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巫?

  “天地间一缕魂,飘飘不知所去,阡陌残垣,幽魂,幽魂……”

  “魂归处,魂归去……”

  “昔舞干戚者,今日魂何处?昔射金乌者,子裔有几人?天何高?地何深?人心可能测?鬼神岂能轻?”

  似唱非唱,似歌非歌,带着点痴狂,带着点茫然,飘忽不定让人心里一阵阵发寒的声音在夜空中传荡。

  漆黑的夜里,一身形矮小的黑影有如鬼魅般轻轻的滑过安邑城的街头,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词句,哆哆嗦嗦的顺着街边的墙角一步步的朝前蠕动。他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一身的行头打扮也和那最下贱的奴隶没有什么两样。古怪的就是,那些正在街头巡逻的士兵,却对这人视而不见,一个个趾高气扬的高高昂起头,自那黑影身边大步的走过。

  这黑影踉跄着,慢慢的走过一处***通明的酒楼所在。他那怪声怪气的哼唱声随着夜风传进了酒楼里,几个身材精悍的年轻巫家子愤怒的从高楼上探出头来,朝四周打量着,愤愤的低声骂道:“哪里的死货在这里胡唱?来人,拖出城外打死!”

  几个巫家子没有焦点的眸子茫然的扫过就在他们面前晃过去的黑影,几个身披重甲的巫奉命在酒楼前找了好一阵子,却没能找到那离他们不远的黑影,只能臭着一张脸返回酒楼,被那几个巫家子愤怒的叱喝了一通。

  衣衫凌乱,满脸通红,毛孔中冒出浓浓酒气的赤椋嘻嘻哈哈的冲了出来,拉着那几个巫家子又跑回了楼上去。今日是赤椋的家族为赤椋开的庆功宴。因为赤椋凭借着最近两年暴涨的实力,进入了大夏王庭和巫殿倾力培养对象的大名单。对于依附于刑天家的一个小家族而言,能够有家族子弟进入那区区一万人的大名单,这是一件意义极重大的事情。

  同样兴高采烈的赤椋拉着几个本家的兄弟,大咧咧的说道:“不知道是哪里的下贱胚子在胡乱哼唱,几位哥哥和他们计较什么?走走走,上去继续喝。嘿嘿,我正要和你们好好的说说我在夏颉大兄的麾下,立下那些功劳的事情哩!”脑壳里大概有一半脑浆都变成了酒浆的赤椋,张开大嘴兴奋的胡说八道着:“你们可知道夏颉大兄多了不起么?他的情人,可是黎巫尊哩!”

  “哇~~~”

  大声的惊叹和喧哗自那酒楼中涌了出来,震得外面街面都为之颤抖。

  那黑影轻飘飘的晃过了大街,慢吞吞的继续前行。

  夏颉背着一双手同样在深夜的大街上慢吞吞的挪动着步子。他身后百多丈远的地方,数十名来自黎巫殿的大巫正配合着他的步速,慢吞吞的缀在了后面。这些大巫,是旒歆派给他的护卫,旒歆唯恐他在安邑城中被人给计算了。

  身为一个男人,夏颉的自尊势必不允许他时刻托庇于旒歆,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白蟰或者其他的某些人在计算夏颉,但是夏颉也不得不作出某些姿态,而旒歆也不得不放任夏颉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某些‘勇气’、‘武勇’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故而,在进行了鼎位测验之后过了没两天的时间,在履癸诏令夏颉进宫,美其名曰调解他和相柳柔之间争端的时候,旒歆自然不好随行。

  “那黑色玉块中除了一些混沌元气,还有什么?”

  “履癸以大王的权威命令我和相柳柔彻底和解,说是为了大夏的前途而精诚合作,又是什么意思?”

  “挑选出那所谓的一万名精英,接受王庭和巫殿的联手特训,又有什么用意呢?”

  夏颉不喜欢如今的情势,情报资料太少,他无法从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结论。

  背着双手在黑洞洞的大街上前行,夏颉轻声念叨道:“信息的不对称带来的是战斗力的不对称。唔,很多时候,基础武力反而是决定战斗力强弱的最小因素。唉,我果然还是只适合做清道夫啊。”

  对自己前世的分工很幽怨的哀叹了几句,夏颉突然抽身跳到了路边,看着得意洋洋、志得意满、骄横不可一世的相柳柔骑着一条大蟒,领了数百名高手护卫趾高气扬的呼啸而过,夏颉不由得愤愤的跺了跺脚,低声骂道:“就算为我们分解了那仇怨,可是赌账不能赖帐啊?相柳柔,你小子有够无耻,赌帐都能赖皮,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恶狠狠的朝相柳柔的背影比划出了两根手指,重重的吐出一口浓痰,夏颉阴阴的笑了几声。

  也好,那些钱物,夏颉也不贪,被赖了就赖了罢。能放下和相柳家的矛盾,也是一件好事,起码自己可以全心全力的应付白蟰那女人了。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面交手过,但是夏颉总觉得,白蟰才是他最可怕的对手。

  “还有,易昊!”用力的抿了抿嘴唇,夏颉低声咕哝了一句,刚要吹向口哨招呼不知道蹦去了哪里偷鸡摸狗的白回来,路边屋角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了沙哑的声音:“夏颉么?大夏的猛天候,这几年赫赫有名的得力大将,大王履癸接掌王位的大功臣,屠戮东夷的大英雄,扫平海人的好汉,夏颉么?”

  “是谁?”夏颉的身体猛的绷紧,双目中迸射出两道黄光,将那一片屋角照得一片雪亮。

  但是,一道很淡的青色雾气在那屋角附近弥漫,夏颉目中射出的强光一碰到那雾气,就好似渗进沙地里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缕若有若无的黑影在那雾气中若隐若现,继续用那沙哑的,好似铜钟低鸣的声音问道:“武功如此的夏颉啊,你,可知道什么是巫么?”

  后面数十名黎巫殿的大巫已经赶了上来,他们团团围住了夏颉,目光不善的盯住了那一团青色的雾气。旒歆在背后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若是夏颉少了一根头发,他们就得全家陪葬。如此严酷的命令下,这些大巫哪里敢大意?纷纷掐住了巫诀,手指都被一缕缕青色、黑色、紫色的古怪气劲缠绕,一股细微的百草腥气,渐渐的随风飘出去老远。

  “吾,无恶意。”

  随着那沙哑的声音,那矮小的黑影从青雾中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佝偻着腰肢,这黑影慢吞吞的摊开双手,低声说道:“你们看,我对猛天候,造成不了任何的威胁。”

  几名大巫的神识狂暴的扫过了这黑影,同时冷笑了一声,飞快的散去了身上凝而待发的巫力。这人的实力低得可笑,甚至就连寻常的平民都不如,体内空荡荡的无法积蓄哪怕一点儿巫力,根本就是一废人。

  夏颉却不敢大意,以他如今的修为,哪怕是目光都足以洞穿金石,后面的大巫们没看到自己的目光被那青雾吸收的清醒,夏颉自己却是清楚的知道,眼前这黑影可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人。

  挥手示意身边的大巫们散开,在附近形成了一个看似松散实则却戒备森严的包围圈,夏颉谨慎的退后了几步,将风火乾坤钱和灭绝印都暗暗的扣在了手里,这才朝那人点头回应道:“阁下,有何见教?”

  那黑影刚上前了一步,夏颉突然叫道:“不,不,就在那里,还请阁下就站在那里,否则,万一我一失手。”夏颉毫不掩饰的将两只手上握着的法宝展示了出来,顿时宝光瑞气荡漾出来,将半条大街映照得光影飘摇,有如神仙境界。大巫们也紧张的逼近了一步,一股股浓浓的威势覆盖在这黑影的身上,同时有人厉声喝道:“退后!不许靠近夏颉祭巫!”

  黑影轻轻的摊开两手,轻声说道:“哦?又被封为黎巫殿的祭巫了么?”

  拖泥带水的朝后退了几步,黑影低低的说道:“那么,祭巫啊,你知道,什么是巫么?”

  黑影蹲下身体,伸出一根色泽古怪看起来苍老无比,上面密布着类似于铜锈一般的青色斑纹的手指,轻轻的在街面那厚厚的石板上划出了一个古朴苍劲的字体――巫。

  上古的‘巫’字,上下两横,象征天地,中间一竖,乃是比拟天地之间的规则天道。随后,正中一横,左右又是重重的一竖下来。黑影低声念叨:“上下为天,中间是人,人人平而为一,相互维持,是为巫。”

  看了看那好似十字架一般的上古‘巫’字,夏颉也蹲在了地上,伸出手指在地上用楷书写出了后世的‘巫’字。他沉声喝道:“天地之间有人,是为巫。”

  黑影急声问道:“天地间有人,是为巫,何人为巫?人人为巫否?”

  他指着夏颉写出的那个‘巫’字,冷声说道:“你那巫字,没有道理,天地间的人分开,虽然昂首挺立于天地之间,对抗天地之道,却也不是巫了。哪怕他有巫的巨力,但是和其他人分隔开的巫,还是巫么?”

  夏颉不语,他不解的看着那黑影,对于他的问题,夏颉没有答案。那黑影写出的巫字,似乎有些道理,在天地间团结为一体,相互维持支撑的,是巫。但是自己写的这巫字,似乎也不能说是错的罢?“恩,无非是字体字形的变化而已,有什么错的呢?”

  “巫,什么才是巫?”那黑影好似自言自语般蹲在地上,含糊的问夏颉。

  夏颉摇头,他从来没思索过什么才是巫。对于这种近乎哲学意味的问题,他一个转世的特工,一个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就算去思考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好好的猛天候、中部领总督不做,他夏颉总不至于去做研究哲学的导师罢?

  “上古之时,洪荒之中凶兽横行,精怪、妖灵乃至神、怪、鬼、魅等物统辖大地。”那黑影幽幽的说道:“上古之民,尔等祖先,初生于九州之土,于洪水中哀求上天,于山火中挣扎求存,于疫病中伏尸万里,于凶兽爪牙之下血流成河。”

  “尔等先祖,近乎灭族,痛哭哀嚎之中,愤怨之气直冲九霄,天地震动。”

  “天心最仁,是时人中有巫人出。悟天道,通天理,有无穷之力。是巫者,一族一部之首,拯救天下黎民于灭亡之困,拔人族祖先于覆灭之境。是时,凶兽俯首,精怪、妖灵避退万里,神、圣、鬼、魅乃至一切先天大神通者,为巫所迫,使人族划地而居,终得安乐。”

  “巫者,天地间有人存,平而唯一,相互扶持,是为巫。”黑影低沉的说道:“解病痛,解迷惑,解灾劫,解一切痛苦。掌礼法,持传统,使人族绵延流传于九州,是为巫。”

  夏颉想起了篪虎族中的巫公,他的面上,突然冒出了极其温馨的笑容。他对这黑影本能的失去了戒备之心。瞬时,在那黑影身上,有一种夏颉异常熟悉的气息流传出来,引得他体内巫力蠢蠢欲动,识海中一股炽热的气流隐隐扩张,通体毛孔扩张,体内巫力和那外界一切天地元力相互沟通,脑海中澄明一片,飘飘然有乘风欲去之感。

  多么熟悉的能量波动啊?夏颉看着那黑影,思索着这黑影身上的波动,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感应到过。

  “巫,是大智者。唯大智者,方为巫。”黑影淡淡的述说着,他的话语,让夏颉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不仅是夏颉,就连那些黎巫殿的大巫们,也都聚精会神的倾听着这黑影的述说,好似一曲来自于远古洪荒的大巫颂歌,这条黑漆漆的街道,此时此刻,居然有了一股神圣肃穆的味道。青色的薄雾笼罩了半条大街,好似一独立的虚空,外界的人再也无法察觉这里,好似这条街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巫,什么才是巫?带领着先民,在洪荒土地上挣扎求存的大智者、大慈悲者,方为巫。

  他们是先民部落的领导者,是一切先民智慧的继承者和传播者。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知识,指引着先民们繁衍生息,不断的扩张着在九州之地的生存空间。他们更是用自己强大的力量,保护着部族中的先民,没有巫民、贵民、平民、奴隶的区别,巫用自己的力量,平等的保护着部族中的一切人等。

  巫的力量,驱散了自然界对先民的威胁,强迫那些先天出生的神、怪、妖灵等大神通者,给孱弱的先民留下了生养的空间。

  那时候,巫的智慧有如春雨,滋养着部族中的先民;那时候,巫的力量有如镰刀,收割着一切威胁到先民们的存在。

  天地间,团结成一体,以自身的巨力强行和天地抗争的‘人’,这就是巫!

  “巫,是为慈父,是为慈母。医、乐、礼、舞,四时耕作,此乃巫之职责。”黑影幽幽的说道:“无数年的挣扎求存,使得巫道发展,于那日常所需中,发展出各种巫法巫诀。上古之时,先民本为一体,巫、民不分。”

  黑影抬起头来,深深的望了夏颉一眼,低沉的问道:“夏颉,你可是巫么?”

  话音轻微,却好似大钟在耳边轰鸣,震得夏颉额头冷汗直流,后心一片湿冷,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时九州之内,还有巫么?”

  黑影讥嘲的冷笑了几声,随后又用那没有丝毫感情,平淡无奇的声音冷冷的说道:“大夏,还有巫么?昔日大禹治水,拯救天下万民于洪涛之中,万民雀跃鼓舞,跪求大禹为人王。禹王为天下万民,数过家门而不入,为治洪涛之中凶蛮巨兽,身历数死而不休。”

  “禹王座下诸巫,舍命而平定九州中无数妖魅精怪,终得大夏一片乐土。”

  “然禹王崩,子孙后代数十世后,大夏,还有巫否?”

  那黑影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的高亢和激奋,嗓音也变得有如大鼎轰鸣,震得夏颉和一干大巫头昏目眩,甚至有几个修为最弱的巫被震得生生晕倒,嘴里喷出了鲜血。黑影怒斥道:“上古之时,先民为祭祀天地神灵、祖先魂灵,燃木为香,织草为刍狗牺牲,奉献五谷以为敬。是时祭祀,乃是先民对天地万物之崇敬自心底油然而生,尊天,重地,礼祀先祖而已。”

  “而如今,尔等为求借力,屠杀亿万生灵以为祭祀,其中有几分是遵崇天地、祖先而为?”

  夏颉长吸了一口气,他低头不语。一干黎巫殿的大巫则是面色惨白,相视无言。就这最近数年时间,大夏和东夷战,和海人战,为了寻求巨大的力量,屠杀了不知多少奴隶平民,以巫法从那天地间借力施为。

  比较起来,先民的祭祀和如今的祭祀,其性质相差何其巨大?

  黑影冷哼道:“上古之巫,和先民无异。如今之巫,谁还明白‘巫道’之意?”

  他讥嘲的、不屑的说道:“尔等,除了追求强横的巫力,还懂什么?隐巫殿中无数大巫流传下的毕生智慧结晶,今日还有巫去参悟否?”

  摇了摇头,黑影淡淡的说道:“无人再去隐巫殿参悟那些典籍。如今的巫所追求的,只是用最短的时间掌握最大的巫力。”

  他朝一干黎巫殿的大巫比划指点着训斥道:“尔等黎巫殿之人,今日所研习的巫药,可有为天下平民所制的?你们制炼的那些巫药,有几种是寻常子民服下后不会毙命的?”

  突然,黑影怒声喝道:“荒谬!上古之巫寻遍天下,找出一百零八万种毒物记入《黎经》之中,乃是为了告诫教训先民,不可碰触这等毒物以免伤了性命。而你们今日所作所为,可对得起那些黎巫殿的先辈?今日黎巫殿中,可还有人分辨得出那一百零八万种毒物的名称和属性?”

  夏颉汗然,他偷偷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百零八万种?笑话,他夏颉能认出一百零八种毒物的原材料,就不错了。

  一干黎巫殿的大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对那黑影,他们本能的生出了敬畏之心,一个个乖乖的退后了几步,没人敢吭声。

  当今黎巫殿里,也许青殜是能辨认毒物最多的巫,她最少能辨识十万种剧毒的材料。但是,也仅仅是剧毒的材料而已。她辨识这些材料的用意么,很显然,不是为了提醒大夏的普通百姓这些毒物不可接近,而是纯粹为了配制出杀人效率更高、速度更快的巫毒而已。

  黑影比划到:“天巫殿之《寰宇点星录》,地巫殿中《地书》,灵巫殿中《三界灵书》,幽巫殿的《苍冥经》,这些典籍里记载的东西,还有人在全盘的研究么?怕是除了里面那些杀人的法门被翻成了稀烂,其他的一应保民安家的法诀,都被人忘记了罢?”

  再也没人吭声,几个修为最高年龄也最大的黎巫殿大巫面孔赤红的低着头,这让他们摸不清路数的黑影,让他们很罕见的没有胆气面对。

  “现在那些高高在上,以万民为刍狗,生杀予夺,将原本应该用来护卫万民的巫力尽情的用于杀戮的巫,他们,还是巫么?”

  黑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朝王宫的方向飘去。

  他低沉的说道:“到了这种地步,巫……”

  “天下地上,三界之中,九州的领地里,还需要巫么?”

  幽幽的叹息声,好似葬礼上的挽歌,让夏颉等人一阵的毛骨悚然,粘稠的冷汗潺潺的自体内冒出,通体上下一片冰凉。

  “这人,是谁?”夏颉骇然自问。

  这个莫明其妙的跑来,给夏颉讲述了半天巫的释意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