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吉时将至。
涵轩堂张灯结彩,贴满了一个“囍”字。
林今棠身为男子,不必开脸抹粉——准确来说,是齐王开尊口替他免去了。
他也无需待在房里等着人来接,反倒是能够站在门前,亲自迎齐王。
齐王大婚,百姓早有耳闻,据说民间纷纷将这日调为休沐,家里有条件的都如自家逢喜事般挂上灯笼,住的偏僻一些的人家早早地赶到朱雀街,只为了抢个好位置。
林家门口也聚集了不少人,林今棠出来时,百姓间一片哗然。
林今棠甚少出门,偶尔出去,也多半挑人少的路走,穿一身朴素衣裳,是以京中人士大多都没见过他,见过也不认识。
如今一露面,纷纷叫百姓长了见识——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百姓们不知道武安侯府是个什么情形,只知道这小郎君出身侯门,又长得跟神仙似的,与齐王真是绝配!
以至于齐王迎亲的队伍还没到林府门口,林郎美名反倒传了出去。
林敏儿蒙着面纱,站在兄长身边,笑着道:“三阿兄,今日以后,阿妹肯定要托了你的福。”
“什么福?”林今棠站得笔直,神思却云游天外,闻言才看向她。
林敏儿羞赧地低下头:“就是……上门提亲的人呀。”
“若日后……”林今棠想了想,“日后你的亲事你不愿意,我可以帮你一把。”
林敏儿微微一愣,想起这婚事原本是未与三阿兄商议过的。林今棠表现得太过平静,不争不闹,以至于她虽怀疑过,却也渐渐在这平静下以为林今棠是愿意的了。
可从这话看来……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再看向张灯结彩的府门和满街独此一回的热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高兴的了。
旁边同样观礼迎人的林今泽感慨:“不愧是齐王,这声势就是浩大,真不知圣人成亲时是何模样。”
关氏急忙扯了下他的袖子:“可不能议论这个。”
林今泽笑:“我知道的,这不是就在自家人面前感怀一句。幸亏小弟长得出色,这样的人物都能攀上,否则这样的排面也轮不到咱们家啊。”
林敏儿皱了皱眉,但见林今棠理都不理他,便不想出声争辩了。
别看祖母宠她,若她跟大哥起了争执,那祖母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向着大哥的,这一点她小时候便吃过亏了。
谁知林今泽没一会儿又道:“说起来,男子嫁人不需行拜别礼吗?至少娘、祖母、爹的牌位……对了,还有小叔的牌位,都该拜过一回才是。”
王氏终于没能忍住,瞪了他一眼。
遭瞪的林今泽有些不解:“娘,您瞪我干什么?”
关氏闻言,面色不虞地看向王氏:“吉利日子,你别惹出不痛快。”
往日里王氏定要忍气吞声,可今日这样的日子,她本就苦在心头,又不愿叫就要离家的三郎临走前还遭一回委屈,说话难得带了些火气:“三郎即将要贵为王妃,你可见过皇家人给别人下跪的?”
林今泽一噎,声音弱了下来:“这不是一时没想起来……而且圣旨还未下……”
刚这么说,前面道上就有一匹快马赶来,又依稀听见了奏乐声。
林今棠认出了来人,是纪潇身边的大内官唐鸠。
他下马时便直接高举起金黄的卷轴,林今棠早有预料,第一个撩了衣摆,平静地跪了下去。
满街百姓竟也一同陪跪。
他们中大多人这辈子别说圣旨,圣人口谕都不可能听到,今日有幸见识一回,能跪着听旨,都觉得是荣幸的事,回去能吹半辈子。
前面那些文绉绉的话他们听不懂,可最后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册封为齐王正君。”
末了,林今棠稳稳道了一声:“臣接旨。”
百姓为之喝彩起来,林府的人则忍不住轻声交谈:“正君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妃”字不适合形容男子,才改成正君的吧。”
唐鸠转交完圣旨,躬身朝林今棠行了一礼:“恭喜正君。”
像是掐着时间的,他刚行完礼,迎亲的唢呐声便停在了转角。
只听一人高声道:“吾纪潇,前来迎亲。”
这声音与林今棠记忆里的有些不同。
她平时说话时,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点轻微的哑意,那是一种独特的好听,林今棠从未听过与之类似的声音。
而此时她放开嗓子,声音轻易地响彻整条街,这大概是在战场上磨出来的本事。
不过,亦是好听的,看周围的小娘子,皆因这一声、及那一眼羞红了脸。
齐王纪潇,俊朗非凡,名不虚传。
老夫人关氏作为林府的当家人,连忙照着安排说了一声“准”,唐鸠替她高声传开,纪潇这才独自策马前来,到门前下马。
林府之人纷纷朝她行礼,她再回以半礼,随后望向林今棠:“可曾别过家人?”
“稍等。”林今棠说完,回身先朝王氏一拜,却并无多余的话。
王氏用帕子掩住嘴,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的小儿子回来八年,还未能打开他的心扉,便又要离开她了。
林今棠又望向门后,影壁前的桌子上摆着两个牌位。
关氏这会儿心里暗暗满意了些,虽然先拜的不是自己,可他能想起来给自己的两个父亲拜别,也算他还有些良心……
却见林今棠拜完林晔,淡淡说了句“父亲,别过”,随后便转过了身,路过小妹身边时顺手在她肩头拍了拍,其他人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走下台阶。
关氏瞪大了眼睛,林今泽甚至没压住声音:“这就完了?”
纪潇已经看出了端倪,早知道林今棠和家中关系冷淡,可眼下恐怕不是“冷淡”这么简单。
他若都不拜也就罢了,偏偏他拜了,还只拜了一人一排位,其余被无视的人,与被当众打脸无异。
便为此弹劾他“不孝”之过都是可以的。
但她只假装不曾看到,见林今棠下阶,便伸出一只手。
林今棠眼里似乎划过一丝挣扎,才把手递上去——他觉得这动作娘兮兮的。
幸好触碰的那一刹,纪潇就改成了普通的交握,她只牵他到上马为止,等林今棠坐好,就回了自己的玉狮子上。
唐鸠引他们二马并列,随后拿出一条中间缀绛色同心结两端青色绣绛纹的长绸,一端交给纪潇,一端交给林今棠。
青色在婚嫁中代表女方,他们两个男子,实在不知为何是这颜色,林今棠想了想,估计也只有满目赤色阳气太重、故而找条青色绸带来调和阴阳能够解释了。
一抬眼,纪潇正把绸带往自己手腕上缠了个死结,林今棠顿了顿,也效仿之。
两人并肩行在马上,慢悠悠地往前走,因为被同心结连着,不得不靠得近一些,幸好两匹马儿之前专门养在一起,生出了默契,步子基本一致。
过了巷口,队伍便跟在他们身后敲锣打鼓起来,沿途的恭贺声不绝,显得过于热闹。
“我知道你不喜吵闹。”纪潇先开了口,“但我估计你更不想坐轿子,且忍一忍吧。”
林今棠朝她望了一眼,同心结在余光里摇摇晃晃。
他说:“今日无妨。”
据说礼部一开始还想让林今棠“身着青服,按俗出嫁”,为此纪潇与他们吵了上百个来回,每吵一回就逼得礼部删一条细节。
最后纪潇以一句“吾忙,少废话”直接拍板:林今棠门前等迎,纪潇隔街请迎并等一声“准”字再行以示尊重,需在林府内完成的一切礼俗由林今棠自己决定是否免去。
看到那青绸了吗。
那是礼部最后的倔强。
他们要先出坊间,途中穿朱雀大道,顺便绕东市半圈,过街撒糖后回永兴坊的齐王府。
谁知还没来得及到东市,天上便落了雨,雨势看起来还有些迅猛。
他们不得不找地方暂避,幸好旁边就是曹宰相府,再多人也纳得下,不说别人,起码两位主子和两匹马没有淋到多少。
只是落在队尾的人及沿街看热闹来不及找地方避雨的百姓就有些狼狈了。
纪潇不禁惊奇:“莫不是我欺负礼部欺负得太狠,他们才找了这么个日子报复我?”
这话说得着实有趣,连林今棠都不禁笑了一下。
纪潇耳朵多尖啊,立刻便望过去,正好捕捉到林今棠唇边还未平息下去的那抹笑意。
极淡,但如同冰雪消融般,叫人心也要化成了一滩水。
不知道是不是叫那一身的红衬的,她觉得林今棠有些暖起来了。
此时才发觉,他们躲雨时有些匆忙,没有注意位置调换了,此时系在青绸的那只手都在外侧,于是青绸恰好绕过两人身前,将他们围在同一个环中。
过往忙着招待来客的曹府仆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这对尊贵的新人。
纪潇假装一本正经地观察天色,背地里却不大正经,试探地勾了勾林今棠的手指。
有点痒,林今棠下意识地一握。
纪潇便把这当成了是“允许”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握住他的手,林今棠怔了一下,并未抗拒。
有年轻的婢女羞红了脸小声交谈几句,正想上前劝两人进屋里休息的曹相及时止步,贴心地把廊亭里的人请入堂,又叫人在不远处放了两把椅子,给他们独留出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