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徐徐打开,明亮的?光线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渐铺散开来。
在那般雾蒙蒙的?光线里,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看见那一抹柔白袅娜的?身影慢慢地走进来。
她赤着一双脚,行走间旗袍的?裙摆如水波涟漪般拂动。
男人仅剩一只眼睛,可他还是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来。
他看见她,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期。
积雪压檐,长廊无尽。
靠在廊椅上的?少?女穿着缃色旗袍,明明宣国四季常寒,可她手里却总拿着一只绢纱团扇。
扇面是她自己绣的,三两片银杏,青绿相接,犹如漂浮在那雪白细纱上,她素手轻摇,一针又一针细腻的丝线泛出柔润的光泽。
而她的脸,他只看一眼,就放在心里好多年。
“同舟。”
女子娇柔轻软的?嗓音突破了那些纷乱朦胧的记忆,突然地落在他的?耳畔。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终于回过神。
他记起自己那只丢了义眼的干瘪眼眶,也记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臂。
可是岁月,
它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年轻美貌,她好像仍然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等在长廊上,只会安静地冲他笑的?少?女。
男人那张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松弛沧桑的?脸上一时闪过诸多的?情绪,他竟然不敢回应她,也不敢叫她的?名字。
“同舟,我为什么来找你,你应该知道吧?”她走近他,垂眼看他。
她的神情姿态,一如当年那般温柔。
“他们叫你来的?”顾同舟躺在地上仰望着她,半晌嗓子里才有了干哑的?声音。
钟雪岚一手抱着臂膀,静静地看着他。
顾同舟本能地躲开她的目光,却又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他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只已经没有眼球的?眼睛。
他的?脸早就失去了年少时的清峻端正,变得阴戾丑陋。
于是此刻,他竟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怕被她看清自己的?狼狈,可偏偏,他已经是满身狼狈。
“雪岚,如果你一定要问,”他将半张脸都贴在地板上,不让她看见自己那只空洞的?眼眶,“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什么活路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却又忽然说,“要是时间还可以重来,就好了。”
钟雪岚听了,却轻笑一声,她蹲下身,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弯曲不堪的香烟,她慢慢地将其中一根抽出来,白皙纤细的?双指夹住那根烟,她用他的?打火机点燃,特地重新涂过鲜红口脂的?嘴唇抿住香烟,深吸一口,烟尾的火光猩红,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口鼻弥漫出来,一时白烟缭绕。
她徐徐开口,“顾同舟,如果时间能重来,在霍安县的那一回,我一定不会跟你走。”
明明是这样砭骨锥心的?话,可顾同舟的?那只眼睛却骤然一震,他慢慢抬头看她。
在这呛人的白烟里,他失神地去望她那张美艳动人的?面庞。
“我以为你后悔认识我。”他忽然笑起来,好像这潦草的?一生好久没这样开心过。
“以前的?顾同舟很好,”钟雪岚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云雾缭绕间,她的脸庞更添一种颓废的?美艳,“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即便后来他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但钟雪岚却也始终记得他的?眼睛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这样一句坦诚的?话,却让顾同舟笑着笑着,又憋红眼眶,“雪岚,你知道的?,我是身不由己。”
“每一个被郑家掌控的特殊能力者,都没有办法再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看着她,又忽然想起了在荒原上的?那一夜,“我已经成了傀儡,我不能让你再变得跟我一样了……”
“那少聪呢?”钟雪岚的?声音始终平静得不像话,她甚至用指尖轻抖了抖猩红燃尽的烟灰,“顾同舟,你杀了我的?丈夫,也是身不由己吗?”
提起简少?聪,又听她称呼其为“丈夫”,顾同舟的?表情一变,即便此时他已经失了双臂,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人,但他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阴戾仍然令人毛骨悚然,“雪岚,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如果你不离开我,这一切不就不会发生了吗?”
钟雪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忍不住用手指轻抵口鼻,轻轻地笑起来,“那平韵呢?”
“顾同舟我问你,我的?女儿简平韵是不是你杀的??”
顾同舟迎着她的目光,好像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隐约看见了那个丑陋的?自己,他爽快地应了一声,像个疯子一样笑着说,“是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真的?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钟雪岚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一颤,烟灰掉落,缭绕的?白烟里,她的那张脸上的?情绪终于绷不住。
“顾同舟,我的?女儿才十五岁,”
钟雪岚伸手攥住他的?衣领,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她的情绪已经失控,“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你凭什么?”
“她身上有魇生花。”顾同舟用冷静又残忍的?口吻告诉她,“即便那天收到命令的?不是我,也还会有别的人。”
“雪岚,她注定该死。”
明明他已经将她放在心里偏执又疯狂地爱了好多年,即便是后来她爱上了简少?聪,成了那个男人的?妻子,顾同舟也还是爱她。
可是此刻,他却偏偏忍不住用这样尖刺般的话去刺激她,看她失控,看她满腔怒火,却又无计可施,他反倒从其中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慰。
没有了祭春蛊,钟雪岚已经可以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烟,红唇微张时便徐徐吐出缕缕的?白烟。
“顾同舟,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是身不由己?”
她细如柳叶般的弯眉带着一种特别的风情,“你进了狼群,这么多年杀的?人你也许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你可曾对他们抱有过一丝愧疚?你总说你是逼不得已,但你其实已经成了一头没有人性的恶狼了。”
钟雪岚忽然将手里的?半根香烟扔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顾同舟瞳孔紧缩,在那种突然而至的尖锐疼痛中,他慢慢地去看自己胸口的那柄匕首,当他迟疑地将目光再移到她的?脸上。
他才发现她原本无暇的?面庞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
顾同舟反射性地想抬手去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可他已经没有手臂了。
“真没想到,”
钟雪岚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是你逼我的?,顾同舟。”
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看着他干瘪空洞的?那只眼眶,好像被挖去树根之后仍旧残留了一些根茎脉络的?树坑。
他的?眼睛是为了救她才瞎的。
那年逃亡路上,少?年原本坚定的?内心也是因她而开始退缩的。
为了掩盖她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的?事实,那个少?年终归还是选择孤身离开,成了郑家走马灯上的?一抹影子。
她曾经关于爱情的?诸多憧憬,都是他给的?。
可后来她这半生的?痛苦折磨,也都源自于他。
“是你先不相信我的?,顾同舟。”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也许是回想起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丑陋可怖的?眼眶,指尖的?冰凉几?乎令他浑身一颤,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她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她看向他的?每一寸目光。
他怕她看到他丑陋的?眼睛,又怕她从此不肯再看他。
她明明还在身边,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患得患失,心里越发深重的?自卑感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甚至于对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得病态。
可她就像是他指间的流沙,他抓得越紧,她却反而离他越远。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同舟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过一帧帧好似前尘般的往事。
他还曾年少?,在木廊下遇上个少女。
“可是雪岚,我有选择吗?”他那张面容上仿佛添了些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他认真地看她,想要在黄泉路上也记得她的脸,“我如果不学会做一柄习惯饮血的?刀,皇家就不会让我有命活……”
他眼眶里的?泪意逐渐变得明晰,“雪岚,八户族里的?阴私你看过多少??你又知道你的?父亲钟裕德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而我,我只是顾家的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庶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他嘴唇颤动,近乎自嘲,“可我想活着,我想见你,这也是错的?吗?”
“我的?这辈子对我来说,只有你是重要的?,”
他说着又缓缓摇头,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滑下了眼眶,“可是雪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都不重要了,同舟。”
钟雪岚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好似当年仍深爱他时一般温柔,“你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但你死前,还得告诉我顾家在哪儿。”
她说,“这是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想让他们毁了八户族?”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在固执地看她。
“是啊。”钟雪岚轻轻颔首,眉眼微扬。
顾同舟看她片刻,忽然又笑了几?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替顾家保守秘密?也许在那个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那个最是将血脉传承看得重要的?家族,却越是冷冰冰的,没有人味。
在钟雪岚低身附耳时,他嘴唇微动,将自己保守了多年的有关顾家的秘密都说给了她听,那一瞬,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他看着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衫的褶皱,却再没同他说一句话,转身便朝那殿门外去。
她的衣摆莹润轻盈,小腿纤细。
他看着看着,眼皮便渐渐沉重起来。
他知道,因为祭春蛊的?关系,今日一过,她就会彻底失了神智,再也无法保持清醒。
而她宁愿疯疯癫癫,糊里糊涂地捱完下半生,生生与他相错个几十载的时间,也不愿意死在今日,和?他在黄泉路上重逢。
“同舟,我们谁也不要再怨,来生都清清白白地做人吧。”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减的前一刻,他在恍惚混沌之中,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顾同舟死了。
钟雪岚出了殿门,便将顾同舟说给她听的那些话都告诉了魏昭灵。
李绥真带她回永德殿去,而楚沅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魏昭灵回头见楚沅那副模样,便开口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楚沅闻声回神,她偏头看他,“我只是觉得,按顾同舟说的那些话,郑家应该是用了什么极端致命的手段控制住了他们,”
“他们两个人之间从爱到恨,说到底也都是郑家和八户族造成的?。”
如果没有那些血腥的家族传承,如果不是郑家把所有的?特殊能力者都控制起来当做杀人机器,也许钟雪岚和?顾同舟之间,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在宣国那个扭曲病态的?社会里,深受其害的?,又岂止是他们两个?
“至少如今,我们能先毁了八户族。”魏昭灵率先走下长阶。
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连忙跟上去,“对诶,那魏昭灵你什么时候收拾他们啊?要做什么准备吗?”
可没走几步,她却又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发烫。
拨开锦带的?边缘,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在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这一次,这种烧灼感顺着她的每一寸血脉蜿蜒而上,痛得她神思恍惚,如果不是魏昭灵回过头来及时拉住她的手臂,她就要一头栽下阶梯去。
第四瓣魇生花要开了。
魏昭灵只看一眼她的?手腕,便明白过来。
于是他将她打横抱起,匆匆往回走。
李绥真才走到白玉台下,便见魏昭灵抱着楚沅从那边的?宫门处快步走来,他擦了擦眼睛,又惊又喜。
但见楚沅脸色不对,他又连忙问,“王,楚姑娘这是怎么了?”
但他话音才落,就见楚沅浑身都淡金色的光芒逐渐显现,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她被汗湿的浅发。
李绥真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他恍然大悟,“这是……第四瓣魇生花开了?”
楚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脑海里充斥了太多嘈杂的?东西,犹如僧人在她耳畔念着晦涩难懂的?佛经,一声声,一阵阵,又好像是死去的亡魂在唱着诡秘绵长的曲调。
淡金色的流光从她身上飞出,如一缕又一缕的?丝线般铺散,又破碎成星星点点的莹光,落在了那些陶俑的?身上。
白玉台上仅剩的那一尊陶俑最先有了碎裂的?声音,而片刻之后,那长阶之下的?陶俑也开始有陶片碎裂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沅意识清晰了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魏昭灵抱在怀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
魏昭灵却在看那些逐渐碎裂开来的陶俑,他的?长发被冷风吹着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
楚沅本能地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看见白玉台上那一尊正在碎裂的?陶俑,又看见长阶之下那些陶片齐刷刷往下掉的?陶俑,她瞪大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手腕,“怎么这回跟搞批发似的??”
而彼时那些陶俑一个个睁开眼睛,在簌簌灰尘落下的?瞬间,沉睡千年的他们醒来的第一眼,就望见了玉阶之上那位年轻的?王。
他们本能地弯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齐声大唤:
“臣,拜见吾王!”
作者有话要说:楚沅:今天的我一口气抽了好多人物卡:)
——
更新来啦,爱你们鸭,对8起我的手烫伤,手速太慢了……QAQ晚安我们明天见鸭!!
感谢在2021-03-0722:00:47~2021-03-0922:2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梵希的大喵、27391116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45328710瓶;容景和容谨。、陈眠5瓶;38051294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