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皇(为皇)

朝阳的第一缕光芒洒落长渊之时,灰蒙蒙的洗泪河刮起一阵轻风。

这风不像往日那般森冷强劲,如同温柔的手掌轻抚过干涸的河道,终年不散的灰雾似乎有了片刻宁静。

一根细长的红绳从林清沅指尖弹出,一端缠在南棠腰间,一端被林清沅紧紧攥在掌中。

“南棠,你真的不需要多带几个人进去?”林清沅不放心道。

她脚下所踏之地已然布好大阵,四周七面大法幡,七面小法幡错落而围,将她包裹在正中间,四十九朵白莲缓缓浮在半空,淡淡金光流淌而过,将她衬得如同临凡仙人。

这便是东慈斋的六道引魂阵,可启轮回,可度亡魂。

“不需要。”南棠按按腰间红绳,冲她点了点头,纵身掠进洗泪河的灰雾之中。细长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被抽长,林清沅盘膝坐到法阵正中,指尖凌空画符,不断有黑色符文附于红绳上,没入灰雾。

灰雾里一片迷茫,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发现有人闯入之后,都朝她涌去。

已经过了近万年,也不是没人打过这批魔军秘宝的主意,然而不管是悲雪宗的人,还是廊回山的人,花费大把精力进入洗泪河后都没找到藏宝地的入口,日子一久,便渐渐觉得那只是个以讹传讹的传说。

“呵……”顾灵风的声音响起,“就算让他们找到入口,也别想拿到那批秘宝。”

四周的灰雾张牙舞爪地逼近南棠,阴冷的气息如同附骨之蛆般覆盖在她皮肤之上,令她体内的春种自动催发,将生气灌注全身,以对抗这股足以蚀骨融魂的魔气。

“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我魔军之物,若无烈魔令在手,起之必溃,谁都拿不走。”顾灵风解释着,虚影从剑上逸出,站在灰雾之间,恍若回到当年。

四周灰雾突然静止,像风停止了吹动,灰雾里幻化出无数张狰狞面孔,空洞的眼与嘴,森然盯着南棠,亦或是浮在半空的虚影。

“吾尊归来——”

慢慢的,呢喃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地面微微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包围着南棠的灰雾如同上次那样,渐渐向两侧分出一条道路来。

“走吧。”

南棠尚未明白“起之必溃”的原因,便听顾灵风催自己跟上。

顾灵风已经先她一步朝着这条路往前飞去。

一路上,都是“吾尊归来”的声音,像欢迎,也像喟叹……

路慢慢由干涸的河道变成向上的石阶,四周被灰雾所迷,南棠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只是跟着顾灵风沿着石阶朝上走,直至走到尽头。

石阶的尽头,只有一个巨大凿山而成的石座,石座两侧被尖锐黑岩环抱,高耸的峭壁便是此座之背,峭壁色呈幽蓝,隐约勾勒着一幅线条简单的画。

顾灵风浮到石座之上,对着石座峭壁仰头凝望了许久,才朝她道:“可知此为何物?”

“不知。”南棠踱到石座前,摇头回道。

“此乃我的皇座,亦是沧溟鬼关图,没有烈魔令在手,进了鬼关图,必与图同焚。我宁愿这庞大秘宝化为灰烬,也绝不会让人窃去。”顾灵风一说边说着一边转身,“虞南棠,坐下!”

南棠不知他要做什么,只依言缓缓坐到石座之上。

狂风忽起,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刹时间变得漆黑如墨,只有她背后石壁绽起了透亮蓝光,顾灵风浮身于她背后。

“吾乃魔修顾灵风,今日归来,与众修团聚。”顾灵风厉声道,双手平展,身上绽起与鬼关图相同的幽蓝光芒,“持烈魔,倚鬼关,驯溟兽,方可为皇。”

随他一声令出,灰雾冲天而起,再化无数虚影落下,一个跟着一个,齐刷刷站满了整条石阶。南棠微惊,打算转头,忽然间两条铁链从鬼关图中飞出,铮铮数声将她缚于皇座之上。

“这张皇座,不是任何人都能坐的。”顾灵风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顾魔尊!你这是要做什么?”南棠震而抬头,却见顾灵风的虚影已经凝成一团。

一方玄青小令从他的虚影中缓缓脱出,飞向沧溟鬼关图,二者相触的瞬间,峭壁上简单的线条氤开浓重颜色。黑色的海翻滚着血色浪花,一只巨兽劈海而出,浮出海面……

“顾灵风!”南棠只觉得身上的铁链越缠越紧,将她往图中拽去。

顾灵风化回人形虚影,道:“别嚷,烈魔令和鬼关图都给你了,驯服溟兽,你就是下任魔皇。”

“我不想做魔皇!”南棠挣扎着怒道,“你骗我?!”

什么超度魔魂,都是鬼话

“我没骗你,东西在图里,你不驯服溟兽成为新皇就拿不到东西,拿不到东西,就没办法消除他们的执念。”顾灵风掏掏耳朵解释道,又哄她,“乖,做魔皇也没什么不好,烈魔令在手,天下魔军任你调遣,你还怕什么天遗宗?”

终于,轮到他占一次上风。

超度魔魂是他的目的,但这目的里也有他的小小私心。这么庞大的秘宝拱手让人多少让他不甘,为了平复这不甘,他决定将她培养为新任魔皇,如此一来,肥水不算落入外人田,而他也能心甘情愿做她的剑灵,跟着她征战四野。

一举数得。

南棠气坏,但紧缚的铁链已经将她拽离石座,拉向鬼关图。

血红的浪兜头浇来,她半身入图,双手反攥铁链,停在半空,咬牙切齿看着黑海之中破海而出的巨大恶兽。此兽形如龙,然头无灵角,额间生有第三眼,身覆硬鳞,背生黑焰,脚踩毒瘴,朝着南棠咆哮而来。

铁链绷紧,虚土爬上铁链,只闻“铮”一声震响,铁链被震断,南棠迅速退出鬼关图,不想恶兽之尾从半空中缠来,拍出图外,阻住南棠去路,南棠被彻底震入图中。顾灵风的虚影咻地一下跟着飞入图里,回到龙影剑中,被南棠执于掌中。

南棠现下恨不得将龙影剑折断,可沧溟兽巨尾扫来,她也顾不上和顾灵风置气,只将龙影剑祭出。剑影飞起,缠住沧溟兽尾,交缠斗起,那厢一片青色毒瘴涌来,南棠封闭五感,毒瘴中闪起一道寒光,巨兽尖利兽爪划过她的后背。

只闻一声金铁相刮的刺耳声响,兽爪如遇坚石,竟未能伤及南棠分毫。

她一身骨肉早在闭关之时借着夜烛髓元之威淬炼得无比坚韧,再加上春种之力与虚土,这世间利器已经少有能伤及她的皮肉。

然而虽未见血,可兽爪上附着的巨力却将她震落海中。

南棠如流星坠入海中,消失于茫茫海面,久久未起。

沧溟兽不见了对手,巨大的兽身在海中搅动,爪子不断在海里刨过,企图找出猎物的下落。

黑海血水乃是至阴至邪之物,能腐蚀肉身,进了黑海若不尽快出来,会被蚀得骨肉不剩。沧溟兽在海面上寻找了许久,都不见南棠出来,便将注意力放在龙影剑上。

顾灵风独对这只沧溟兽,叫苦不迭。他没有人身,修为大打折扣,还得靠着南棠才能施展神威,现在南棠不管他,他只能在沧溟兽疯狂的攻击中不断闪躲。

“喂,快点出来!”

二人神识相通,顾灵风急道。

神识那头,无人理他。

黑海深处,淡淡青光绽起,南棠沉潜于海水之中,只将虚土神识铺开,释放出春种之力,缓缓融入这片幽深黑海,宛如在陆地那般,一点一点取得这片海域的控制。

土为陆,水为川,都是灵源,都受春种所控。

也不知多久,龙影剑力量告竭,在海上疾驰,身后跟着紧追不放的沧溟巨兽。

顾灵风大急,他并不想弄巧成拙和虞南棠一起死在这里,见南棠迟迟不见动静,不由猜她是不是死了,可二人有血魂契,南棠若亡,他也不可能独存。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虞南棠!我错了成不!”

一声道歉没反应。

“虞仙尊,我错了,你快点出来!”

两声道歉还是没有反应。

顾灵风深吸口气,道:“主人,顾灵风有罪,以后再不敢了!”

终于,一声冷哼响起。

“顾灵风,我本念你修行不易,被人囚于塔下近万年,被迫做了剑灵,这才对你多有怜悯,以礼相待,不想你竟利用我的善意骗我至此。那么你听清楚了,从今日起我为主你为仆,若有再犯,我便是折剑毁灵,也不再纵容!”

森冷女音响起,是南棠前所未有的冷酷。

顾灵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人影自海面窜起,稳稳站在龙影剑上,御剑而飞。

无数道黑浪随着她的出现而飞出海面,如同巨爪,缠向巨兽,在触及兽身之时,这些黑浪竟通通化作石链。

这是什么术法?

化水成石?

顾灵风惊呆,下一刻,他只觉魂神一痛,仿佛被鞭笞般,待得这阵痛苦缓过,他已然附于龙影剑上,随着南棠落到巨兽额前。

刚才那阵痛苦,是南棠给他的惩罚。

吼——

震天怒吼响起,沧溟兽不断挣扎着,似乎想离海而出,可这片海域却渐渐化成砂石,将这沧溟兽困在其中。

龙影剑高高举起,朝着巨兽的第三眼刺落。

————

洗泪河外,林清沅已经盘膝持阵坐了很久,洗泪河的上空灰雾诡谲难明,凄凄风声又起,但缠在南棠腰间那根红绳却依旧平平静静,没有什么反应。

三天时间转眼就过,林清沅忍不住起身。

怎会一点反应都没传来?

她有些不安,担心南棠遭遇什么不测,正犹豫着要不要入河一探,可是入了河,这边的法阵就没人主持……

她正思忖着,忽然间洗泪河的上空风云突变,灰雾陡然大涨,一股魔意如海浪般倾泄而出,她大惊失色,不再多想,朝河谷里掠去,可脚步还没踏出法阵,她却又驻足。

红绳颤动,一缕魔魂沿着红绳缓缓游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红绳,片刻后退回法阵中央,再度盘膝坐定,掐诀启阵。

莲光流淌,缓缓聚成一片漩涡,打通轮回之路。

远远地,有仿若吟唱的声音响起。

“新皇出——”

石阶上站立的魔修虚影一一朝着石座跪下,而后化作一缕魂雾,顺着那根细细的红绳,朝着轮回路游去。

南棠倚坐在魔修皇座之上,掌中握着黑色烈魔令,静静看着这漫天灰雾退去,龙影剑插在座下左手处,顾灵风隐而不出,座后沧溟鬼关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洞口。

洞口之内,堆满无数晶石灵髓法宝……

————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已近长渊脉的万灵宴开宴之日。

各处修士陆陆续续赶到长渊,这其中有听到了万灵宴的消息自发赶来的修士,想占些便宜亦或看长渊脉的好戏,也有收到长渊脉派出的邀帖赶来祝贺南棠出任长渊脉尊之位的修士。

一时之间,长渊热闹得不行。

这可苦了长渊脉众人。

长渊这地方贫瘠,也没什么可以招待众修的,眼瞅着万灵宴的时间越来越近,奔马山上囤的物资一点点耗尽,杜一壶愁得都快把满头长发薅光。

人只会越来越多,再往后叫他们拿什么来招待人家。

南棠又迟迟不出现,只对外推说还在闭关,如今别说招待来宾,已经抵达长渊的修士们都开始猜测这位新任脉尊的去向了。

缇烟、嫣华众人不得不强挤笑脸应对众修,一边等着南棠归来。

就在这愁苦的气氛之中,南棠洞府里银魄仙鹿缓缓睁开眼眸,结束了他短暂的闭关。

落星壑的事情并未解决,但夜烛觉得他得先回来一趟,有些事情,得与南棠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