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终是得了太后的慈悯包容,她得以重新成为太后跟前受宠爱的外命妇。
她偶尔能进宫到太后跟前去侍奉,只是她主动地避开了舒妃与十皇子?相关的事情。
太后带着?忠告的语气提点她,告诉她针对舒妃早产一事,后宫里头并不能推出哪个所谓的“罪魁祸首”来顶充罪名,不是因为皇帝存心要包庇谁,而是因为压根儿就不存在这个“幕后黑手”。
没有人伤害舒妃,以至于舒妃早产。
但舒妃的确是不少女人妒忌眼红的对象——她们不敢对皇嗣下手,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动什么手脚,但是恶意就贯穿在日常的点滴小事情里。
她们可以故意差遣清扫积水的宫女内监去临时做别的差事,她们可以看着?舒妃由侍女扶持着?费力地走上台阶而无人愿意主动从亭台上走下来与她说话,她们甚至可以故意在请安时磨蹭动作,以至于舒妃得多在那拉皇后面前站上那么一会?儿。
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被严厉处罚,因为根本拿不出证据指责她们是故意朝着?舒妃及她腹中的皇嗣去的。
但结果就是舒妃无端早产,诞下孱弱的十皇子?。
而纯懿也在舒妃生产后被满心警惕的舒妃密令,要其避出紫禁城,以免树大招风,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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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过永恩府邸,先是由管事嬷嬷引着?去外院探望昭樾。
过厅堂的时候,她不经意往隔门里瞧了几?眼,只觉得那处院子里人影憧憧,全是些她觉得陌生的面孔。从衣着?举止来看,这些人并非白衣,应当是有些家世来头的妇人及子弟。
“回福晋的话,这些是吾家福晋的娘家人。”管事嬷嬷同纯懿解释道。
“原都是吴扎库氏族人。难怪吾不识得。”在吴扎库氏后人中,纯懿也只是与永恩福晋吴扎库氏交情颇深,与和亲王福晋吴扎库氏见过几?面,其余的她就再没有打过交道了,“他们怎么都聚在此处不散去?”
管事嬷嬷抿了抿唇,垂头低语道:“他们已是要在府邸住下了。”
她略作停顿,随后又小声说道:“前几?日下了一阵子雨,天气也寒凉下来,福晋身体透了风,还未见好,更是加重了病势。”
“竟怎么严重?”纯懿一惊。
她从京郊回来之后,听闻吴扎库氏及昭樾抱病,便曾第一时间过府看望过。
那时候昭樾病得起不来身,也不愿意将病气过给她,还隔着?屏风向她作揖请罪。
吴扎库氏倒比他情况好些,撑着?精神倚在床栏上与她说了一阵子话。却不想隔了一周时间,吴扎库氏的病势加重了。
“那昭樾呢?可有好转?马佳大夫擅长治火炎之症,他瞧过之后可有说过什么话?”
“少爷到底是年轻人,身子骨稍许强健些。马佳大夫来问诊后,少爷按照方子喝了几?贴药,如今也能起身在院子里走动了。”
听管事嬷嬷这样说,纯懿稍稍放心了些。
走进昭樾的院子,那孩子?没安稳在屋子?里待着?养病,只顾贪风凉,穿着单衣坐在石凳上扇风。
管事嬷嬷见了之后立即板着脸训斥一旁侍奉的小厮,斥他放纵少爷脾气,不遵照大夫的嘱咐。
“嬷嬷,这不打紧。我火气大,坐在屋子?里只觉得浑身冒汗,晕乎乎的不大舒服,这才出来透透气。”昭樾替小厮说话,拦下嬷嬷让她不必再多言。
“嬷嬷也是为了你?好。”纯懿示意小厮将披风搭在昭樾身上,“你?到底还没好全。如今这时节天气多变,时不时就要下一场雨降下温度,晨起与午后更是阴晴不定,你?这时候更要小心些。”
“是。外甥谨遵姨母教诲。”因着?纯懿与吴扎库氏交好,这几?年来昭樾一直是以姨母之名称纯懿,他也确实发自内心尊敬纯懿,她说的话,他一般都会乖乖听从。
纯懿笑着?安抚着?他:“这几?日觉得怎么样了?”
“精神比从前足了些,只是用过膳食常常犯困。大夫倒说不打紧,只是寻常的春困。”昭樾明朗地笑了,褪去病气的他终于恢复了从前耀眼少年郎的模样。
纯懿见他这样神采奕奕,也觉得很高兴,多少冲淡了些之前听闻吴扎库氏病情反复后的忧虑:“像你这样就很好。你?且好好在家里再养一段时间。等暑气盛了,就让你?阿玛额娘领你?去庄子?上避暑。”
“夏日里京郊风光很好。姨母在那里住了一两年,也觉得从前的活力都回来了,心情更是开阔畅意许多。你?们少年郎就该去那里做做学问、锻炼武艺,或者?是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过过寻常布衣百姓的生活,可以磨去许多浮躁心性,早点儿让心思定下来。”
昭樾笑着?称是。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过去看你?额娘了。”
“姨母,您稍等。”昭樾转头进屋去取东西。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轴书卷,放在锦盒里郑重递给纯懿。
“姨母,这是我之前两年自己琢磨作的一些残局解。您那时候在庄子?上,轻易不见客,我就只好自己一条条都记录下来,还附有之后我回顾时写的感想批注。您若是平常得空,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些解可否正确,可否精简?”昭樾诚恳真挚地对纯懿请求道。
纯懿没想到昭樾竟这样认真,她抚着?那个锦盒,连连感叹:“你?是个勤奋专注的好孩子?。好的,昭樾,姨母答应你?,我回去就替你看看。”
“外甥谢过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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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扎库氏确是气色不好。她垫了软枕坐起来同纯懿说话,连支着身子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比起上次纯懿见她,神志与力气都衰退了许多。
仿佛是性灵与皮囊同时衰朽下去一般,吴扎库氏一动不动坐靠在那里,就像是一截逐渐褪去水分的树干。
“他们怕我走得太突然,使他们防备不及;也怕我执念太深,死死抓着?现世不肯松手。”吴扎库氏的开?场白就是这样突兀的一句话。
她在说这话时,纯懿已经没有办法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情感的波动。就如同她已经没有精力和神志去操控情感了,本该是无比悲叹哀伤的一句话,经由她的嗓音表达出来,早就褪去俗世情感缀饰的色彩,苍白如纸。
纯懿伸手握住吴扎库氏的手,后者勉强用力回握。泪水像是止不住的山间泉流,顺着吴扎库氏干枯的脸颊往下淌。
纯懿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后者因这个动作而下意识后缩着?。
“抱歉。尽管这锦帕的面料名贵细腻,对我如今的皮肤状态,已经不适合了。就像是有一团火烧燎过干涸龟裂的大地,让我觉得很痛,生生有如刀割一般。”吴扎库氏勉强撑出一抹笑,“纯懿,不要紧的。让我哭一会?儿吧。这样我觉得心里舒服很多,不再是闷闷地郁结一团。”
“你?来时应该看见了吧,我的那些娘家人——”吴扎库氏欲言又止。
她又低低笑了两声,稍微缓冲了一下:“你?肯定不认识他们。就连我,也有许多都叫不上名字。晚辈后生们长得太快了,像是蹿个儿抽条的雨后春笋,倏的一下,就全都拔高成?青竹了。”
“真是奇怪。那天他们来拜见我,在厅堂里乌泱泱站成?一片。我只觉得,看着?那些花儿一般明艳的脸庞,真是可怖如厉鬼,满脸的情状,都像是对我的催命符。我片刻都不想见到她们。”
“这就是嫉妒吧?”吴扎库氏低声问纯懿。
“我以前从没想到,我才过三十,就要对那些美好的面容心生嫉妒怨怒了。我也不想变成妒妇的,可我还没有腾位子?,她们就这样急吼吼闯上门来,以所谓族妹的身份,盘算着?如何接管我的一切。这还真是让我——”吴扎库氏停顿了一拍,“——想要争口气挺过去呢。”
“你?是要挺过去的。你?必定要挺过去的。”纯懿握着吴扎库氏的手,试图给她更多的鼓舞和力量。
吴扎库氏浅笑着?摇头:“可是不服气不行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还是有点儿明白的。只怕是命数在此,难以力挽狂澜了。”
“你?不要这样说——”
“我只放心不下昭樾。他还年少,心性未定,总让我牵挂。”吴扎库氏定定地看向纯懿,“我不敢去求其他人——我的长姐,你?也应该知道的。她虽一贯疼爱照顾我,可她事事皆以和亲王府为先。如今和亲王散去官职,更让她闭门不出、明哲保身,不太愿意来看我了。这样我也不好打扰她,更不放心把?昭樾托付给她。”
“如你?所说,昭樾还小,你?怎舍得放下他一人?你?定要生出勇气及决心,不可轻言放弃。”
“我会?的。为了昭樾,我会?撑到最后一刻。只是,身为主母操持这座宅邸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周全稳妥,凡事都要做好两重准备。若是我——我希望,你?能代我看顾昭樾。我不需要你?为他做太多,我也不求他建功立业、显赫此生。我只希望他此生端正忠孝、有妻有子?、能得善终。”
纯懿默默点头,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
吴扎库氏满足适意地扬唇笑了:“你?是一贯端方正直的人,纯懿,我相信你?只要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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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安排往往也很残忍无情。它强使慈母痛失爱子,强使凡人别离挚友,强使生活圆满之徒沦为孤家寡人。
五月的某一场倾盆大雨,某一扇支起后忘记关闭的窗,某一场浓睡不醒的午歇——使得原本已显康复之态的昭樾病情急转直下。
自宫廷中延请而至的太医在诊脉后对着?永恩连连摇头:“昭樾少爷原本就是虚乏之状,实际底下全未康复,只因接连灌下许多名贵药材,才在表面上显出与健康者?无异的模样。如今寒风入体,更是加重炎症。”
“阿玛——阿玛——”昭樾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大口大口吸入新鲜空气,同时伸手想要拉住永恩,“别告诉额娘——别告诉额娘——她身子?不好——”
“昭樾——”永恩见了这样的情状心生绞痛,捂着?心口不忍再看。
“阿玛——阿玛——儿子一直想要做您和额娘的骄傲。可是——可是——可是也许——也许是要下辈子?了。阿玛——儿子下辈子?还想做您的儿子。”懂事之后,昭樾就很少哭了,可是这一刻,他断断续续哭得像是个无助的孩童。
“昭樾。我的儿子,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永恩伸手抚着?昭樾的额头。
他看着?昭樾那张与他肖似的面孔,也不自觉地湿润了眼眶。他弯腰凑在昭樾身边,一遍遍地抚着?他的额头,一遍遍地重复道:“你?是我的骄傲,一直都是……”
“贝勒爷——”
过了许久,屋子?里只听得见永恩压抑的哭声。
几?个侍卫走上前将?永恩从昭樾的床边搀扶开来。
有紫禁城里派出来的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喊道:“贝勒永恩子昭樾,殁——”
一声声宣告死亡的消息,经由这一个个太监逐渐自内向外传出去。
不过多久,就会有候在永恩府邸门前的侍卫将这个消息带去紫禁城,由负责记录皇家宗室玉碟档案的官员一笔笔登记下来。
那也就正式宣告了昭樾的离世。
“别往福晋那里传昭樾的——”永恩颓然立在院子里,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应当要对吴扎库氏隐瞒这个消息,以免后者因痛失爱子而加重病情。
可他吩咐得太迟了,自己话音未落,院门口就有小厮慌乱冲进来。
“贝勒爷,不好了,福晋听闻少爷丧讯,急晕过去了——”
永恩的身形晃了晃,好在有一旁听候他吩咐差遣的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永恩只觉得所有的血似乎都在往他的额头冲,他眼前有黑影袭来,喉咙口也隐隐觉得尝到腥甜之味。
他重重咳了几?声,握成拳头、抵在唇边的手上霎时一片鲜红。
周围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他却觉得满心疲惫虚妄,像是一场恐怖的梦境,永远都不能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隔了一个月之后的更新。抱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