却雕出一道一道细密的棱,这木棺放进柴房里,充作甘奴的卧床。
他晚上闲下来时,便坐在棺边,用柔柔的声音念黄帝内经,念伤寒论,全然不顾有人在棺中挣扎。
起初小三郎被硌得极痛,哪里顾得上外面的声音,他一遍遍哀求爹爹放过他,殊不知落在男人耳中,那只是弱小生命的挣扎,悦耳又遗憾。
后来他渐渐懂了,他得背书,背好了才能回屋子里去住。
林闲盼着养子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所以当他念完,甘奴必须要记住个大概,还得把自己记住的背上一遍。
他深知这样的惩罚最有威慑力,这种一整夜的煎熬,比打一顿更令人恐惧,他不希望甘奴早早习惯了这种煎熬,故而一开始要求并不严,从短小的篇章起,读上数遍,也不要求他全能复述出来,只需对个大概便可。
哪知竟还真有效果,小三郎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隐隐追上了当年的他,他仍觉不够,因为当林今棠真的追上他,他又有些嫉妒了。
他对甘奴愈发苛刻,开始念起了大长篇,高兴就多念几遍,不高兴便只有一遍。
也不再拘于医书,而是四书五经、史书典故也要他记个齐全。
到最后,那弱小的男孩终究是习惯了他的棺。
哪怕棱角硌人,哪怕“骨灰”为伴,它终于不能再威胁到麻木的他。
于是林闲想出了新的办法——试药。
——
林敏儿只是挑着念了念,都觉得无比胆寒,她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把这些残忍的事当作宝贵经验,一面取乐,一面又为了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而自得。
屋中除了她的声音外静默无声,连关氏都已是长大了嘴,不可置信的模样。
敏儿早就不忍再往后念下去,是王氏一直在她身旁,帮她翻着,催促着,直到林敏儿再也忍不下去,将那书本一扔,蹲在地上哭了出声。
王氏也含着泪道:“十年了,这些字,我一字一句,看了不知多少遍,每看一回,我便恨我自己……恨我没本事,当初护不住他,要他去受别人的折磨,等他回了家,还要受家人的欺负。”
关氏终于找回了声音:“不,不可能,定是你伪造了陷害我二郎,我二郎怎会如此?”
王氏冷冷笑了一声:“母亲,您也看了,那难道不是二叔的亲笔字迹?当初我回宋州接棠儿,是宋州本家的族长亲自将他这遗物交到我手上,这书本装在匣中,砸开锁才得,连棠儿都不知道有此物。”
林敏儿不懂:“娘,为何你不早说呢?”
王氏道:“我如何早说?你倒想想你的祖母那时若知道了,可容得下自己心疼的小儿子有这样的过往?她不得又将棠儿送远,掩饰这家丑,或是怕他报复吗?她那时就疑心是棠儿故意害死养父,若再知道这些,岂不是真要给他扣上罪名?”
再后来林今棠大是大了,王氏隐晦地与他提过,得来他冷冷淡淡的一句:“母亲当年也没管,何必等我伤口痊愈,再来撕我的皮呢。”
令她之后再也不敢多嘴。
然而她现在恍惚想明白了,关氏也好,林今棠的话也好,都不是她不说出来的根本原因。
实则一切都归于她的软弱与逃避。
她害怕承认三郎受的苦都是自己当年造的孽,怕从三郎口中听到“恨”字,怕面对揭露事实后的一切。
于是她把这利刀藏了起来,不敢见人,只能偷偷拿来剜自己。
如今说出来,她没有如释重负,却是有了几分快感。
她对着关氏,一字一句说:“林闲死得好啊。”
关氏还想说什么,又被王氏继续打断。
她开始数起了林今棠回林家来后受的种种不公,除了那时年纪尚小的敏儿和有意护他的王氏,没人漏下,甚至连下人都时常见风使舵。
说得所有人都羞愧垂首,哑口无言。
众人隐约想到赐婚的圣旨到林府后的那几日,林今棠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当时旁人都以为他疯了,如今才知其中缘故……竟是如此辛酸可悲。
没几日,齐王府便收到了林府的信。
原来是关氏被送上了回宋州的路。
她到底是没抗过儿媳的手段,而林家其他人也因为知道了林今棠的过去,没脸再说反驳的话,都替王氏瞒下了种种强迫,对外只说是老夫人年迈,想念亡子,故而回宋州养老。
王氏提前去信与宋州打过招呼,倒也没胡说别的,就把关氏做过的种种事隐晦地知会了族人一声,让他们知道虽然林今棠是齐王正君,但关氏可是得罪了人家的。
关氏回去以后,无子孙可依,远亲又对她有了偏见,恐怕是过不舒坦了。
林今棠知道以后,镇定地烧了信。王氏能那么快掌控林家,借的是他的名声,一个跟齐王正君保持关系的主母和一个年老智衰、笑话百出、与人交恶的老夫人,傻子都知道该选哪个。
至于给宋州去信的事,也是林今棠暗示的。
如今这情形对这好面子的老夫人来说,恐怕比死了还难受。
既然王氏已经当家做主,别的事林今棠暂时也不插手了,他想看看王氏能做到什么地步。
于是没过几日,便发现王氏狠起来,还是相当舍得的。
她把林今泽送去了山中寺庙,逼他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修行,虽是俗家弟子,却只是不剃发而已,依然需要守戒。
林今玄则亲自上门,还没等他三弟开口说什么,就跪下磕了几个头。
林今棠看着好笑:“二兄倒也不必如此。你若是不想出家,去求母亲就是了,别人家的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啊。”
林今玄:“……”如今再也说不出他这态度是不孝或生分,倒更有些脸羞。
林今玄道:“我是为以前的事来道歉,并非有事求正君……我以后会替家中行商。”
他说完,见林今棠没回应,又不禁道:“母亲想要大兄磨砺心性过后再回官场,然而我却觉得难……所以林家算起来,只有你身份最高,最有出息……”
林今棠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二兄是想说,让我忘记前仇旧怨,帮一帮家里吧。”
林今玄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林今棠笑起来,果然毫不留情地说:“林二,谁当你是家人?”
最终林今玄灰溜溜地离开,林今棠在正堂定定坐了一会儿,便将司雁叫进来。
道:“备马,进宫。”
还未过午,朝会恐怕刚刚结束,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他的阿鱼了。
纪潇的暗卫早就先林今棠一步,把林今玄来过的事告诉她了。
纪潇得知林今棠没有吃亏后,便放下心来。
她还有事要办,赶不回去,便让手下人转道去东市新开的酒楼买些吃的,给他送回王府去。
安排完这些,发现华飞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这人悠悠一叹:“正君身世凄苦,家中还这样,真是想不到啊。”
虽然他与林敏儿只是定了亲,但是大晏定婚男女私下交往密切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所以他多少从林敏儿那里听说了一些。
纪潇瞅了他一眼,指了指门外。
华飞有些不明所以。
纪潇看他的眼神更加充满嫌弃了:“宣人。”
华飞这才反应过来,外头有好几位等着见齐王的大臣,他得一批一批地召进来,等喊完一嗓子,又觉得有些不对。
总感觉齐王把他当太监使呢。
纪潇见完户部见兵部,见完兵部见幕僚,说是幕僚,其实也都是纯臣,只是政见与纪潇相合,故而要一同商议如何把事情推到朝堂上去。
兵部右侍郎也在其中,他正好留下来,觑了下纪潇的脸色,关切道:“殿下可是累了,这事倒也不算着急,改日再议也不迟?”
还未过午,按说累不着她,她摇了摇头,道:“没事。”
刚说完,就觉得有点难受,也说不清是哪儿难受,反正脸有点挂不住。
她坐姿不知不觉间乱了,微微斜着身子缓了会儿,那股一阵阵发虚的感觉才过去,抬眼见周围人都还看着自己,摆摆手道:“先奏吧。”
兵部右侍郎以拍马屁闻名于朝中,连忙体贴道:“殿下近几日看着都精神不好,许是劳累过多了,还请殿下保重身体,回头请太医看一看吧。”
说完又不多劝,立刻说起了正事,把握在既贴心又不让人觉得啰嗦的度。
纪潇脑中散漫地想着:我能有什么不好的,从小就这样忙,早习惯了,精力好着呢。你们这些人家中的儿郎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未必有我身体好。
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许久,侍郎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又不好意思再叫他重复一遍,只好顶着一脸严肃假装自己听清楚了。
不巧,兵部右侍郎忽然问:“殿下觉得可行否?”
纪潇:“……”
她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诸君以为呢?”
几位大臣低声交流几句,纷纷出声附和:“臣以为可以一试。”
纪潇道:“那便这么定了。”
心中暗松一口气,还好自己机智。
等人走了,才赶紧去翻刚才兵部侍郎留下的折子,想知道自己到底漏听了什么。
她刚看了没两页,一只手便从余光中伸来,将折子合上了。
纪潇抬眼,想看看是谁那么胆大包天,便对上她家正君那双好看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此刻有点怒意:“纪晴渊,你可知都快申时了,原来你在宫里,就是这样连饭也不吃的吗?”
纪潇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想:……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只要写到我女鹅,心情就会莫名好起来=v=
另外明天后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所以不一定有更新,如果没有更新之后会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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