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纪潇有些不信,怀疑是他们问错了人,反反复复地确认,可是地址对得上,药架子对得上,门对面那颗大枣树也对得上。
她还让舅舅的亲兵同自己讲了三遍过程。
护卫们为了不引人注目,乔装打扮,甚至担心纪潇记错了地址,还特地问了坊里的人。
林闲当时用的是化名,但是坊里就这么一位大夫,很是好找。
他们找上门时,有个小男孩恰好在家,确实如纪潇所说,衣衫破烂,瘦弱又好看。
彼时林闲也在家中,亲兵谨慎,没有报上自己的真实来路,只说自家的小郎君想买下这个小童,张口便开了千两银子的价。
寻常百姓家里,一年有三两银子便能养活一大家子,千两绝对是他们不敢想的财富。
然而大夫听了,既没有惊叹,也没有拒绝,反而问:“你们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吧。”
亲兵还欣慰不必跟这人掰扯太多,然而转头去问那小孩,却怎么说怎么劝,都只有“我不走”三个字。
亲兵不禁问:“为什么不走呢?”
那男孩道:“我爹在这,我不走。”
护卫们也怕因没办成事被责怪,便借口盘路上的粮食,在坊里借人家住了两天。
数那大夫家里最大最空,自然大半的人都住在了林家,亲兵还试图再劝一劝那男孩,每每被林大夫瞧见,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太像是自己这些人心怀不轨想拐走别人家的孩子了。
然而林大夫却也没说过什么,好吃好喝地招待客人。
小纪潇不信那什么大夫有那么好的心肠,肯定是作戏的,她在坊间那几日可是打听过的,那什么大夫在外人面前可像个人了。
可也确实是人家不愿意来,那有什么办法呢?
就是难过了好几日,惹得舅舅过来开导她:“或许人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那男孩过惯了那样的日子,你突然让他换个地方,他反而会不安呢?”
小时候的纪潇能听懂这个道理,却不太能理解,等长大后偶然回想起来,倒有些明白了。
就像她第一次亲自上马参加围猎,捉回来一只小狐狸崽,她好吃好喝地供着,下人们把它当半个主人,可比在山里风吹日晒好多了。
后来有年酷暑,她带着小狐狸一起去山庄避暑,刚出京郊,那狐狸就跑没影了。
她当然是有点遗憾的,那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起了心思,想救个人结个善缘,结果人家根本不想要,没准还觉得你多事。
结果明明都被拒绝了,后来也还是会时不时想起,想那个小少年都快十五了,应该打得过他爹了吧,想他小时候那么好看,现在可别长残了……
——
说到这,纪潇忍不住笑了下,侧头看他:“白担心了,这不挺好看的嘛。”
她试图用轻松的话来安慰一下林今棠,然而好像不管用,林今棠躺在她身侧,头别着另一边,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靠近纪潇的那只手死死攥着她的,她自诩皮糙肉厚,都觉得有些疼了。
纪潇以为他可能是哭了,可又没见他有擦泪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转过头来,脸上也没有泪痕。
只是他神情很是难过,叫人看了都忍不住跟他一起难过起来。
他道:“我没说过那样的话,应是……应是……”
纪潇倾身过去抱住他:“有人顶替了你,对吗?”
林今棠也很是茫然,他全然不知有那么多人来过家里,但此时也略有了些猜测。
他却不知该如何说,他既希望纪潇记得自己,又不希望纪潇知道自己都经历过什么。
那样显得他太卑微了。
纪潇温声道:“对不起。”
林今棠不懂她为何突然道歉,明明不是她的错。
“倘若我执着一点,再重新派人去找你一回,或许就能让林闲露出马脚了。”
林今棠摇了摇头。
纪潇何等身份,好心好意被拒绝,难道还要上赶着给人送好处吗?
她没有食言,她能记住他,会时不时想起他。单是听见这些,他就感到无比满足,觉得那十年孤独的守望都值得,那一百八十个日月的煎熬都可以一笔勾销。
“便是认出了你,我也还想着你拒绝过我,怕提起来尴尬,所以一直憋在心里头,叫你多误会了两个月……”纪潇的语气里甚至带了些不安,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便觉得若换成自己,肯定熬不下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别轻易许诺,别给了他希望,又把他按回黑暗里。
她带着歉意道:“我总是迟了。”
林今棠有些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那年九岁,林闲已经拿我试了一年的药。他偶尔研制出什么新药,就在我身上用一用,有时候毒性强,可能就会昏睡个两三日。我一开始很讨厌,因为中毒的感觉太难受了,但后来很喜欢,因为我能有两三日的清闲,而且每次我试完药,他都会对我好一些,短则五日六日,长了没准能有十多天,能吃好喝好,可以上街去玩一玩,晚上能睡在屋子里……”
“哦,我在家中有两个住处,一个是屋子里,另一个住处要么是柴房,要么是地窖,都是惩罚我的时候用的……”他说到这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纪潇便意识到,恐怕真实的状况,比他努力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来的,还要糟糕。
“襄州那个家是在地窖,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林闲刚好得了消息,知道有人在找他,就给我喂药,关进地窖里,所以我才不知道有人来家里找过我。坊里八-九岁大的孩子很多,找个好看点的,换上我的衣服,给他们家孩子一笔钱只需要演两天简单的戏……都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林今棠说,“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连着两三日离开家过。”
他抚平纪潇紧皱的眉头:“你没有迟,是因为我身边有一条豺狼,豺狼吃人不需要理由,纯粹是因为他不是人罢了。仔细想想,你虽然没来接我,却仍救了我。因为我在觉得自己疯了以后,就想那我该有点疯的样子。”
他微微笑起来,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我拿起我的镰刀,朝豺狼还手了。”
第一百八十一日,那时朝廷彻底收拾完了山匪和贪官,新官上任,道上太平,林闲早就筹谋着要走,恰好林家有商队要从山南道经过,便顺便派了两辆马车转道来襄州接上他们回宋州。
因为大多数人都看着货物去了,来的只有两个车夫、一个小管事和一个小仆从。
启程第二天,林闲在车里与他说话,他满脑子小野猫精,没有听见,于是林闲立刻发了疯,将林今棠从飞奔的马车下踹了下去,差点滚到后面那匹马儿的脚下。
他身上被石子磨出伤痕,率先触地的左臂被撞得脱臼,两辆车同时停了下来,管事与仆从赶忙下来查看。
他沉默而熟练地接上手臂,抬起头时,恍惚看到小野猫精趴在马车顶上对着他笑。
他想:你也跟来啦。
然后他去后面那辆拉行李的马车里拎出他用惯的镰刀,钉在了林闲胯间空落落的地方。
他说:“我打不过你,但我敢杀你。”
林闲当时看他的眼神就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然而自那以后,林闲的确收敛了许多,他发现林今棠依然干活,依然听话,只要不是无缘无故地打他,他便不会还击。
林今棠则是故意为之,他的反抗必须有度,一旦超过了林闲能忍受的界限,林闲可能会直接要他的命,他必须控制在林闲不会过度欺负他,又舍不得杀他的这个度上。
他行走在一条高悬的绳索上,在试探中维持平衡,在平衡中等待自己长大。
很快,无处可发泄的林闲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今棠不再为他试药,他便寻些活物,后来买了奴仆,结果都是没几天都弄死了,怕被林家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他也不敢买太多的仆从。
最终,这个疯子终于拿自己来试了药,然后一头扎进了水缸。
林今棠回到家,亲眼看到那一幕,他既没有慌乱恐惧,也没有恶人终于要死了的快感,他平静地望着林闲咽了气,只有一种“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小小的水缸都能溺死他”的想法。
他知道,无论以后还有多少难,至少,他要回到人间了。
人间十年,枯木逢甘霖。
窗外炸起了烟花,为今日第一响,昭示着长安城今日将锣鼓喧天、灯火通明。
哪怕身在河中,也能听见沿岸热闹的声音。
每一道声音都在提醒他,曾经那些已经远去了。
纪潇紧紧拥抱着林今棠,凑在他的耳边问:“你见过最后一日的夜市吗?”
林今棠道:“没有。”
纪潇笑道:“那我便带你去看看。”
林今棠回西京后也就碰上过那么一次祭神节,那时也就在白日里花了两个时辰随便逛了逛,觉得也没什么稀奇的。
然而此时却生出了期待。
两刻钟后,他们穿着胡服,带着精巧的面具站在了街道上。
林今棠正有些不知何去何从,就看见顶着猫儿面具的大野猫精笑着朝他伸出手。
林今棠四下看了看,看到有不少男女都执手而行,有些女子也都着男装,倒也不稀奇。
他握住纪潇的手,将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他忽然觉得这样有点宣誓主权的意思。
大庭广众之下,大晏皇子,百姓心中敬仰的齐王,此时被他握在手心里。
心猿意马之际,纪潇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神:“西京每逢盛节,民间都有个不成文的玩法,这是近几年兴起来的,所以礼部的章程里也没有写。”
林今棠问:“什么玩法?”
“三问之内,无话不谈。”纪潇道,“夫与妻,父与子,亲近的人之间问三个问题,必须回答。说这是个游戏吧,却也是给平常不善坦诚相见的亲人间一个说体己话的机会。林三郎,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林今棠想了想,竟还挺多,他有许多压在心中不敢问的事情,被纪潇三言两语激起了勇气。
他问道:“上次你不肯说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要我自己猜,我猜过了,却想要一个答案,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纪潇笑了:“你这么在意这个呀?”
林今棠果然遵照规则,格外坦诚地道:“在意,我不安心。”
纪潇:“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猜的是什么?”
林今棠迟疑着道:“或许……我能占一半……之一半。”他越说越不确定,生怕把自己高估了。
果然听纪潇笑了一下:“不对。”
林今棠忐忐忑忑地望过去。
不远处有锣鼓声靠近,激起一阵高呼,也不知“呼”的是什么。
阵阵喧闹中,她的声音却破开阻障,依旧清晰地递到了他的耳边。
“我有两颗心,一颗装着爹娘阿姐,亲朋下属,天下百姓。”
果然如他所想,她要思虑的事太多了。
“另一颗,装的全是你。”
林今棠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紧张:“这不就是一半吗?”
“不一样啊。”纪潇道,“我没想你时,会想江山社稷,想亲族前途,可想的东西太多了。想你时,便只剩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川乌又名五毒,毒性强,内服祛风寒湿痹,心腹冷痛,关节疼痛,外用镇痛。
因为要慢慢揭露林今棠的童年,那些过往像是一种延续绵长、纠缠不休的冷痛,所以用川乌对症,特地选了有毒性的川乌,对应棠棠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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