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茫茫,银辉散漫。
空气湿冷,在人的?一呼一吸之间,又添缕缕白雾。
厚厚的?障伞撑开,便如这雪地里的?一只小石亭般屹立着。
楚沅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弯腰捧起外?头的?积雪来捏一个小雪人。
“这个赵松庭硬要我掺和到他们那些世家里去,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一边玩雪,一边问道。
小案几上燃着一只风炉,炉上煨着热茶,热烟不断从?其?间缭绕而出,熏染着魏昭灵的?眉眼,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实感。
“也许是为笼络,”
他的?声音轻缓,但停顿片刻,或是又想到了什么,他眉头微蹙,“你祖父之前便和他认识?”
“对啊,当?初要不是他,老聂头那条腿可能就真的?截肢了。”楚沅说着,回头看他,“有什么不对吗?”
魏昭灵沉思?片刻,才又开口,“你可曾问过你祖父,魇生花到底为何?会?在他的?手上?”
楚沅一怔,“这个我倒还真的?忘了问。”
“当?初是钟雪岚的?女儿将魇生花从?你祖父那里偷出来的?,可她又是从?哪里得知,魇生花在你祖父的?手上?”魏昭灵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那些擅于剥夺异能的?家伙尚不清楚的?事,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对啊,她是怎么知道魇生花在老聂头那里的??”楚沅不由皱起眉头。
简平韵当?时才十五岁,应该没有人会?授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偷魇生花,何?况那时简平韵的?异能已经被简春梧封住了大半。
所以极有可能是她自?己要那么做的?。
楚沅会?想起那个雨夜,她撞见简平韵时她行色匆匆,脸色也并不好?。
如果简平韵是意外?得知了魇生花的?消息,临时起意,那么当?夜,在遇见她之前,简平韵是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
五月初三。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日期,但此刻,她又忽然意识到,今天,也正好?是五月初三。
三年一度的?世家聚会?,都?是在五月初三。
也就是说,简平韵很有可能是在五大世家齐聚一堂的?时候,不经意地从?什么人口中得知了这个隐秘的?消息。
“简春梧那个老家伙外?强中干,被郑灵隽玩弄于股掌之间,若他当?年是知晓此事的?,那便不可能放任你祖父这么多年,由此可见,那简平韵并不是从?他那儿得知这消息的?。”魏昭灵慢饮一口热茶,嗓音平静冷淡,“世家里的?事,你所知甚少,万幸如今容镜身在赵家,你若有什么打算,先知会?他,切忌冲动行事。”
“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冲动的?,只要他们别再来招惹我,我也就不碰他们那里头的?事,最好?八竿子打不着,这样也能相安无事。”楚沅说着,又叹了口气,“但我就怕那个赵叔叔,是存心?想让我蹚世家的?浑水。”
她在火炉前烤热了一双被冰雪冻红的?手,“你说赵松庭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到底是好?是坏,并不是多重要的?事,世人皆慕强者?,即便他们不知道你身上有魇生花,但你如今的?力?量已非往日可比,这个赵松庭想让你入世家,也是人之常情。”魏昭灵眼底浮起微末笑意,嗓音里总添了些意味深长的?意味“只是他到底是如何?看穿你的?异能强弱的?,这才是最有意思?的?事。”
“那他,是不是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我有魇生花?”楚沅蹙着眉头,总觉得这个赵松庭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也是。
身为五大世家之首,京都?赵家的?家主,他又是几位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位,想来应该也有其?过人之处,才能担得起那个责任。
“如果他早就知道魇生花在老聂头手上,那他当?初消耗异能保住老聂头的?腿,就是为了它?可这也说不通啊,老聂头的?异能早就被剥夺了,他如果真要从?老聂头手里夺走魇生花种,那难道不是很轻易的?一件事吗?”
可他偏偏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若无其?事地过了十几年的?时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魇生花种也不是在什么人的?身体里都?能生根发芽,有的?人为它费尽心?思?,但也有人从?不当?它是什么金贵物件。”魏昭灵轻抬下颌,徐徐说道。
且不说这个赵松庭的?动机到底为何?,但凭这么一点来看,这个人还真有些意思?。
“那到底为什么魇生花种能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啊?”楚沅敏锐地抓住了他这句话?的?关键,她不由凑到他的?面前去。
魏昭灵看到她忽然凑近的?这样一张白皙干净的?面容,他话?头却忽然止住,未再开口。
凛冽夜风吹得他鬓边的?龙须发晃啊晃,擦过她脸颊的?瞬间,他忽见她伸手攥住,彼时她面露疑惑,仰面望他,“这个也很难回答吗?”
那一缕发丝仍在她手心?里,她虚虚地握着,仍在等着他的?回答。
“不难。”
他眼帘低垂,薄唇轻启。
“不难的?话?,那你还跟我卖关子啊?”楚沅索性用手指绕着他的?那一缕丝缎般柔亮乌黑的?发丝来玩儿。
魏昭灵轻弯眼眸,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颊。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锁在深潭里一千三百年的?孤魂是从?那一天才于混沌中醒来,他最先听到她的?声音,他在层层水波幻化出的?光影里,看到了那片荒原之上的?她。
“什么时候?”楚沅问。
“你第?一次出现在魇都?的?时候。”
大约是他手指轻触那水波幻影时便自?然而然地除去了什么封印,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他却仍借由本能将她一次又一次地带到留仙洞里,他为的?是找到解除深潭禁锢的?办法,却阴差阳错的?让他们之间产生了勾连,致使?魇生花在她腕骨间生长。
那颗被改造的?魇生花种子本源在他,本该依他的?气息而绽,当?年公输盈也并未打算让那颗种子流离世间,而是将其?交给了夜阑守陵人,为的?就是等待时机,寻一个机会?将魇生花种送还他魂灵之身,如此便能自?然而然地令其?突破时空的?限制,魂归躯体。
但曾经的?玉屏山历经千年更迭逐渐成了后来的?龙鳞山,而当?初的?夜阑守陵人也已经离散不见,魇生花种颠沛千年,没能归于他的?灵体,却被按进了她的?脖颈里。
她若不去魇都?旧址,若不曾捡起那张照片,也许那枚种子永远都?不会?显露生机,而他也不会?有机会?复生。
魏昭灵并不清楚她所说的?那张照片究竟怎么一回事,但此前听她描述,他便猜测,那照片上应该是残留了些术法的?,更是唤醒他的?关键性的?一环。
“也就是说,它能在我身体里生根,其?实都?是因为你?”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腕骨,魇生花已经显出第?四?瓣金色的?痕迹,“我那几次莫名其?妙出现在龙鳞山上,也是你叫我去的??”
她不由翻起旧账,“魏昭灵,你知不知道那是冬天,我连夜下山都?不知道摔了多少回。”
但她又忽而想起第?一次凭空出现在留仙洞里的?那夜,于是此刻,她忽而伸出手指,指腹轻触他的?手指,再抬头望他,“所以那次,那小石潭的?水面映出来的?你,也不是假的?,对吗?”
那夜水面如镜,她半身陷在水里,仓皇之间在水面望见了他的?脸。
“嗯。”魏昭灵低眼在看她勾住他指节的?手指,轻轻应她。
“那你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楚沅一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望着他笑起来。
魏昭灵闻声,抬眼看向她的?笑脸,他薄唇微弯,“不是。”
这简短的?两字答得倒是认真坦诚,楚沅觉得无趣,她也道了声,“那我也不是。”
这世间不是没有一见钟情,
但这四?个字无论?是放在楚沅身上,还是魏昭灵身上都?不合时宜。
他们是在不同的?时代,身处不同境遇,却遭遇相同的?孤独的?两个人,沉重的?东西背负了太多,自?然而然便会?压得人心?门紧闭,防备太多。
而比起她来,他的?那颗心?就更难令人看清。
“但我现在是。”
魏昭灵出神之际,却忽然又听到她说了一句。
他的?眸子里总像是藏了一程朦胧的?烟雨,薄冷的?雾气或浓或淡的?,掩去了他太多的?情绪,总是郁郁沉沉的?,如同晦暗的?天色。
但倏忽听见她这样的?一句话?,他心?头温澜再起,浮浪声声如心?跳般,在耳畔回响。
她总是要将这样的?话?说给他听,还总要用那样一双清澈圆润的?眼睛望着他。
魏昭灵轻笑了一声,俯身低头。
楚沅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近了,她不由地屏住呼吸,手指稍松,他的?那缕发便被风带出她指尖,在他侧脸边被吹得来回摇曳。
但他随之而来的?动作似乎跟她的?预想存在着极大的?出入,他低首下来,仅仅只是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
……?
就这?
楚沅有一瞬愣神,随后在心?里偷偷腹诽着,但这样近的?距离,让她看清了他好?似不自?禁微弯的?唇角。
她忽然也笑起来,“魏昭灵,我听说宣国的?瀛巳城是个很漂亮的?地方,等我期末考试完,我们就去那儿玩吧,好?吗?”
“好?。”
他稍稍抬首,将下颌抵在她发顶,那双犹如浸润过阴天冷雾般的?眼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些许柔色。
“楚沅。”
他忽然再唤一声她的?名字,那双眼睛像是在看灯火照不尽的?漫漫夜色,“你往后,再不要像在顾家时那样了,若有危险的?事,我只盼你真如你所说,第?一时间先顾着你自?己,逃得远一些才好?。”
“我这辈子活得太长,也太乱,当?年郑恒火烧我的?魇都?,屠杀我的?子民,又险些将我百万将士全部活埋……我的?复生,原本只为了要清算这笔累世的?烂账,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眼眶已经有些微红,彼时长舒一口气,白烟缭绕散去,他才又道,“我这一生都?很无趣,以前我是为了要替谢清荣和我的?父母报仇而咬牙苟活,如今我则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夜阑亡灵报仇而复生,我永远都?在仇恨里抽不了身,我也甘愿为此而活,但是你不一样,你没有必要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
他又是这样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事说给她听,却偏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轻声说,“楚沅,有时炼狱并不一定在地底深渊,反而顶着朝晖烈日,堂而皇之地立在人间里。你也看到了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也应该清楚,我和郑家之间,终是要有个你死我活之争的?,若我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被重新?埋入这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变作一堆枯骨。”
他说,“郑玄离并非是个好?对付的?人,即便我如今铲除了八户族,我相信他们郑家也不可能只有那么一个筹码,如果你再参与其?中,难保他不会?注意到你,进而招来杀身之祸。”
楚沅看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很平静,但几乎字字苍凉,听得她心?里有些难受。
正如他所说,他这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身为奴隶的?时候,别人要他死,他却偏要挺直了脊骨去活着,但当?他终于替他的?父母和他的?朋友谢清荣报了大仇,颠覆了整个谢家王朝之际,他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
他成为了夜阑的?王,肩上担着臣民的?希望,就只能勉强地活着。
而千年之后的?这一场复生计划,虽非他所愿,但他却仍要担负这份为王的?责任,去护佑那些甘愿跟随他入王陵的?臣子将士们的?性命。
“魏昭灵,那如果没有我,你一个人,会?不开心?吗?”楚沅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他。
魏昭灵还没有回答,却听她又说,“你一定会?吧?我明白那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受,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真的?习惯孤独,你就算是夜阑王,也还是一样。就好?像我失去唯一的?朋友之后,我嘴上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有的?时候看到她,想起她,我也还是会?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一点也不好?。”
“我以前是不喜欢改变,不想去触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但是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教我变得更勇敢,也教我变得更强大……在我心?里,你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好?,我看过你的?过去,但没能在那个年代里陪你一起去经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也能明白你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我可能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喜欢你,你以前是一个人走一条路,现在我想陪着你一起走,你要报这累世血仇,我也陪着你。”
“魏昭灵,不论?是你还是我,现在我们都?不是只有自?己了。”
所以曾经的?不甘愿,终究因你而变得心?甘情愿。
我再不是个只会?逃避的?人,
是你教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沅沅:以为他要亲我结果……就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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