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
纪潇入宫的第一件事便是面圣,将刺客的事、瘟疫的事一一道来。
这些在先前的奏折上其实已经大致提过一遍,如今再提起不过是补充细节。她做事一贯让人省心,每每上奏必带着方案,遇到意料之外的事也总是带着结果。
追杀她的刺客被捉拿后尽数服毒或咬舌,审问不出是谁派来的,汲县的疫情更是处理得漂亮,堪称一典范,连着日后如何赈灾,她都提出了一个能让成康帝和户部都能接受的方案。
至此除了幕后主使隐藏太深外,已没有成康帝需要操心的了。
成康帝瞥了她一眼:“还有呢?”
纪潇心说该禀明的应该都已经禀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漏,她慎重地思考了半天,道:“臣擅自接管汲县势力,率兵封城,虽是事急从权,但终究不妥,请陛下降罪。”
成康帝重重把笔一放,墨迹溅上了私服。
纪潇借着袖子的遮掩偷偷搓了搓手指,琢磨着到底哪儿得罪他了。
只听成康帝说:“走了几个月,你就不知道关心下你爹爹睡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你心里怕是从来没惦记过这些吧!”
纪潇恍然大悟,也不跪了,笑嘻嘻地凑上前给他添茶:“我当然惦记了,阿爹消消气,这不是想着先把那些事报给您好让您安心,然后再来孝敬您嘛。”
成康帝“哼”了一声。
纪潇暗笑他“幼稚”,哄着道:“再说我惦记的可不止那么两句话,还想问您听到我遇刺有没有担心……”
“我担心你做什么?你皮糙肉厚,刺不死就没事儿。”成康帝瞪她一眼。
“是是是,总归说起来得花不少功夫,要不,咱们先去娘那,后头的慢慢说?”
皇帝看似不情不愿,实则还是顺着纪潇不大的力道起身摆驾。
清宁殿里早已备好了火盆,纪潇刚想绕过去,苏皇后便脚步匆匆地跑出来:“拦住她。”
守在门边的两个内官一人举着一个长树棍,挡在了纪潇面前。
纪潇:“……”
无奈,纪潇只能规规矩矩地跨火盆,苏皇后拿艾叶在她肩膀两侧洒了点水,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经。
纪潇看得好笑:“阿娘,您什么时候信这个了?”
苏皇后道:“刚信上,图个安慰罢了,你这每回出京,总要碰上点事,刚遭人暗杀,又遇到瘟疫,阿娘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随后才带着身后的宫仆对成康帝行了礼。
纪潇将她扶起来:“您放心,我这都好着呢,跟外祖学这么多年武艺也不能白学阿,您看,爹爹就挺宽心。”
苏皇后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往里走:“哪有的事,你爹爹收到信报,连着三个晚上没睡好觉,见谁都要发脾气。太医院的人被他挨个召见,就为了问伤在腰上严不严重。”
刚说完“刺不死就没事”的成康帝在后面一脸严肃地咳了几声。
纪潇笑了笑,正想问“阿姐呢”,便迈过月牙门,看到了等在屋门口的女子。
她模样与纪潇有几分相似,更多的是像当年容貌倾城的苏皇后,身上流露着一股温婉的气质,她梳了妇人髻,姣好的身材包裹在华服下,微微笑着,是副让寻常男子见了必然会心动的模样。
正是皇家长女,云乐公主。
“阿姐,我回来了!”纪潇正欲上前,苏皇后忽然拉住她,笑盈盈地提醒:“你长姐怀了孕,你注意着点。”
纪潇张大了嘴,好半晌才消化过来,惊喜道:“真的?”
纪云乐抿着唇笑,点了点头。
纪潇高兴得一时手足无措,想去扶扶阿姐,又怕自己力道太大,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
还是大公主接过她的手,往门内一引:“快进吧,咱们先说说话,等会儿再上菜。”
谈话还是围着路上的险事开启,纪云乐怀着胎,怕她激动不得,苏皇后就将纪潇遇刺的事情瞒下来了,可汲县闹疫这事朝堂上每日都在议论,隐瞒不过去。
只不过人都已经平安回来了,纪云乐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话题很快就绕到了她的肚子上。
大公主今年二十有五,嫁给驸马都尉曹共舒已九年,至今无所出。
本朝皇女都珍贵得很,许是纪家皇嗣艰难的缘故,女儿也成了宝贝疙瘩,凡当了驸马,绝仕途不说,如果是受宠一点的公主,通常连妾都不许纳。
可纪云乐多年无所出,自己也心怀愧疚,到底是破例让曹家给曹共舒纳了位远房表妹,那妾室进门不过一年,便给驸马生了个小子,虽然是养在公主名下,可纪云乐说不羡慕是假的。
这下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苏皇后生怕她有一点磕着碰着,非要接宫里来亲自照料。
纪潇顺口调侃了句:“阿娘,您这就不厚道了,阿姐怀胎,最是需要丈夫陪伴的时候,您这不是在人家夫妻间隔了道宫墙吗?”
“你又懂了。”苏皇后嗔了她一眼,“娘这是怕留在曹府仆人们照顾不周再出了什么意外,等四五个月后这胎彻彻底底地稳了,我再把她送回公主府,叫驸马过去陪她。”
纪潇笑着听,她此时的姿态格外放松,半边胳膊撑在几上,身子微微倾斜,眉梢都染上喜色。
苏皇后:“莫光说你阿姐了,你自己的事也该考虑了。”
纪云乐连忙跟了一句:“是啊,送上来的画像我和阿娘都替你筛了一遍,不过又觉得该你自己看看,万一有你一眼就相中的呢?”
纪潇的笑容一僵,半晌后:“啊?”
苏皇后“嗤”地笑出声:“说你的夫君呢。”
纪潇有那么一瞬间被“夫君”二字震撼到了,脱口而出:“什么夫君夫什么君,放着好好的娘子不要,要男人做什么?”
话音刚落,父母长姐三人齐齐看着她。
眼神如出一辙的诡异。
纪潇长长地反应了一下,长长地“呃”了一声:“我是说……反正我也生不出孩子,娶个夫人摆着不也一样吗?”
“我刚问过杨太医,你这身体被你造得确实不利于生育,可胜在你还年轻,身体又结实,只要趁早些,也不是不能要个孩子。”苏皇后用了不容质疑的语气,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再说名义上照样是你娶,又不委屈你。”
纪潇强颜欢笑地扯了扯嘴角,不敢接话了。她阿娘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在她有生气的迹象时添一把火,否则准得被啰嗦得耳根子生茧。
成康帝朝她瞥来同情的一眼,看在娘仨唠嗑时纪潇还不忘关爱一下孤寡父亲时时刻刻给添茶的份上,补充了一句:“不过,为了堵那些臣子的口,还是得为府里添几个姑娘。”
苏皇后接话道:“妾晓得。”
第二日,纪潇便被迫开始“选妃”。
说是选妃,其实也就是她在书房里或看书练字,或批复奏折,纪云乐坐在一旁将这些个男子家的背景、本人的性情样貌叙述一遍。
纪潇时听时不听,当纪云乐说到“这个人长相不错”时,就拿来看一眼,转身又投入到书书本本里去。
一个上午,纪潇就已经把圣人懒得看的无关紧要的奏折批完了,顺带还温习了几篇书。
纪云乐无奈得很,又念得口干舌燥,喝了喝茶润喉,便把一大摞装订成册的画像丢到纪潇面前:“罢了,我也是白操心,你自己选吧。”
“阿姐莫急,我看看就是了。”纪潇眼见她要生气,干咳两声,随手拿起其中一册。
纪云乐满意了些,抬起一只手让侍女搀扶她起来:“坐得太久,腿都麻了,我出去走走,你若是有相中的,就撕下来放到一边。”
纪潇暗自叹了一声,低头一看,她抽出来的那一册恰好是女子画册。
她慢慢翻着,看到合眼缘的便随手扯下。
纪云乐只在院子里绕了两圈便回来了,一进屋看到堆在一旁的一摞画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纪潇也意识到不妥——人数太多显得她色中恶鬼似的,连忙在那些撕下来的画像中重新挑出几幅来,拿去讨好阿姐。
“看,这个小家碧玉的,出身也清白,将来放在府中,又乖巧又养眼。”
“还有这个,看起来挺有诗书气,我正巧缺个陪我读书的。”
“啧啧,这个长得漂亮,虽然比贵妃差了点,不过特别顺眼。”
纪云乐:“……”
她总算知道那讨厌的贵妃每次阴阳怪气地挤兑纪潇的时候,纪潇怎么都不生气了。
感情因为人家长得顺眼。
纪云乐怒极,骂道:“我看你还是给贵妃当儿子去吧!”
纪潇见她快走几步,吓了一跳,连忙追上去扶住她:“阿姐你慢点走,这,我不是都看画像了嘛,你要是不喜欢她们,我换人就是了,我听你的,你千万别动气啊。”
纪云乐简直恨铁不成钢:“我是让你看画像,没让你看女子的!”
纪潇恍然,感情问题出在这。
“我这不是还没看完吗,最上面一册就是女子的,我就顺着看了,正打算看男子的呢。”
纪云乐脚步一顿:“真的?”
“真的真的。”纪潇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她的神色,“要不咱们回去,你陪我把剩下的看完?”
云乐冷着脸跟纪潇回去,一看还真是,她本来是把女子的压在最底下,可丢给纪潇的时候恰好翻过来了,女子画册就成了最上面的。
剩下的两摞,一摞是苏皇后和云乐公主挑选出来觉得合适的,另一摞是觉得不合适,却也勉强能让纪潇过过眼的。
纪潇从合适的开始挨个看过,觉得这些儿郎大多数长得还不如自己俊朗,偶有那么几个不错的,却多少有些风流的名号。
“这个叫李安的,竟也好意思写自己是处男之身,难不成每次他去青楼过夜都是光喝酒不办事?”纪潇不屑地嗤笑一声,又及时打住,转头看到云乐公主默默瞪着她。
她咽了咽口水:“那个,听说的,听说,我没去过青楼。”
翻来翻去,竟觉得比起这些个没本事的男子,还是各家小娘子好些,起码纯贞可爱。
纪云乐也看出她是真看不上,不是敷衍,不由在心里暗叹。
她知道自家阿妹不是真喜欢女子,只是像阿妹这般出色的人,实在不容易看上谁家的郎君,又跟着一帮军营里的大老爷们相处多了,人家天天喊着“娶娇娘子回家暖床”,阿妹难免听习惯了。
就算京中有能够入阿妹眼的,那至少也是家世强横、才华横溢、文武双担,可这种人又是注定与她无缘的。
画册里这些,若不是纨绔庶子,便是弱势门户,一个比一个没出息,一个比一个好拿捏。
莫说纪潇了,恐怕换个不受宠的庶公主,都未必能看得上。
真是太委屈她了……
正惋惜,忽然注意到纪潇的目光在一副画像上停了下来。
纪云乐见她半天没挪开眼,不由有些好奇是哪家的郎君,凑过去一看,也有些惊奇了。
“咦,这小郎君……对,我有些印象来着,他的家世也算合适,而且名头上说,还是次三品的侯府嫡子,听起来不那么寒酸,可怎会在这不合适的册子里?”
这事其实仔细一想便能想通,纪潇将画册放下,淡淡道:“可能拦了谁的路吧。”
纪云乐面色不太好:“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皇后定下的画册子都敢动手脚,真得好好查查。”
说完,又不禁打量了一下纪潇。
纪潇仍在盯着那画像看,作画的人手艺不算高,顶多画出了那人三四成的容貌,饶是如此,画中人也足够惊艳了。
耳边是纪云乐笑问:“要撕下来吗?”
纪潇恍然回神,连忙翻过一页:“应该……不用了。”
纪云乐故作可惜地说:“武安侯妇人当家,没有俸禄,恐怕家底快要吃光了吧,若是儿子入了皇家,倒是能享享清福了。”
纪潇顿了一顿,鬼使神差的,又翻回了方才那一页。
良久后,她说:“阿姐,你先替我问问他,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