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九年五月,武田逍遥轩之三千军队与信浓军联合越过碓冰峠,包围箕轮城。
箕轮城原由长野信浓守业正负责守护,但自从于永禄四年病死之后,便由其子右京进业盛接任城主。右京进业盛年少,由上泉、多比良、高山、白仓、上田、仓贺野、和田、后闲、长根、大户等诸将辅佐。
箕轮城将士料知甲信联军将大举进攻,早已深掘沟渠、修石墙、储兵粮,做好守城的充分准备。当五千大军围城时,城内毫不惊慌。
箕轮城位于榛名山山麓,正当榛名山块突于关东平原的尾根前端。不到二十公尺的倾斜山丘,便是箕轮城的台地,称不上是平城,也没有险峻山上的山城气势。攀上此丘对面的台地,则箕轮城的规模,清晰可见。
“这个城大概适合力攻……”逍遥轩站在了望台上看着远处的箕轮城时,喃喃地说道。
逍遥轩语词含蓄,却显现出不凡的眼力。他总在兄长信玄之后,不露声名,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懂战争。逍遥轩熟知战争的进退,但不热衷此道。眼前不是讨论好恶的时候,只能遵照兄长之令指挥大军,尽量避免流血。
“若采力攻,只怕我方也会有相当的损伤。”内藤在一旁说道。他似乎认为要攻下箕轮城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人有人相,城有城相。无论建筑在如何险要之地,只要能抓住弱点,亦能使之陷落。反之,无险无障的平城,也有世代平安的例子。箕轮城,属于后者。表面上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城池,一旦进攻,反遭痛击。别看它的结构平凡无奇,实际上却具有惊人的防御力量。
逍遥轩看看四周,不见水田的踪影。
“他们如何取水?”逍遥轩问内藤修理。
修理观察城的主楼:
“嗯……大概是挖深井吧。”
此处离榛名山块不远,应该有丰富的地下水。如果城内有水井,就无法断其水源。若是强攻,敌方必定以死抵抗,我方损害亦不可免。甲军在川中岛大会战中的损失惨重,现在已是一兵值千金。
断水不成,其次是劫兵粮。
“能够完全包围吗?”
这一句问话,内藤便能猜出逍遥轩的意图。
“可以。不过,等到敌方粮尽,只怕已是冬天了。”内藤修理沮丧地回答。
“哦……那么……”
逍遥轩如今只剩一个法宝,那就是谋略。正欲开口,却早被修理看穿。
“若想用谋略,只怕城里都是无法通融的老顽固。”
谋略的成功机会,在于敌人畏惧战败或唯利是图。箕轮城人深信越后军队必定前来援助,毫不畏惧败战,反而对武田军队有着强烈反感,若想以利相诱,只怕是难如登天。
“看来只有力攻了。”逍遥轩说道。
但是,逍遥轩并未立即出兵,只是加强包围,严密监视敌人举动。趁夜深偷溜出城向越后告急的人,被抓了起来。有的人夹带书信,有的背记口信。从这些人口中得知,城内约有半年的兵粮,士气高昂。
“还不到进攻的时候。”逍遥轩对内藤修理说道。
在箕轮城被围的第二个月,自越后返回的使者在暴风雨中准备溜入城内时,被警戒士兵逮着。身上有书函。是上杉辉虎写给箕轮城主长野业盛的信,里面提到越后内有一向宗徒叛乱,无法前来救援。逍遥轩释放俘虏,让他带信进城。情势开始好转了。
上杉辉虎受一向宗徒叛乱、京都的三好和松永刺杀将军足利义辉等事所扰,无法顾及关东。背后有信玄做梗,再加上一向宗徒,确实麻烦。越军无法前来的消息,足以打击期盼上杉辉虎支援的城兵的战斗意志,因此城内将领认为必须竭力防止情报外泄。但是,真相迟早看得出来。第一,包围箕轮城的甲军迟迟不发动战争,彷佛在等待城内兵粮耗尽。这怎么能令人不怀疑越军无救兵。
八月,仓贺野孙太郎以甲军使者的身分进入箕轮城,传达逍遥轩的意思。老套的说词:停止无谓的抗战,举旗投降吧。如此,可尽弃前嫌,保护领土的安全。若仍执意一战,长野家恐将就此没落。不如珍惜名家存续,向武田投降吧。
仓贺野孙太郎是仓贺野族人,在仓贺野城陷落时,臣服于武田。他认识箕轮城的部将,是最好的劝降使者。仓贺野孙太郎说明武田有充足的军备,以及上杉辉虎为一向宗徒所扰,却仍有意进京都。
“现在在上杉辉虎心中,京都比关东重要。不可否认的,京都方面的朝廷、寺社等,频频派遣使者催促辉虎进京,大觉寺门迹义俊更是亲自前往越后,要带辉虎进京。越后有佐渡金山,黄金予取予求,他的人缘是建立在黄金上。您不妨仔细想一想,究竟是追随黄金堆成的气势,还是信服于信玄其人。”
尽管仓贺野孙太郎巧舌善辩,箕轮城的将领仍不为所动。
这是有原因的。天文十六年闰七月,武田晴信攻击北佐久郡的志贺城。城将笠原清繁向上野甘乐郡的高田宪赖父子求援。高田宪赖发文上野诸将领,邀约共同作战。箕轮城主长野业正率领数百士兵越过碓冰峠进入信浓,在浅间山麓的小田井原与武田一战,不幸落败。时间是八月六日。
晴信将在此战役中斩获之三千首级挂在志贺城上,以示庆贺。若说上野将士对武田信玄有甚么不满,恐怕就是二十年前晴信那一桩不人道的行为。人死成佛,上野将士痛恨将佛首悬挂城前之事,并以此警惕后代。
“不错,或许辉虎确实把京都看得比上野重要。他们有充分的黄金,却不愿支援洋枪,解决我们受武田侵扰的困境。辉虎只为大义名分而战,比较起来,武田信玄方面或许有较光明的未来。但是,我们不会一弹不发地向武田低头。战争有其时运,二十年前的小田井原战役中,我们落败,而这一次是我们自己的战争,绝不会轻易认输的。总而言之,不和甲州人一战,难消心中多年的积怨。就算败了,也不后悔。”多比良守友说道。
高山满重、白仓左卫门宗任等部将也表示同意。
仓贺野孙太郎只得离去。逍遥轩将此事报告兄长信玄。
“您必须亲自出马了。”使者传达逍遥轩的口信。
谁都知道信玄的病已经在志磨温泉的这一段期间完全康复,可以上战场。
八月底,信玄命令胜赖整兵,准备攻击箕轮城。这是胜赖的第一次作战。二十一岁才打第一战,的确太迟,但是胜赖一向体弱,也是无奈。胜赖和雪姬结婚,已有十个月。雪姬怀孕了。有人担心结婚会影响胜赖的健康,但是事实显示这一层顾虑是多余的。婚后,胜赖胖了,也不再像过去那般的神经质,更没有信玄担心的整天黏在雪姬身边,有空的时候,仍会骑马溜溜。
攻击箕轮城的讯息传到高远城时,胜赖唤来近臣迹部右卫门尉重政、向山出云、小田桐孙右卫门等,吩咐立刻准备出兵。胜赖自己则到菩提寺建福寺的母亲湖衣姬墓前,报告初阵的消息。
“胜赖刚刚接到主公的初阵命令,请您保佑我吧。”胜赖双手合掌地跪在母亲墓前。
湖衣姬的墓位在宁静的杉树林中,偶有蝉鸣。
伊奈四郎胜赖率领三千伊那军,跨过杖突峠,进入诹访,等待与父亲的军队会合。
约一刻后,信玄的三千兵马也到达诹访。父子在上原城会面。
“你胖喽!”看到胜赖健康的气色,信玄高兴极了。
“您也很健壮。”胜赖公式化地打招呼。
虽是父子,但是长久以来异地而居,久未见面,打起招呼自然显得尴尬生涩。二人心里都有说不完的话。胜赖想知道哥哥太郎义信的近况。蛰居已久的义信今后有何打算;这是他最关心的。如果太郎义信继续隐居下去,胜赖将是武田家的继承者;如果义信解禁复出,胜赖终此一身只是个伊那谷诸侯。胜赖今年二十一岁,若说心中没有这一份欲望,那是骗人。
“胜赖,在进入战场之前,我有一句话告诉你:身为大将,不必自己卷入战场。必须观察整体的情势,下达适切的命令。唯有战败时,才亲自拿起武器与敌人交兵。所以,你绝对不可逞一时之勇,与敌人相搏。”
信玄对胜赖的这一番话,其实是说给身旁的人听。初阵,是建立功勋的时候。他不希望任何人耍奇计、冒危险地让胜赖在初阵建立功劳。
“我的初阵,是海口城平贺入道之战。先是后退,让敌人松懈,再猛然回攻歼敌。那不是我的功劳。是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为我设计的计谋,而且成功了。现在想起来,只能归诸于运气好。如果当时敌人从内攻,只怕我也没有今天。谁不想在初阵建功,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但是未必适用于现代。”
信玄一边说着一边环视胜赖身边的安部五郎左卫门、竹内与五左卫门、小原忠国、小原忠次等人。他特别注意竹内与五左卫门,并问道:
“是不是啊?”
竹内与五左卫门是信浓平贺氏的直系,和信玄初阵时的平贺入道有所渊缘。熟悉军书,教导胜赖军书方面的知识。
“是,谨遵教谕。”竹内与五左卫门被信玄一问,内心就打起千面鼓。胜赖的近臣们深知信玄对胜赖的关切之情,也就遵重信玄的意愿。
武田信玄和伊奈四郎胜赖的六千大军,越过碓冰峠,于九月十日和包围箕轮城的五千士兵会合。
信玄在到达当天便发布命令通知附近的名主,表示大军等到秋收后才攻击箕轮城,请他们速速收割。显然他不希望百姓受战争之害,而自己更是以此地的领主自居,把损害减到最小程度。
信玄悠然的态度令箕轮城将兵为之心寒。被甲军包围已经五个月了,而越后的援兵仍不见踪影,外面又有数倍于己方的敌军包围,怎能让人不绝望。
原本斗志昂扬的人,听到信玄出现,都像泄了气的汽球。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不少人心想,已是没有胜算的战争了,何不向信玄低头。箕轮城的部将,也看清这个情势。
接连开了几天的军事会议。
原本热络的抗战论调,在信玄出现之后,沉寂下来。没有人提到求和二字,但是败战已摆在眼前,谁没有求生的欲望?
信玄派仓贺野孙太郎以军使的身分前来。想必还是为劝降而来,但还是听听仓贺野孙太郎提出的条件。
“甲军明早开始攻击。在此之前,还是希望你们仔细考虑一下。胜败已定,何必流无谓的鲜血。不如降服于武田,为有希望、有未来的战争而战。”
但是,以城主为主的评议大会仍然决定抗战到底,似乎成了为抗战而战的一场战争。
“敌人还是不肯屈服。有没有甚么办法?”
信玄问逍遥轩和内藤修理,其实也是说给现在是信玄身边副将的胜赖听。
“围城的五个月间,究竟做了些甚么?”他语气尖锐了一些。“五个月的时间,大可运用谋略使城内动摇。说是谁为敌方做内应也好、谁和敌人私通也罢,只要让他们互相争吵就是了。你们做了那一项?”
信玄偌大的眼睛瞄着逍遥轩,讽刺地说道:“你还在画画吗?”
信玄知道逍遥轩在营中偶尔提笔作画,但是逍遥轩对信玄的斥责毫不在意,一副战争与我何干的模样。
“胜赖,现在开始要观察敌阵。看图、了望敌阵等等,都比不上实际接近敌城、了解敌军士气来得重要。这是身为大将的首要任务。”
“敌军士气?”
“不错。敌军士气,代表着作战意愿。去,你现在就去了解敌军的士气。”
信玄派勇将甘利左卫门尉和原加贺守胤元二名侍大将随同前往。加上胜赖的军队,构成三百骑兵的队伍。
胜赖接到出征箕轮城的命令时,就让家臣取来箕轮城地图,脑中盘算着作战情况。现在来到现场,发现与凭地图想像的情形完全不同。地形相当复杂,位在丘陵之上的城池似乎固若金汤。
甘利左卫门尉的约五十名骑兵,在前面带路。
城池位在西北跨东南约五丁、东北横西南约三丁的丘陵之上。树林茂密地遮去城池的部份容貌,从隐约可见的石垣、黑门、了望台等位置来看,建筑物分散在很广的范围上。构成城池的建筑物和地图所见的大致相同,差距最大的是在城池周围挖掘的壕沟,分二重和三重。另外,还有许多阻马栅。这些都是地图上没有的。
当以胜赖为主的三百名部队接近城池时,城内士兵纷纷探出头来,严密监视。胜赖不时停下队伍,观察城内情形。
“少主,请不要停下来,否则会成为洋枪的目标。”甘利左卫门尉提醒道。
胜赖点点头,促马前行。他的心跳加速,或许是初阵的缘故吧。
绕敌城一周回来时,部将们正在等着胜赖。信玄考问他敌军的防备状况。胜赖把他观察所得,画在地图上,并详细注明沟的数量和长度,以及阻马栅等等。
“如果是你,你会从那里进攻?”信玄突然问道。
胜赖未料有此一问,狼狈地看着叔父逍遥轩。逍遥轩轻轻点头,表示要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负责教导胜赖军事知识的家臣竹内与五左卫门,张大着眼睛盯着胜赖。
“我认为应该从后面攻入。”
“为甚么?”
“敌军只能从后门出城作战。在地形上,后门无法安置大军,如果以少数精锐部队相向,敌军多半也会以少数精兵迎战。届时,敌军必定认为此处便是战场。”
“为何不出乎敌人的意料呢?”
“不错。所以我认为不妨把敌军的精锐部队牵制在后门,而我们从四方渡沟而上。”
“你把先后顺序说清楚。”
“首先,从数点渡沟,而后以精兵攻后门,最后,全军一齐渡沟进攻敌城。”胜赖条理分明地说道。
信玄压抑着频频欲出的赞叹声。初临战场的胜赖在观察之后,已能确立作战计划。一股温热的感动,流过信玄心头。和义信并肩作战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义信任性自负,专擅的举动常常造成负担。虽是初阵,胜赖已有身经百战的见识,态度亦不流于浮躁。
信玄面对诸将说道:
“胜赖说出了他的看法,有没有异议?若有其他策略,也请提出来评议。”
部将们沉默着,内心却是惊讶的。传闻伊奈四郎胜赖有着明晰的头脑,却未料有这般见识。部将们的心中,浮现一种释然的感怀。就算义信有个万一,还有胜赖在。部将们的面容因安心而开朗起来。
“伊奈少主的策略,令人折服。”内藤修理说道。部将们也相继低下头来。
好简明的军事会议。
“破坏壕沟谁都可以,至于进攻后门之人……”
不等信玄说完,胜赖的近臣迹部右卫门尉重政挺身而出:“请把这个机会让给少主。”一片想缀饰初阵的忠义之心。
“好。除了高远军队之外,甘利左卫门和原加贺军也一起进攻后门。这样可以吗?”
信玄询问刚刚改名为山县三郎兵卫的饭富三郎兵卫。自从饭富兵部在志磨温泉叛变之后,饭富三郎兵卫深感愧疚。信玄为了让三郎兵卫忘掉饭富这个姓,便赐姓山县。对山县三郎兵卫询问意见,也是信玄对他的一种关怀。
第二天起,一万一千人的甲军部队开始动工填埋箕轮城的壕沟,有的人用避枪弹的屏风,有的人用竹栅掩护,展开填埋工作。
箕轮城内偶尔发出攻击,但无全力阻止之势。后无援军的状况下,保有城池未必保有生命。阻止填埋作业,或许能延长城池一个月的寿命吧。城内众部将的一致看法是,与其如此,不如保留战力,不做无谓的浪费,届时再一鼓作气冲出,予敌人以痛击。
日升日落,箕轮城的壕沟逐一被填平。
胜赖在甘利左卫门尉和原加贺的守护下,连日巡视箕轮城四周。箕轮城内也对胜赖展开评论。
“这是伊奈四郎胜赖的初阵。”
“听说义信被监禁,看来日后是由胜赖继承。信玄这家伙在教胜赖作战呢!”
“箕轮城成为伊奈四郎胜赖的初阵战果,实在无颜面对祖先。”
在各种评论声中,有一人重视胜赖的存在,苦思对策——上野十六枪之一,武名远播的上泉伊势守秀纲。
“拿下胜赖!这次是他的初阵,必然急于建功。我们就利用这一点。”
上泉伊势守秀纲向和田业繁、后闲信纯说明他的计划,并要求协助。偷袭胜赖,需要几位强有力的优秀武士。和田和后闲也列名一十六枪。
“好!我也希望取得胜赖的首级。家父和田业行在二十年前的小田井原之战中,被武田军取去首级。现在正是我湔雪前耻的大好机会。”和田业繁流泪说道。
后闲信纯也表示他的意见:
“上泉公,敌中亦有强者,是不是再增加一个人参与这个计划。”
藤井正安——后闲信纯推荐此人。
“藤井正安,好啊!有他参与,如虎添翼。”上泉伊势守秀纲口上如是说,心里却有所不安。
望向窗外,入夜后的榛名山风,冷冷地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