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扶腰立在院子廊檐下看着福灵安与福隆安兄弟俩跨过院落门槛快步走进来。
他们今日是晚归了?,现下天色已完全黑沉下来,西北风起,裹挟着大片竹林发出沙沙声,间歇伴着雷同枯木低吟般的声响。
纯懿将手中暖炉塞进福灵安手里,又亲手拉着福隆安引他们二人进了?屋。
“额娘,儿子才?从外头进来,手冰得很。您可别被儿子冻着了?。”福隆安缩了一下,小心挣扎了一下,想把手从纯懿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来。
可纯懿抓他的手实在力气?大,且他还要顾及着额娘腹中的弟弟妹妹,并不敢真的发力。
纯懿并不理会他的话,轻轻横了他一眼,却满满当当都透露着慈母的关爱之情。
福灵安跟在福隆安身后,执着手炉不疾不徐看额娘和弟弟的一来一往,忍不住弯唇轻轻笑了?一下,很有少年郎清朗和煦的模样,而?从外貌举止来说,他着实称得上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晚?”纯懿拉着两个孩子在桌边坐下。今日傅恒有军机要事商讨,故是留在了紫禁城里头,并不能回来与他们一道用晚膳。
“平常该散学的时辰,皇上正巧抽空过来查验学生课业,出宫时就已是比往日要迟上片刻。回来时儿子与弟弟骑马行至东麓巷外时又恰好碰着舅家马车过去,正是舅舅要往他平辈友人处去赴宴,便绕路与舅舅同行了?一段。”福灵安说罢饮了一杯热茶,驱除体内寒气?。
福隆安在一旁附和:“额娘,今儿皇上抽查课业,还表扬了兄长与我呢。”
他献宝式地从腰带上接下一枚羊脂玉佩递到纯懿跟前?,后者这才?注意到两个儿子的腰带上各自悬着一枚从前未见过的玉佩。
纯懿伸手接过来,就分明看见上面雕刻着盘踞石山的猛虎,雕工逼真妙极,隐着一股威武雄迈之气?。
“皇上赏赐的?”
“是。”福隆安对于乾隆的嘉奖显得非常激动,“哥哥得的是雄鹰,我得的是猛虎。皇上还说过几日要亲自至演武场看吾兄弟俩的武艺如何,更是谆谆教导我们要承袭家风,将来作江山社稷之肱骨良臣呢。”
福灵安探过身来拍了?拍福隆安的肩膀:“好了,在额娘面前你就不要这么?情绪激动了。”福隆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涨红了?脸猛地往嘴里塞了?几筷子菜。
纯懿见他这样莽撞的少年心性,也不由得失笑,亲手将玉佩系在他的腰带上:“皇上嘉奖你们,你们日后在御书房也要勤学不辍,万不可辜负皇上爱重。”
------------------
美岱入京看望儿子平郡王庆恒,亦是要抽空来拜访妹妹纯懿。
“昨儿我往二妹妹那儿走了?一趟,这才?从她口中得知宫里舒妃娘娘的事情。”美岱提起舒妃,免不了?一阵唏嘘,“只是美珊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含糊其辞同我大致说了?说,听罢我这心就更是放不下。今儿过来也是存了?心思想与你问问清楚,究竟其中来龙去脉是什么??”
“当日十皇子生下来就不大康健,往后只由乳母嬷嬷管着养在阿哥所,并不得舒妃娘娘亲自照顾。”纯懿只拣了些能摆在台面上的话说与美岱听,“自然,长姐也知舒妃娘娘本不是这种性情。无奈局势迫人,娘娘想着还是要收敛锋芒,不得不作此决策。可怜那皇子,早早撒手夭折了?。”
纯懿的手搭在一旁摆着的书册上,轻轻推过来搁在两人面前:“舒妃娘娘孕期时我依仗太后庇护允准,时常入宫去探望娘娘,生产时亦是伺候在左右,亲眼看那孩子生下来,往后虽再没见过,却也偶尔听见些关于十皇子的事情,算是还有情分?在。念着这些,我抄了?佛经,盼着那孩子入轮回能得好去处。”
美岱点头,她听纯懿语调平和,自己内心也终是沉静下来。
“其实,长姐此次若是不来,我亦想着要拿这事去问二姐姐的意思。”纯懿顿了?顿,思忖着要如何同美岱开口,“长姐既然来了,我便先说与长姐听,也希望姐姐您给我个主意。”
“妹妹但说无妨。”
纯懿微微颔首,稍稍扶着方桌坐直了身子,虽已临近产期,她的仪态举止依然同往日里没什么?两样,并不见她显出吃力受累的狼狈相。
“我便同姐姐长话短说,不必多作铺垫。”纯懿抬眸看着美岱,眼目清明,毫无动摇之意,“我这一胎若是得男孩,我欲开口求得恩典使他去寿康宫太后膝下受教养。”
“你怕不是在胡言乱语。”美岱一惊,手中茶盏都险些未执稳倾覆过去,“这孩子并非宗室子,亦无特殊际遇背景,怎能入紫禁城中受教养?且若真是如此行事,可不是平白惹人瞩目,给富察氏招致无穷祸患吗?”
纯懿扶额摇头:“正是为了?富察氏,才?必要这样做。前?些日子皇上在御书房校考课业,赏赐了?福灵安与福隆安一对玉佩。如今往深里仔细思考着,我倒是瞧出一些门道。皇上怕是从这两个孩子身上,努力寻端慧皇太子与悼敏皇子的影子。悼敏皇子夭折的时候,只有两岁,我见过他。回想起来,福隆安幼年时与皇子确有几分?相似,毕竟是表兄弟——”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祖父墓碑上,迄今仍刻着宪帝时候所镌罪状,总是咱们叶赫那拉氏逃不开的枷锁罪过。你这样做,是不希望让你的出身牵连了?你儿子的前?程。”美岱沉下容色,手掌在衣袖里忍不住发狠劲儿捏紧了绢子,“你言语至此,我也算是知道为何二妹妹总是话里兜着圈子避谈舒妃娘娘的事。只怕是十皇子夭折,也与叶赫那拉氏的前?尘往事扯不开关系。”
她没等纯懿出声解释,就自顾自红了?眼眶,压低声音极为克制地说:“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两代前?的事情,还是被紧紧握着不放,就像是可怖的黑影笼罩在咱们这些孩子的头上,仿佛悬着一把铡刀似的——他们逼得宁琇年纪轻轻就远离朝堂政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瞻岱二人空耗才?学、蹉跎盛年……我恨。”
“十皇子的事情,不定是因为这个。我作出如此决断,也并非心存怨怼。”纯懿见美岱说这样的话,也不免慌了?神,立马开口补救道,“只是孩子们要过他们的日子,总不能一直背负着祖辈的旧事喘息不过气?儿,这对他们不公平。”
“何况,富察家的孩子,本就可以仰仗孝贤皇后在皇上心中地位,稍稍于前程上有些裨益。虽这话确实上不得台面,却也是事实。古往今来,能有这样的关系走动,大概只有真正的端方君子,才?能说自己耿直硬气?不需要吧。”
----------------
作此决定,纯懿并不避傅恒。
她将这话原原本本说与傅恒听,后者听后沉默良久。
就当纯懿心绪不宁,以为傅恒并不同意,自己刚要松口作罢时,他却点了头:“这样也好。就如此办吧。”
他只说这样两句话,便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
纯懿不知他究竟内心作何想法,可是她犹豫几下,到底没有问出口,后来也就错失机会,再没有空隙给她提出疑问了。
乾隆十九年,纯懿诞下她与傅恒的第三个儿子。
这个孩子与他的两位哥哥一样,出生后即得乾隆皇帝赐名,便是福康安。
待福康安满月后,傅恒便带着他入宫向皇帝谢恩。
乾隆见着年幼的福康安便移不开眼,甚至破了规矩亲手抱了抱这孩子,直言此儿是福气?德惠并存,往后堪为国之将才?。
“傅恒,朕有一事,不知如何向你开口。”乾隆把福康安递给一旁伺候的内监要他抱下去,却不想孩子到了内监怀里便开始苦恼不休止。
乾隆下意识将他抱回来放在自己怀里,福康安竟就极有灵性地止住了哭声,引得乾隆也是分散了注意,连连大笑:“这孩子怕是与朕有缘分?呐。怎得旁人抱他要哭,朕抱他倒是给朕面子。”
“皇上乃是仁主明君,小郎君自然亲近皇上。况且皇上是小郎君的亲姑丈,都是一家亲戚,小郎君认生人,心里却明镜儿般地知道要亲近皇上呢。”那内监是跟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的人,哪能处理不好这样的情况。
“被你这一打岔,朕都忘了?与傅恒说正经事情。这话朕确实不便开口,只是仰承皇太后懿旨,不得不说与你听。”乾隆指着怀里的福康安对傅恒说道,“你家福晋一直得皇额娘喜爱,每每入宫都是要被留在寿康宫说许久的话。”
“皇额娘膝下没有亲生的女儿,从心里一直是把你家福晋当成亲近人看待的。福灵安与福隆安二子,皇额娘更是亲自打发墨方姑姑在御书房看顾。若是朕有嫡亲姐妹,只怕这样的待遇也是丝毫不逊色了。”
乾隆说到关键的地方,特意看了?看傅恒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这才?继续往下说:“皇额娘的意思是,你福晋照顾福灵安与福康安两个孩子不容易,而?她膝下空旷久矣,不如就将福康安接入寿康宫由皇额娘抚养。往后福晋若是想念儿子,可拿了皇太后亲赐的令牌随时入宫来见。”
他怕傅恒不情愿,于是又说:“而?且,傅恒你看,如今准噶尔祸乱又起,你与朕是一样的心思,必要出兵平息。军机处众臣之中,朕最看重的就是你,这件事情必也一定是派你去亲自督办,朕才?可放下心,高枕无忧。”
“你政务在身,必然要在家庭上卸下心力,到时候内外家事都落在福晋身上,她还要分?心去照看幼子,想必也是焦头烂额。不若太后出手抚养福康安,也可免去福晋一桩事。”
傅恒这才?起身行礼谢恩:“竖子能得皇太后及皇上爱重,是富察氏的荣幸。奴才必当全力督办准噶尔事宜,为皇上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