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二十年,帝昭告天下,封皇长子潇为齐亲王,赐封地齐州,满京沸腾。
同年,皇后寿宴上,提起齐王已是二九婚龄,帝当场宣布要为齐王择妃,西京又一次沸腾。
要说这百姓们,可不单纯是看热闹,而是真心实意地高兴。
谁不知道齐王乃当世一奇人,纵观他这短短十八载人生,便足矣在史册留下一笔。
三岁习文四岁习武,七岁便能随口作对子;九岁随外祖南下时机缘巧合立下剿匪之功;十一朝堂听政,又随皇帝微服视察,感慨民生多艰,捐出节俭下来的全部私产为民间创办公立幼学堂;十四初登战场,便大胜蛮夷,屡屡立功,平息数次战乱,而百姓们惊奇发现,这战中生活非但不比往日差,反倒蒸蒸日上。
至今不过十八,细数起近年来的利民之策,十之六七皆有齐王的影子。
这等奇人降生于世,当是国之幸,朝廷之幸,百姓之幸!
这一听说齐王要娶亲,纵使还没定下人选,京城百姓们也高兴得很。
纪潇出城门的一路上,收到的祝福与贺礼,竟占满了亲卫们的双手,险些还拿不下,落在肩头的手帕与花瓣更是生生将她肩头砸出了脂粉香。
她这一趟是往封地去的,虽说作为皇家唯一的“儿子”,她还是得留在京中,但封地的府邸刚刚建好,自己手下的兵也得到齐州安置,故得往返一回。
百姓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队伍,至城门口时,她调转马头,朝百姓拱了拱手,朗声道:“多谢大家所赠,小王明白大家的心意。此去齐州,途径汲县一带,连年大旱扰得那儿的百姓饥苦不堪,吾欲将大家所赠之衣食带往汲县,代诸位施恩积福。”
百姓们送的东西并不贵重,一小袋米,一小筐鸡蛋,用碎布包着,他们知道齐王不会真正看上这些东西,却仍想表一份心意。
本就是爱戴齐王才如此送礼,这会儿还听齐王说要用这些东西去赈灾,顿时颇有一种做了赈灾英雄的骄傲。
众人呼声愈发之高,竟排山倒海般地齐齐跪下,喜送齐王。
这事传到宫中后,成康帝又被贵妃吹了一口枕边风。
刘贵妃:“齐王英杰才俊,的确民声颇高,妾听说,西京百姓们,都称齐王是天人下凡呢……”
刘贵妃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似的,一惊一乍,连忙掩住了嘴:“哎呦,妾失言。”
成康帝哪能听不出她话里挑唆的意思,摆摆手道:“北突厥一战,吾儿确实功不可没。”
刘贵妃捏了捏帕子,不甘心地继续吹:“不过,妾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成康帝打了个哈欠:“不该说就别说。”
刘贵妃挣扎:“妾想了想,果然还是该提一句,齐王虽然英明神武,可到底是比不过官家您,这些百姓如此想法,倒是有些忘本了。”
成康帝并不吃她那一套:“吾就这么一个皇儿,她常年在外,代表着吾脸面,自然不敢丢面。”
说到这份上,刘贵妃终于默了,独剩眼神中有不甘。
这齐王也就是占了独子的好处,否则哪个皇帝能忍得下自己儿子这般出色?
齐王功成名就这么多年,多少臣子轮番上奏请立皇太子,官家都不予理会,这岂不是正好说明这父子二人只是表面功夫?若不是忌惮,官家怎会到纪潇十八岁了才给他封王?
且等着吧,她腹中这个孩儿,让宫中好些个经验丰富的嬷嬷看了,都说是儿子。等官家老来得子,还能不宠着捧着?
次日,皇帝早早散朝,去了清宁殿,与皇后相商齐王娶亲之事。
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双双对视,相顾无言,良久齐齐叹了一口气。
私下对着发妻的时候,皇帝都亲切地唤她小名:“容容,事情考虑得如何了。”
苏皇后摇摇头道:“妾替阿鱼的婚事操心了也有两年,始终难以定下一个章程,再这样下去,阿鱼年纪便有些大了。”
阿鱼正是纪潇的乳名。
成康帝听了便有些不舒服:“如何就大了,十八岁的儿郎,正是年轻锐气时……”
不等皇后提醒,他便又补充一句:“便是寻常公主,十八寻驸马,也无人能置喙一句。”
苏皇后却道:“自是没人说什么……臣妾只是担心,阿鱼受过腹伤,不知可有什么后遗症,没准越往后拖,子嗣便……越是艰难。”
成康帝听了,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了。
他登基以来,勤政爱民,盛世太平,唯独对天下说了一个巨大的谎。
——传说中的皇长子,威风凛凛的齐王,京城所有妙龄小娘子们的梦中情郎纪潇。
她,是个女的。
这事说来话长。
开国高祖武定天下,铁血手腕,壮年时完成大一统,却也留下凶名。
当时便有道人预言,纪氏一族受煞气所扰,注定男嗣不兴,三代必绝。
那道人当然是被当场问斩了。
可没想到,这预言竟不是信口胡诌,高祖原本的儿子死的死,病的病,残的残,磕磕绊绊才能保下那么一个血脉勉强长大,却志不在帝位,不惑之年刚过,便迫不及待地传位给成康帝,自己当着太上皇住在行宫,逍遥度日,便是这样细心修养着,也刚过半百就过世了。
成康帝乃他独子,倒是比自己父亲强一些,这让满朝文武舒了一口气。
他登基时二十有四,一妻四妾,有过五个孩子——都是女孩儿。
接连得女,成康帝不由想起祖父所得预言,于是又找来一道士测算。
道士直言他此生无法得子。
可见道士是个需要长记性的技术活。
是的,这个道士,也被处死了。
成康帝虽然震怒,却是信了的。
高祖当年乃被灭满门的世家遗孤,立业时孤身一人,因此大晏并无宗室,皇室血脉稀薄至此,竟连个能过继儿子的远房亲戚也找不出。
成康帝怎会甘心这辛苦操劳下来的千秋基业传承不过三代便要让位?
彼时恰逢纪潇出生,皇后怀了双胎,一龙一凤,头一次后宫有女人怀了男孩,却连高兴的机会也不肯给成康帝,那男孩头一个抱出来,却是个死胎,反倒是迟了许久险些闷死在娘亲肚子里的女孩好好活了下来。
当日成康帝守在产房外,见到自己的第七个女儿,不知怎地,便想起昔朝诸侯分割天下时,曾有一女诸侯领兵称王。
——必是天意。
独她一人与一个男孩同一胎。
独此时他才想起了女王鲤姬。
故而他取半边,为这女孩取名阿鱼,对外宣称女孩是个死胎,皇长子出世。
当夜见过这一切的人陪着皇帝做完戏以后,除乳娘与忠心近侍外,皆被遣至行宫,秘密流放。
自此以后,他将纪潇养在身边,着男装,习君子礼,灌输以大丈夫之道,对她的要求比历朝历代对皇太子的要求还要高。
本想着若这丫头是个不能成材的,那便宣称皇长子急病去世,后宫再多一个公主出来也没什么人会在意,若是能成材,便立皇太女。
直到纪潇越长越大……
她十四岁时,个子便窜过了成康帝,六十斤重的剑提在手上跟拎木棍似的轻松,十八岁时与几位北衙将军在一起,竟长得差不多齐。
面容俊朗不分男女,声音亦是略显低沉,骨架虽窄,但因她长得够高,丝毫不显羸弱。反倒因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气场,显得有些儒将风范。
见文官时做谦谦君子,见武将时又不拘小节,总而言之……成康帝实在看不出来她哪里像女的。
于是也就将错就错了下来。
成康帝坚信,只要知情者不说,完全可以把这个秘密藏一辈子!
再说当前,成康帝略一思索,又道:“若实在无法,我只能让潇儿娶位男子进门了。”
苏皇后面上一喜,道:“妾也是这般想过的,今时男风并不遭人避讳,闽地不少贵族更是有聘契兄弟的惯俗,咱们阿鱼也可以效仿之,在身份过得去的官家子中挑一个公子出来。只是寻常人家纳男子……都是为侍君,论起来便是妾室,可阿鱼这边,妾思来想去,却还是觉得正室为好。”
成康帝认同。
纪潇亲王之尊娶个男人,这男人总不能比驸马差太多吧,可配得上驸马的人多半都是世家高官的嫡子,这些人不管哪一个拉出来,都不是可能当妾的。再说自己最疼爱的孩子的夫婿、未来孙子的父亲,若只是个身份低贱的玩意儿……成康帝想想也不太高兴。
还是正室好,虽不合礼制……可成康帝早就是铁了心要把礼制破个遍的。
只是礼部那帮家伙啰嗦起来烦得要死,还得用点别的方法堵他们的嘴。
皇后继续说:“同床共枕之人,自然会知道阿鱼的女儿身,未免是个把柄,倒不便找位高权重的世家子,也不便是个性子刚、有野心的,最好无才无名,无权无势,也无甚旁的本事,家中简单,这种才好操控些……”
成康帝越听越无语:“容容,我们的儿……不是,女儿,难道要找个废物相伴一生不成?”
苏皇后难过不已:“妾也不愿如此,可您非要阿鱼以男儿身立业,妾有什么办法呢。”
成康帝一听,得,再说下去便又是自己的错了,于是道:“你先挑选些个你觉得合适的,到时候让潇儿自己拿主意吧。”
不久,成康帝便召来一个名道士,为齐王测算姻缘。
这一算不得了,只道是齐王命中有劫数,且不易有子,须娶一男子压阵正室方可破。
这下大臣们不管信不信那道士,都不敢多吐一个“不”字,否则要是招来一个“欲害齐王”“耽误皇族子孙延绵”的帽子,自己全家的头也不够砍啊。
皇后随即下了口谕,让众夫人将家中适龄男女的画像交一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