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一年秋天,武田信玄命令本栖村(西八代郡上九一色村本栖)周围的人们,整备本栖街道。代价是免除诸役。
山中湖、河口湖和本栖湖附近的农民,于秋收之后开始整备本栖街道。道路再拓宽了,桥梁也被修复得可以通行大车。
谁都看得出,这是为了让大军通过本栖街道,前往骏河。
“本栖街道的扩张工程已经开始了。”
“预定十一月可以完成。”
“本栖街道整理得看起来是为了让辎重队通过。”
间谍的报告不断传入骏河。
“信玄这家伙终于要来了。”
今川氏真令家臣们做好防卫准备,同时也陆续派遣使者要求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协助防范武田信玄侵略骏河。
“要防范,只有堵住本栖街道、往返甲州以及与甲州间的道路出口。总而言之,北条军队必须先武田军进入骏河。”氏康对今川氏真的使者三浦三左卫门说道。
“我家主人确实希望如此。我们对北条军有绝对的信心。目前最头痛的问题是,如何遏阻武田的野心。”
氏康觉得使者的这一番话颇为诚心,并无虚假。他不禁同情起氏真的处境,却又为氏真的愚蠢而愤怒。武田攻势已明朗化时,应该领军守护国境,而后要求同盟国协助才是。但是,氏真却完全依赖别人,毫无战国领主的风范。看来,氏真已经没有其存在价值了。
“听说今川的重臣中,有二心之人。”氏康问三浦三左卫门。
“我……我想应该没……没有吧……”
三浦三左卫门闪烁其词。所谓重臣中有二心之人,意指有人与武田私通。北条氏康已经听到这方面的传言。今川的内部纷歧,氏康不愿拿这个烫手的山芋。
“如果武田军队入侵骏河,我们当然不会保持沉默。”
北条氏康回答三浦三左卫门。
北条氏康的心情十分复杂。
永禄十一年十二月六日,武田信玄自古府中出发,朝骏河进攻。中途,有各军团陆续加入。十二月十一日,布阵于由井口的内房(富士郡芝川町内房)。
武田的一万二千名部队,吞噬了骏河。
当信玄的部队在内房布阵时,特遣部队正穿过甲骏国境的间道,陆续进入骏河的领域。赋予任务的间谍和细作,也越过国境,开始执行任务。
同时,信玄的侧室阿茜,带着信玄的密令,来到骏府。与她同行的,都是强壮的年轻人。
十二月十日左右,骏府内部为之骚动。传闻,武田信玄将率领甲信联合军的五万部队,入侵骏河。也有人绘声绘影地表示武田大军已兵临国界,或是遭遇到武田的斥堠部队等等。
另有传言,甲信军出身山野,粗暴无礼,进入骏府之后,不知会做出甚么事来。十日下午,有人用货车载着家当,离开骏府。十一日早晨,老人和小孩陆续离开市街。
“不要受流言影响。擅自离开者,一律受罚。”
传令兵来回宣读,却无法吓阻惶惶人心。甲州细作和间谍放出的流言,奏效了。只要骏府市民陷入不安惶恐的心情,不久就会传入骏府城内,影响士气。骏府市民之所以相信流言,一是对今川氏真缺乏信心,二是知道今川家的重臣,彼此争执,时有纷争。甲州的间谍和细作,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用流言占一个现成的便宜。
十一日下午,骏府市街一角起火。那一天,风和日丽,虽然火势立刻扑灭,却使民心更加不安。
“武田的间谍进入了骏府。”
“今晚一定会有大火。”
“武田已经在国境布阵了。”
流言满天飞。
骏府的混乱随着时间日益扩大。百姓不安,城内动摇。武田军队分分秒秒逼向国境,今川军不在国境布阵,反而决定在萨埵峠迎击。萨埵峠位于现在的由比町和清水市兴津町的交界处,靠近海边。表面上说是要诱武田军进入骏河,予以痛击,实际上,这已是骏府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计划已定,便令以庵原安房守忠胤为主的各部队镇守萨埵峠,小仓内藏介资久和冈部忠兵卫直规等负责萨埵峠北边的八幡平,统帅今川氏真则穿着不太习惯的军服驻守萨埵峠西边的清见寺。
“武田军队是一万二千人,今川则有二万人,在数字上就能吞没敌军。”
氏真对身旁的人说道。他在两军的势力判定上,缺乏概念。
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在由井口内房布阵的武田军队出发了。
武田军队浩浩荡荡,似乎毫不将萨埵峠上的敌人看在眼里。敌军有二万大军分布在萨埵峠到八幡平之间,当然应调整战势,但是武田军对此视若无睹,以马场民部、山县三郎兵卫、内藤修理和真田幸隆为四头阵,穿过街道直奔萨埵峠。
负责防守萨埵峠的总指挥庵原安房守忠胤,看到武田军出现,便令全军迎击。前哨战开始,枪声隆隆。
武田的前锋四大部队,向萨埵峠上的今川军队展开攻击。四头军队扇形展开,枪弹集中射向萨埵峠的一处。洋枪队撤退之后,朱房枪枪队向前进攻。紧接着必然是一场拚斗。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今川军队中的濑名信辉、朝比奈政贞、三浦义镜和葛山元氏的部队开始撤退。不战而退,似是有诈。经常有诱敌深入,再从左右夹攻的战略。但是,这四个部队只是一味的撤退。他们放弃阵地,退出萨埵峠。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的部队,已经被武田收买。一切早在计划之中。
庵原安房守忠胤见濑名等四个部队不战而退,心想果然被他预料到了。可恶的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去了这些败类也好,只是他们一味撤退,并未从庵原军后面突击,倒让人难以相信。叛离,在战场上并不稀奇。通常在这个时候,叛军多半会持刀回刺自己人。但是,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等四个部队,只是默默地撤退,并没有回攻。
(莫非他们想撤退后,直攻本营?)
想到这一点,庵原安房守忠胤整个心都挂着本营,无心和眼前的武田军队作战。
庵原军撤退了。不战而撤退到清见寺,是为了保护今川氏真。于是,大军开始撤往骏府。不可思议的事情陆续发生。不战离阵的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等四队,以不是背叛而是寡不敌众的态度,移往骏府。今川氏真得知四位重臣的背叛行为之后,不立即斩首示众,振奋人心,反而让敌我不明的大军,退到骏府城。
应战未战的今川军队退到骏府,武田部队紧追于后。十二日傍晚,前锋四队在骏府城附近的宇八原(清水市上原)布阵。他们大可拿下骏河城,但是武田信玄下令暂缓攻击。当日之战,几乎毫无损伤。
骏府城内,氏真召开重臣会议。消息传来,除了武田军队的攻击行动之外,德川家康也在远江国境聚集兵马,有意入侵。
“这么一来,只有向武田求和了。武田和今川原是亲戚,应该不致于置今川家于死地。”这是和平派的主张。
“从未听过与盗贼求和之事。现在虽然艰困,只要再忍耐一下,北条援军一定会到。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夹杀武田军队。”这是主战派的论调。
争到激烈处,主战派便对濑名、朝比奈、三浦、葛山等亲武田派的重臣们骂道:
“你们这些擅自撤退的背叛者,哪有说话的余地。”
亲武田派者立即向以庵原安房守为主的亲北条派反问道:“你们当时为甚么不在萨埵峠应战?”
今川家已经空虚无人。有人亲武田,有人亲北条,说不定还有人亲新兴的德川。今川氏真找不出自己有丝毫的存在价值。
当骏府城内正在举行永无结论的军事会议时,局势不断地发生变化。骏府的市民整夜都在移动,他们似乎已经确信明早会有战争。
部署设防应该比军事会议优先,但是上面的人意志涣散,毫不关心为城设防之事。
庵原安房守的士兵对在宇八原布阵的武田四头部队,摆出迎击阵。如果这个防线破裂,敌人便会拥入骏府市街。
十三日早晨。宇八原彻夜通明。马场、山县、内藤和真田的四头部队,全力攻向庵原安房守的防卫军。攻击一展开,庵原军的一角便崩溃。本无战斗意志的今川军,争先恐后地逃回骏府城。
骏府城下,一片混乱。
武士们和逃生的市民混为一团。武田军侵入骏府的第一报传来,今川氏真了解危险迫身了。好强逞能的他,终于变了脸色。恍惚中,彷佛看见城池被围,自己被捕或被迫切腹的情景。陆续而来的危报,令他失了魂。
“退到挂川。”氏真突然说道。
氏真猛然想到,退到挂川城,或许是一条生路。在此非常时期,他的笨脑袋中总算有一丝看透现实的智慧之光。与其在敌我不分的家臣们的包围下,不如到挂川城去。朝比奈泰朝在挂川城,他是氏真唯一能信赖的家臣。
没有人阻止氏真退到挂川的决定。骏府城毫无应战的准备,战斗意志荡然无存,指挥系统混乱,四处杂乱无章。
氏真离城后,骏府城内的混乱更是令人不忍卒睹。最可怜的是妇女。这种情况在以往多半是先让妇孺乘交通工具逃去,男人其次。但是,氏真却自行逃跑,置女眷于不顾。
被留下的女眷,纵使想逃走,却连一个轿子、一匹马、一辆货车都没有。
城主逃跑,就代表城池陷落。有人认为今川灭亡了。有人认为没有城主的城,不属于任何人。来不及逃出的散兵,则扮成乞丐,四处抢夺。妇女则急着在乱兵进入之前,逃出城去,找寻出路。
氏真的正室夫人阿弥,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在五个女人的环护下出城,但是,那一条路通往挂川城呢?到挂川城有多远?五个女人都赤着脚。
“我是从挂川城来迎接您的。”
一位身着旅装的女人,在阿弥面前行礼说道。女人后面站着六个侍仆打扮的男人,各个腰间插刀。
“你说甚么?”服侍阿弥的侍女头胜子问道。
“我是挂川城主朝比奈泰朝的内院式公身边的阿茜,昨天受主子差遣前来的。”
“你是式公身边的人?”
阿茜获得了胜子的信任。
“我们应该备轿前来,但是有所不便……在找到交通工具之前,请暂时用一下这些。”
阿茜把侍仆们带来的女用草鞋、袜子、脚带等拿过来。赤脚出城的她们,能有鞋子穿就很高兴了。危机四伏,时间紧迫。武田军不知是否已进了城?四处飞烟升起。城内传来似是来不及逃出的妇女受暴兵蹂躏的悲鸣声。女人们穿鞋的手,不禁为之颤抖。
阿茜护着五名女人来到街道。街道上人车杂遝,但很少有西行之人。她们不时地回头望着骏府。如果没有风,应该不会引发大火。
阿弥是北条氏康之女。距离武田、北条、今川三国同盟成立的天文二十三年(一五五四年)七月嫁到此地来,已经过了十四年。阿弥在二十八岁前,从未出过城。突如其来的转变,为她带来莫大的恐慌。走在街上,四周有人保护相随,第一个难关终于过了。脸上浮现几许安慰之色。
阿茜带来的侍仆四处寻找交通工具,但各个空手而返。拦下从后而来的车辆,请求他们让给城主夫人时。
“骏府城主是谁啊?”
只是这么一句。也有的人头也不回地直行前去。弃城而去的城主氏真,已经被百姓唾弃。
五个女人的脚程慢,被从后而来的人赶过,有的人还不乾不净地骂上两句。十名、二十名的失城武士,超越她们而去。散布在各地的今川士兵听说骏府城失陷了,纷纷踏上回乡之路。有的人认为今川家灭亡了,有些人则为这一场愚蠢的败战气愤不已。更有的人不甘失败,宁可再干一次,特别是不受今川控制的散兵,不愿承受这样的安排。在他们眼中,这样的混乱期,正是播种的好季节。
“唷,是一票女人呢!”
几个超前而过的散兵,看着她们。散兵各自扛了一把枪,枪柄上挂着从骏府街上抢来的包袱。每个人都仔细打量这些女人,最后的一个男的甚至伸手去摸阿弥的外衣。
“放肆!”
阿茜说着拂去那名男子的毛手。男子突然被打,忍着痛,双眼紧盯着阿茜。但是护着女士的六名侍仆立即靠了过来,他只得一言不发地追赶同伴去了。
“那些人粗鲁无礼,最好多注意一些。万一有甚么状况,你们一定得护着夫人,不能离开。”阿茜对女仆说道。
走在前面的散兵回头不知在商量甚么。阿茜推测他们可能在找一个方法前来突击。
化装为盗贼的散兵若想打劫妇女的财物、衣服甚至身躯,恐怕不得不防备这些。
但是,盗贼没有立即攻来。四周的人群不少。不知他们是想等没有人,或是打算多找几个伙伴再动手?总之,除了看似留下来监视的之外,其余的不知都躲到那里去了。冬季白日短,夕阳已斜。七、八名散兵从路旁的仓库中跃出,围住他们。
“喂,想活命的就快滚!”
为首的男子对阿茜和身边的侍仆说道。侍仆立即护着妇女,准备拔出腰间的刀。
“别胡来!你们知道这位夫人是谁吗?”阿弥身边的胜子,尖声说道。
“老子管她是谁!只要是女人就成。”
贼兵们齐拥而上。阿茜也下令应战。一名侍仆击落对方的枪,将之制服。阿茜的侍仆各自寻敌而战。胜负立见分晓。贼兵留下一名死者,扛着两个伤兵逃走。
“受伤了没有?”
看到阿茜关切地询问,阿弥心中升起了一股安全感。不仅是阿弥,其他女侍也看出阿茜的武艺出众。阿茜身边的六名侍仆,虽做仆人打扮,但是个个身怀绝技。
是夜,他们借宿路旁的民家。这一家的年轻人都逃命去了,只留下一对老夫妇。老夫妇端出食物。
阿茜在侍仆带来的乾粮上浇上汤,让妇女们食用。阿弥从未看过这种乾粮,迟迟不敢伸手。泪水为这多变的命运而流了出来。
阿茜吩咐侍仆严密守卫,一边招呼大家就寝。为防万一,阿茜叫妇女们把草鞋放在枕边,以便随时穿上。
半夜,老夫妇不见了。负责警卫的侍仆向阿茜报告此事。
“大家快起来,贼兵来了。”
阿茜叫醒大家,穿上草鞋,全部躲进一个房间,由她守着入口。但是,贼兵魔高一丈——放火。
阿茜带着女眷冲出房子。贼兵增加到十数人。看来是白天被修理的贼兵,回去找救兵了。
阿茜带来的侍仆中有些是优秀的忍者,但是贼兵的人数太多了。背着熊熊燃烧的民舍与贼兵周旋时,后面传来女人的悲鸣。
阿弥在中间,五个女人紧紧地围在一起。贼兵似乎只为女人而来,阿茜一个人无法防御,只能护住阿弥。阿茜善用小刀。两名朝阿弥而来的贼兵被阿茜打退,但是五名妇女中,已经有三名为贼兵所掳。被掳女仆的悲鸣声远去后,四周一片寂静。大家都知道这三名女仆将遭遇何种境遇,却是无能为力。受到教训的败兵,有了三名牺牲者,不会再来了。阿茜的两名手下受伤,但是并不严重。
夜退了。
还不到挂川的半途,就只剩下阿弥和胜子二人。阿弥和胜子的恐惧,实在难以形容。
“阿茜,今天还会像昨天那样的可怕吗?”胜子问道。
“不会的。挂川方面一定会因为迟迟等不到我们而派人来接的。”
“来接我们?”说话的是阿弥。脸上的惧容被愤怒取代。
“主公一定会下令的。”
“他丢下我们自己逃走,现在还能指望他有这一份心吗?”阿弥非常激动。
结婚十四年了,没有甚么快乐,更别谈欢笑了。夫妇二人始终各自为政。阿弥不能生育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靠政治维系的婚姻,原本就没有感情基础。
“一定会的。过了一天,人都会冷静下来,思想也变得更清楚。或许这个街道马上会有警备车。”
阿茜说着,鼓励阿弥和胜子前行。
偶尔,骑士会从挂川方向过来,似是负责斥堠。和昨天比较起来,今天安静得多了。住屋里也有人家。
阿茜进了一个像是颇有门面的屋子,不久便出来对阿弥说道:“我们安全了。这一家的冈部平左卫门乃豪士之家,代代受惠于今川公。”
阿茜带着阿弥进入冈部家。老仆人出来迎接。
“您在这里稍等一下,轿子马上就来。已经有快马前往挂川,不久就有人前来迎接。趁这一段时间,您稍微梳洗一下吧。”
阿茜把化妆箱放在阿弥身边,推说要出去看看情况,却再也没有回来。阿茜身边的侍仆们也不见踪影。不久,骑士来到冈部家,得知氏真夫人在此后,立即向挂川城通报。
挂川城的骑士队终于前来迎接。冈部平左卫门找到一顶旧轿子让阿弥乘坐。
这个时候,阿弥才觉得自己获救了。她依然照阿茜所言,用阿茜留下来的化妆箱中的镜子,整理一番。这才发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照镜子了。
正要把镜子收回去时,发现镜子背面有武田菱形的刻印。不只是镜子,连化妆箱上也有武田菱印。阿弥是无法解开这个谜的。
旧冬十三,藉故入骏府为乱,一向无所谓的今川氏真,此时亦手足无措,移往远州挂川。愚老之女,求轿不得,此辱怎堪洗雪。(北条氏康于第二年的正月二日,致上野沼田城松本石见守景繁书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