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心悔

纯懿与舒妃围绕着玉易城说了些家常话,最后免不了绕回?到宫里头的事情上。

“皇后娘娘产期将至,便暂歇了妃妾日日请安的礼数。你今日入宫,大概也未得见?她罢。”舒妃靠在座上,腰间垫了软枕,歪歪斜斜的模样,没了所?谓的规矩,倒是显得自在多了。

她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与自己的姐姐扯话头,如此随口一提而已。

“是。宫门前有嬷嬷守着,是挡了回?来,说着心意已领受,不过等待娘娘生产后再携玉格格前来拜见?就好。”纯懿依然规规矩矩地端坐着,“上月永珔入宫时也未能亲自拜见?皇后娘娘。”

“娘娘如今眼里见?不得小姑娘。”舒妃语气温吞,淡淡地阖眸说道,“像玉易城这般大的倒是无所?谓了,不过笼在怀里仍要人抱着的,确是实在见不得。五公主去得急忙,皇后娘娘心里没有那个准备,倒赛过是在心头狠狠剌了一刀子,换作旁人也少?有能受得住的。五公主……那时娘娘还?正要给她办生辰礼呢。”

舒妃面上不显,纯懿看着她的容色,总是要不免想起去了的十皇子。

那孩子由她亲眼瞧着来到这世?上,往后就孤零零一个人长到三岁,悄然殁了。

宫里出挑的孩子不少?,如五皇子永琪这般机敏聪慧的便是深得皇帝宠爱。十皇子却是连名字都未取,也无什么人挂记惦念,生他的额娘亦与他留着一段距离。

他仿佛是一点痕迹都未留下似的。怎能叫人心意平?

“姐姐怎愣了?”舒妃温和地唤着纯懿回神。

姊妹二人目光接触,纯懿未掩饰眼中怜惜,舒妃却持着伪装出来的镇定从容。

于是舒妃便轻颤睫羽,默默低头喝茶,拙劣地避开了那道视线。

纯懿微微探身向前,伸手握住了舒妃的手——暖暖的掌心,单薄而纤瘦,甚至可以清晰地摸出分明的骨节。

“阿姊——”久违的童年称谓,低低弱弱地自舒妃的口中说出。她禁不住有些失态了。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伪装得极好的、几乎是毫无破绽的演技,终是轻易在纯懿面前丢盔弃甲、陷入狼狈局面。

就像是小时候的事情一样。

纯懿总持着这双能看进她心底去的眼睛,强横霸道地拆去她全部的自我保护。

可舒妃生不出反感的情绪来,亦不觉得有被看穿心事后羞赧欲哭的倾向。纯懿只会拆去舒妃身边竖起的栅栏,然后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解开她的忧思,教会她战胜苦痛,或是与之和?解共存。

“有些事情,埋在心里,假以时日,只会生出自我伤害的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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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和?敬公主到了,在前院等着见?您呢。”

听着前院嬷嬷的通传,纯懿未来得及戴全发簪,挥手命使女退下,自己扶着鬓发?簪上一支烧蓝步摇,将发?髻固定稳当,起身就往前边去了。

雪天路滑,纯懿出来得又急,转弯过园中小径的时候滑了一下。

一旁伺候的使女三葫扶得快,倒未使她真的重重跌一跤,只是再用力时脚踝一阵痛意,大概是崴到了。

见?福晋险些跌了跤,园中主管洒扫事务的老嬷嬷硬是惊出一身汗,忙不迭跪在浸了雪水的石砖路上告罪讨饶。

纯懿只觉得老嬷嬷碎碎叨叨念着的话闹得自己头疼。她半靠在三葫身上,忍着痛与那老嬷嬷说:“今日算是我走得急,暂且不打发?你。只不过洒扫丫鬟怠惰误事是真,按着规矩领罚去便是。再有下次,便遣去庄子上待着罢。”

走到前面她一贯迎女客的院子里,和?敬公主已候着了。

见?她走路间动作一瘸一拐很是不便,和?敬公主忙站起来问她安好:“舅母这是崴了脚?可是和敬年节里叨扰舅母,连累舅母为不争气的和?敬担忧,忙乱间伤着了?”

纯懿摆摆手让她坐下:“公主不要自责,是我走得着急,踩着雪水滑了一下。不打紧。方才嬷嬷来报,将你所?说之事挑了重点说与我听,我心慌得很,也便只茫茫然听清楚是额驸失爵被囚。公主可还好?”

“旨意才传到公主府,我便片刻不敢耽误就往舅母您这儿来了。”和?敬公主还?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坐在椅子上,腰后虽垫了软垫子及软枕,可到底还?是坐着十分勉强。

“是。公主莫急,慢慢说来。”

“阿睦尔撒纳实在是阴险卑劣,明着归顺依附我大清,背地里行的却是反咬偷袭之事。如今战事吃紧,原本大好局势陷入困境。皇阿玛训斥额驸贻误军机,命撤去额驸亲王爵位,下令将其囚禁。”和?敬公主顿了顿,情绪激动得连手里握着的巾帕都在微微发颤,“而与额驸一道的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得了纵容的罪名,已是要问斩了。”

和?敬公主一贯得宠优渥,何时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舅母,夺爵之事也就暂罢了,可如今额驸囚禁于军中,下一步如何处置尚未可知。如若战事再度恶化……皇阿玛雷霆之怒总要有发?泄的对象。有喀尔喀亲王在前,我这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和?敬公主红着眼眶,抚着心口喃喃不止,“实话说与您听,自皇额娘去后,我便觉得,皇阿玛待我便不似从前了。若是皇额娘还?在,皇阿玛念着她的情分,总要顾及我腹中胎儿,或许不至于有此惩戒。”

纯懿安抚着和?敬公主的情绪:“皇上既然有此命令,许是已经念及公主的缘故而对额驸有所?优容了。阿睦尔撒纳叛变之事,实属恶劣至极,又在西北诸部游牧之地,牵扯颇多。”

“朝廷布局日久,追击之下屡有进展,隐隐已初见?胜果——太多的人盯着那边的动态,指望着能在年节里抓获阿睦尔撒纳,呈到皇上面前,算是新年立下大功一件。可如今出了纰漏差错,叫他有了可乘之机,便不得不要问罪下去了。”

和?敬公主苦笑着摇摇头,再开口时更多带了些自嘲的口吻:“舅母您的意思我明白。您没能说出口的劝慰我亦明白。其实,若我真的想让额驸免受囚禁之苦,或许也并不是什么难事罢。二月里皇阿玛启程东巡,路途中必定要前往皇额娘的陵寝祭奠。念着与皇额娘的多年伉俪情分,皇阿玛许是愿意赐额驸与我这个恩典。”

这话只能由和敬公主自己说,旁人是万不能将这种话说出口的。

“倘若皇额娘有知,不孝女和敬竟要以皇阿玛与皇额娘帝后夫妻情分,苦苦算计,为自己谋求恩典好处——依照皇额娘的秉性,必是深深以我为耻。”

“公主实在不能口出哀怨言辞,折辱自身。皇后娘娘有知,也必定希望公主此生顺遂,安乐康泰。”纯懿沉吟片刻,当?机立断道,“好了,公主如今怀着身孕,不必为这些事情劳烦心力。待你舅舅回?来,我便详细问问他这事该怎么办才好。我得了消息便遣人告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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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公主在纯懿这儿坐着说了会儿话。她提到玉易城,又说起之前在宫里见?过永珔。

“堂妹入京以来,我还?未见过她呢。”和?敬公主暂且搁下自己家中的烦心事,柔着语气心平气和?地说话,“这位堂妹可是先前与大表弟订下婚约的格格?”

纯懿点头说是:“福灵安是知道有这桩婚约在的。不过玉格格并不知晓。”

“怎会这样呢?”和?敬公主感到诧异。

“原本订下这桩亲事时我就是与愉郡王福晋说好的,两边都不急着与孩子们说这事,毕竟孩子年纪还?小,与他们说了也不明白,不妨等长大些再告知。后来玉格格小时候还?送到我身边养了一段时日,她与福灵安只当作?寻常表兄妹一般相处着,也并未刻意与他们说过。”

纯懿把其中来龙去脉说清楚。

“如今机缘巧合,这孩子又在我身边长住。格格是女孩子,脸皮总薄些,若是真的明明白白说与她听,或许要害羞腼腆。更何况,格格素来心思细腻、玲珑剔透,难免到时候要多想。这并不是好事。”

和?敬公主听了纯懿这番明显带有情感倾向的话,终是忍不住发自内心浅浅笑了:“和?敬听舅母的意思,想必是对这儿媳妇满意得很。现在回忆起来,两位表弟都是年纪小小就订下亲事——也不知三表弟日后要娶怎样的姑娘。”

说到福康安,纯懿脸上的笑意没有变化,还?是慈母心肠。

“怎么样的姑娘都好。不论是皇上太后施恩赐婚,还?是这孩子自己主动求娶,想必都该是顶好的女儿家。”

或许还是爱新觉罗氏的女孩子罢——

纯懿从左手掌心里抽出巾帕,缠在右手手指间稍微擦拭几下。对于这个养在紫禁城里的儿子,她知道,她对他没有多少?控制力——不似福灵安与福隆安,是她亲自教养训导出来的孩子。她又想起了舒妃从前问她的话——

这么做会后悔吗?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