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客厅,她顺路从厨房抽屉里拿出一串车钥匙。我们跟着她穿过一块荒芜的院子,处于休眠期的草坪呈现出萧索的枯黄色。显然她和皮特都不打理院子。一株矮小的柑橘树上挂着一只空的喂鸟器,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庭院装饰。双车车库是房后独立的白色板房。露丝打开侧门让我们进去。
两扇对着后巷的手动双开门明显已弃用多年。深褐色的铰链生了锈,门缝里结满蛛网,倒像是好莱坞布景。蜘蛛建起小小的育儿室,用薄丝包裹虫卵直至孵出。地面是水泥的,虽然看不到地面。就眼前胡乱堆叠的纸箱数量以及大批杂物来看,没有地方放车了。整个空间塞满了旧家具、电动工具、灯具、文件柜、板条箱、没用的家电、行李箱、废门及各种修剪草坪的工具,因弃用多年而积满灰尘。破纸箱10个一层,堆了足有8层,每个都用封箱带封住,没有标签。有些纸箱塌了,里面的东西掉在地上,没人收拾。空气里有一股骚臭味。
“全在这里了?”迪斯的口气听上去有欲哭无泪的感觉。
“恐怕不止,我还没去他的办公室,那里还有家具和文件。我知道他的房租有问题,不敢联系房东太太,害怕她逼我交房租。如果你们需要检查他的办公桌和文件柜,我给你们钥匙。”
我说:“我们来之前去过他办公室,已经空了。”
她面露惊讶,很快便释然了。“好吧,省了我一件麻烦事。我还在整理这里的柜子和抽屉。你们不知道我去了多少次慈善商店。不少东西我是怕看了伤心,又不想扔进垃圾箱。”
“他的业务记录在哪里?您迟早得接受税务局的调查。”我说。
“他们肯定要来的,”她说。“他怎么付州税和联邦税,我毫不知情。我负责房产税,他负责其他的。”
“你们共同提交税务证明吗?”
“是的,”她说。“我把我的表格和所有收据给他,他的所有表格我也签名,但我不看内容。”
我没有追问。皮特如此不负责任,她为何仍然信任他,由他提交加州税收和联邦税收的表格。不过她的麻烦够多了,而且政府怎么找她与我无关。
我说:“我们估计要在这里待一会儿,结束之后告诉你可以吗?”
“不需要,我们不锁车库。要是有人来,把东西都偷走,我倒欢迎。”
她把车钥匙交给我们便走了。从箱子表面的灰尘厚度和胶带脱落的程度判断,大部分箱子多年未曾动过。这种箱子我们都不看,只管靠门边的那些干净整齐的。据我所知,皮特缺乏条理,哪儿有地方纸箱就放哪儿。迪斯从一堆旧家具里拖出两把户外椅,我们可以一边坐着一边整理。
“她很漂亮,”迪斯说。“那家伙辜负了她的信任。”
“皮特是个你不会多看一眼的家伙,”我说。“真不懂她看上皮特哪一点了。”
“他为邮轮旅行攒钱这事你怎么看?”
“皮特的信念是愿望说出口就能成真,‘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他的名言。我不觉得他真的会攒钱。”
我们开始整理。大部分文件都没有标签,即使有标签,也被涂改过,用墨水写上新的名称。有的本来有标签,现在掉了,有的标签与内容无关。每只纸箱里的文件没有明显的关联,宣传册、旧信件、应付账单和未开封的信件胡乱塞在一起。我们不得不一页页地看,边看边整理。大部分是没用的文件,可我们一片纸也不敢扔。该留什么毕竟不由我们决定,谁知道露丝的想法呢?
苦干了一小时,我直起腰。“大海捞针。我们太乐观了,以为他会专门把‘应收账款’整理出来,现在看来,他就是把现金藏进咖啡罐的主儿。”
“有道理。”
我们望着一地的杂乱发呆。迪斯说:“我们去看看车子吧,可能有没来得及搬进来的箱子。”
“好主意。”
我们把查过的纸箱重新堆好,绕过满屋的杂物走到门口。篱笆上开了一道门,通向小巷。福特车的车位特别宽大,大概原来是放垃圾箱的地方。现在垃圾箱在灌木丛边排成一行,盖子翘着,下面是张着大嘴的黑色垃圾袋。车后座上和后备箱里都没有纸箱。我们只找到一包鸟食和一套枪支护理工具。没有已付账单,没有应收账单,没有合同,没有近期往来信件,更没有藏起来的现金。我们的搜索工作完成了,结果令人失望,但也不算空手而归。手套箱里塞满了东西,我把所有东西拿出来放在副驾驶座上,全是没用的加油收据、停车票及各种废纸。东西塞回去之后,我废了好大力气才把手套箱盖上。
4点整,迪斯送我回到家,然后自己回酒店洗澡,7点再来接我。早上他说过请我去埃米尔餐厅,后来没再提过。下车时,我侧身问他:“穿什么衣服去?”
“就现在这样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乌黑的牛仔裤,觉得不行,“这样子太脏了。”
“哪有,你很可爱。”
我目送他开车离去,进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到办公桌前,戴斯寄给自己的包裹到现在还没打开。
我翻到包裹有标签的一面,撕掉封边条。里面是三份医疗记录:特伦斯·戴斯,查尔斯·法默和塞巴斯蒂安·格伦。每份记录包括厚厚一沓实验数据、医嘱及病历。戴斯怎么弄到这些的?
我把包裹拿上楼,想在阁楼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收起来。我拉出床头柜最下面一层,把里面一摞厚毛衣拿出来,腾出地方放包裹,再把毛衣堆到床头柜上面。丹迪或许了解戴斯的想法。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淋浴,然后换衣服。迪斯和我相处融洽,我很满意目前的状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不急于推进我们的关系。分别多年,我们之间隔着一段空白。从前我们分手后复合,也要经过相同的调整期。最后一次,我的态度乖张多疑,很长时间才卸下防备。这一次虽没有强烈的抗拒情绪,要重燃爱火,还得稍待时日。
正准备下楼时,电话响了。我在铃响第二声时拿起听筒,是迪斯。
“事情麻烦了,刚接到尼克的电话,他正从旧金山过来。”
“怎么了?”
“他说自己休假,我只知道这些。打电话时他在路上,说到了之后详谈。”
“哦,那是挺麻烦。”
“再看吧,听上去还好。”
“他什么时候到?”
“取决于打电话时他的位置。旧金山到这里开车6小时,我估计最早10点钟。”
“如果需要改天去埃米尔,我没问题。”
“不要改天。尼克是大人了,他到了,可以自己拿钥匙开门,自己进房。我会在前台给他留言。”
“还有一个办法。要不我去你住的酒店吧,我们可以叫送餐服务。保证他到时你一定在。”
“也行,你定吧。”
“我们改天再出去吃。”
“你真的不介意吗?”
“一点也不。”我说。
“好极了,一会儿见。”
我挂上电话,穿好外套,背上皮包,抓起车钥匙,直到踏出门的那一刻,才发现外面又黑又冷。去他的酒店绝对是馊主意,我很累,真的不想开车跑那么远。我停下脚步,如果现在打电话取消约会,会不会显得很没诚意?我和他待了几乎整整一天,很想留点时间给自己。我真不该出那个主意!我应该顺水推舟,取消约会,给他自由。既然已经出了门,干脆还是上车吧。我坐进车里,继续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发动了野马,开了出去。我只喝一杯葡萄酒,简单吃点东西,然后就回家。目前的情况,尼克比我更需要他的爸爸。
迪斯打开房门,他换了一条牛仔裤,一件有领衬衣,外套黑色开司米毛衣。头发还未擦干,我闻到香皂和须后水的味道。他帮我脱下外套,扔到扶手椅上。香槟已经点好了,正安静地靠在结着冷霜的银制冰桶里。他拿起香槟,在瓶塞处盖上一块布,徒手取下瓶塞,然后举起一只香槟杯。这是他特有的方式,询问能否为我倒一杯。
“当然可以。”
这房间比我家还大,不奇怪,是我家太小了,所以才适合我住。蓬松洁白的羽绒被像厚厚的积雪覆盖在特大号双人床上,占据了这里的大部分空间。床架顶上镶着奢华的铸铁皇冠。墙壁漆成奶油黄,波斯地毯被洗褪了色,只剩浅浅的一层绿色。墙角有一个用真柴火的壁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从我站的地方几乎觉察不到。古色古香的家具可能是真古董,也可能不是。
迪斯递给我香槟杯,我浅尝一口,体味着舌尖上的惊喜。我不常喝香槟,要喝也不是高档货,基本相当于口感粗糙的开胃酒。这杯香槟醇和细腻,我的唇间仿佛有阳光照耀,有蝴蝶飞舞。迪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坐吧。”他说。
我坐进一把真皮靠背安乐椅,前方一只配套的脚踏。这椅子一套两个,一左一右摆在壁炉前方。床上堆了三层枕头,每只都套着荷叶边的纯棉枕套。迪斯很有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赚的。听他说,他的祖先是游手好闲的吉卜赛流浪者,父亲在油田打零工,没活儿干时就坐着破破烂烂的大篷车在全国各地游荡。他母亲坐在前排,脚搁在仪表板上喝啤酒,喝完了就把罐子往车窗外扔。迪斯和外婆坐在后排,打牌、看地图,看看哪个小镇的名字最可笑。他们冬天一定要往南走,去天气暖和的地方,通常是佛罗里达。如果住不起汽车旅馆,就睡在车里。如果钱缺得厉害,就开到乡间小路,从菜地里偷点东西吃。迪斯没有上过学,基本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我想他的工作经历一定十分坎坷,可是他坐在如此奢靡的酒店房间里却没有丝毫的不和谐,我却浑身不自在。
“你饿吗?”他问。
“有一点。”
“我们看看菜单吧,这个时间送餐服务比较慢,越早卞单越早上菜。”
他递给我一本菜单,自己拿着另一本坐了下来。
菜单是超大尺寸的对折硬合页。鲜虾鸡尾酒14美元,芦笋汤10美元,所有正菜35美元以上。要是我自己,点个花生酱腌菜三明治就行了,最多75美分。“有点贵啊?”
“没事,我请客。你要想省钱,就点三明治。”
“谁说三明治省钱?芝士汉堡21块!要加培根或鳄梨,还得再付2块。”
“别紧张。汉堡用的是特级牛腰肉,小馅饼是手工做的,可以做成任何你喜欢的口味。”
我举起香槟杯。“我喝这个就行了。”
“别傻了,你不吃饭就会喝醉,没法开车了。”
“我不可能待很久,应该改天吃饭的,我累了。”
“不行,不行,这主意很好,没有两小时尼克不会到的。”
“如果他进来,发现我在这里,会怎么想?”
迪斯疑惑地盯着我:“你担心这个吗?”
“我应该待在家,至少可以换上睡衣,读一本精彩小说。”
“在这儿也行。我箱子里有两本罗伯特·帕克的小说,”他说。“还有别的事情吗?我看不透你的心。”
“我没有心。”
“为什么?”
我真想告诉他戴斯的事情以及他留给我的遗产,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没想通,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从天而降的财富无法泰然处之。“你是怎么习惯过有钱人的生活的?在这样的地方你很自在,我却不自在。”
“我喜欢钱能买到的东西。空间,行动自由,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这些我都有。”
“你没有,你生活得像苦行僧:”
“别转换话题。你的钱是哪儿来的?你父亲不是油田工人吗?你告诉我的。你描述童年的语气,我感觉你们很穷。”
“我们很多年穷得叮当响。后来,我父亲给一个叫迈伦·金利的男人当学徒。这个人发明了一套扑灭油井起火的技术,工作虽然很危险,但很赚钱。我父亲就喜欢冒险。我记得我母亲坚决反对。太危险了,所以他后来不干了,不过已经攒下了一大笔钱,多到撑破口袋。我们从俄克拉荷马搬到得克萨斯,他认识了一个一心想当大老板的人。这人想做倒卖石油和天然气许可证的生意,但钱不够。于是我父亲和他各出几千块,低价购入到期许可证,转手卖给有开采能力的石油公司。”
“高招啊。”
“还行。问题是他们俩总是意见不合,一直争来吵去,最后散了伙,把赚的钱对半分了。那个人后来破产了,我父亲就把他的那份也买了过来,然后生意越做越大。这些是他去世后我才知道的。”
“故事不错,我喜欢。”
电话响了,我们都转过脸去。尼克到得似乎太早了,可还会是谁呢?迪斯走到书桌前,拿起听筒。“我是迪斯。”
片刻之后,他说:“好的,让他上来吧。”他放回听筒。“是尼克。”
“幸亏你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他从没想到我会有离开的时候。孩子都是自我中心的,家长存在的意义就是随叫随到。他大概想不到我还有自己的生活。”
我站起来,把酒杯放在茶几上。“我走了,你们俩好好聊吧。”
“打个招呼再走吧。如果他没吃饭,我们可以一起下楼吃。”
“我很愿意见见他,我可不是想趁机开溜。”
敲门声响起,迪斯打开门。两人紧紧地拥抱对方,迪斯搂着尼克的肩膀,领他进屋。“过来见见,”他对尼克说。“这位是金西。”然后对我说:“我儿子,尼克。”
尼克犀利地瞟了我一眼,不自觉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显然没想到自己父亲会有客人。他瘦高个子,五官漂亮,和他母亲照片上一模一样。穿的虽然是泛白的牛仔裤和飞行夹克,依然表现出文雅的举止。在我的概念中,只选长春藤名校的预科学校的小孩就是这副模样。他和迪斯完全是两种类型,他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
他不正眼瞧我,表现出明确的警惕和敌意。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举动半点也没有泄露我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我没有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我们俩都不在床边,床褥平整干净。就算我俩有过曾经,此时此刻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任何暖昧。他一定是联想到了什么,把我当成了敌人。
我笑着伸出手,“你好,尼克。”
他答:“你好。”
我们握了手,我敏锐地感到他的冷漠。
我拿起外套,背好皮包,“我正准备告辞,你父亲和我合作一件案子,我们在讨论案情。”
我不懂自己怎么编出这么蹩脚的理由,反而显得欲盖弥彰。虽然这番话是事实,听上去却令人生疑。通常我说谎时泰然自若,今天说真话反倒心虚了。尼克瞟了父亲一眼,眼光随即落在我身后的安乐椅上,那里放着摊开的菜单,再落到冰桶上、喝了一半的高脚杯上。我心中忽然一阵愧疚,仿佛共进晚饭成了不正当的行为。
这时,迪斯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现在就走?”
“家里有事情,”我说。“我们明天再谈,如果你有空。”
“当然有。”他说。
他送我到门口,直到我踏出房门那一刻,尼克的眼光仍然盯住我不放。
迪斯说:“开车小心。”
“我会的,谢谢你的香槟。”
“不用。”
我望向他的身后,对尼克友好地微笑,“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才怪,我心中暗道。我转身,略略加快速度,离开了酒店。
泊车小哥送来了我的野马车,换走了一张5美元的小费。这钱给得有点亏。迪斯对我的评价言犹在耳,我不想丢自己的脸,我其实不觉得自己丢脸,21美元买一块破汉堡,那是抢钱。我坐进车里,轻点油门,一拐出酒店,立刻把暖气打到最大,依然一路哆嗦。
第二天清晨,慢跑5公里之后,我开始了一天的日常事务。今天没有安排,最好也别去找迪斯。9点时,我已经洗过澡,穿戴整齐,正品尝着第二杯咖啡。电话响了,我放下报纸,拿起听筒。
迪斯的声音,“嗨,是我,刚和皮特的女房东通过电话,你若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她一会儿就能到办公室。”
“好的。尼克怎么办?”
“还在睡觉。我告诉他今天上午我有工作,回来和他一起吃午饭。要我来接你吗?”
“当然。”
“好,一会儿见。”
迪斯车到的时候我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上车之后,我俩相互问好,神情自在,仿佛一切如常,大概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望了我一眼,充满期待和骄傲地问:“你觉得尼克怎么样?”
“好孩子,帅哥”我说。“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他很像妈妈了。”
“简直一个模子。”
“他怎么了?”
“他突然打算辞职去旅行。我们谈了一会儿,但没细谈,他的想法并不成熟,等我听过他的全部想法之后再说。”
“我以为喜欢旅行的是格雷厄姆。”
“尼克肯定是跟他学的,要不就是学我。好在他还算谨慎,知道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不至于犯下大错。”
“那么,他是来向父亲大人求教的了?”
“但愿不是,我真不习惯。我知道如何教育子女吗?以前都是内奥米在做。”
“啊,是啊,”我说。这类话题我毫无经验,而他,也不见得愿意讨论自己新晋的父亲身份。“你和皮特的女房东怎么谈的?出乎我的意料啊。”
“我当时记下了电话号码,今天一早就打过去,说我代表皮特的遗孀来解决拖欠的房租。”
“我还以为房东是男的呢。”
“女房东的口气像男的。她叫利蒂希娅·博德莱尔。她没有让我称呼她莱蒂,这名字大概只有全额支付房租的客人才能叫。我说要来拿走皮特的文件。”
“她客气吗?”
“她很客气。我以为她会推托,但是她说来吧。”
“你之前说房租了。”
“没错,我机智吧。”
和皮特签约的房地产经纪公司同在一幢楼里,就在二楼。我们经过入口的时候又看到了空荡荡的办公室,意外地发现出租信息已经撤下。有油漆工在里面刷墙,家具保护罩,梯子,各种工具设备一应俱全。
迪斯说:“希望她有了新房客,沟通就容易了。”
迪斯推开大厅的玻璃门时,身后走来一位女士,迪斯为她拉住门。她矮矮胖胖,穿着职业套装,细高跟鞋,浑身香水味。
我们一起走到电梯前,迪斯按下二层按钮。进了电梯间,三个人都不说话。我看到她在包里掏东西,肯定是香烟。果然,她从香烟盒里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又开始找打火机。她涂着鲜红的唇膏,短秃的指甲上也是同样的鲜红色。
二楼到了,她走出电梯,边走边点香烟,烟雾飘到她的头顶上,再往我们这里飘来。迪斯停下来看指示左右两边办公室门牌号的箭头。“我们要找213号。”他说。我们向左走,又和那女人同路了。
她已经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前,门的上半部是透明玻璃。
我们追上她,迪斯问:“你是利蒂希娅吗?”
“我约了你们9点半。”
“是的。”迪斯回答。
“我以为你一个人来,这位是?”
“这位是金西,和我一样是私人侦探。你们俩应该很投缘,她可是硬脾气。”
利蒂希娅拿出嘴里的香烟,一边开门一边打量我。她把皮包放在桌子上,走到窗前,拉开百叶帘。我以为她会好心地开开窗户让我们呼吸点新鲜空气,看来她根本没打算稀释房内二手烟的浓度。
办公室是一个套间,从这里能看到两间,一条短短的过道,尽头锁着门,估计是第三间。不知道公司有多少员工,办公室家具里没有接待台,没有老板桌,甚至连两套办公室桌也没有。椅子太多,导致工作空间狭小。我数了数,有三部电话,两部没接电话线。几乎所有的台面上,包括窗台,摆的都是办公用品。10只文件柜胡乱挤在只能放下8只的空间里,最后两只只能斜着放,抽屉都开不了。
利蒂希娅脱掉外套,我这才看清她穿的是羊毛裙及背心套装,配着硕大的珍珠纽扣,从紧绷程度来看,她最近至少长了10公斤。裙腰高高地勒在腰部,裙摆正好搭在膝上7公分处,是最诱人的高度。背心的前襟完全合不拢。
她沙哑着嗓子问迪斯:“你和皮特·沃林斯凯什么关系?他是老赖。”
“一点不假。”迪斯平静地说。
“他妻子是好人,不过得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迪斯无言以对,他放眼观察四周。“他办公室里的家具到哪儿去了?露丝希望把它们拖回家。”
“告诉我有什么用呢?她连电话都懒得打来。”
“你打个电话给她也不过分。她的事情太多了。”
“皮特的东西,我卖了两百块,包括那张就快散架的摇椅。破打字机白送都没人要,我扔掉了。”
“真可惜,那是收藏级的古董。”
“骗人。”她说。
迪斯笑了。“他的文件柜呢?”
“就在你面前,我拿来自己用了。”
“我们感兴趣的是里面的文件。他妻子需要他的业务记录处理税务。”
“都在盒子里。”
“我们可以看看吗?”
“不行。他欠我很多钱。我原以为你们来的目的是少付点他欠我的租金呢。你当初是这么说的吧?”
“可以这么理解。”
“就拿他的文件作抵押吧。”
“换句话说,他妻子必须拿钱赎回这些文件。”
“有什么不可以吗?总得有人还钱。他的垃圾装了15箱。”
“都是没用的。”迪斯说。
“肯定有用,不然你们来干吗?”
“我们本想替你处理,省掉你扔垃圾的麻烦。”
她眯起眼睛笑了,“你必须带签名授权书来,不然我不能把他的私人文件交给你,这是违法的。”
迪斯也笑了,“签名授权书,这么说我很高兴。”
他拿出钱包,抽出4张百元大钞,拿在手上给她看。“财务部长詹姆斯·贝克签发的,知道他吧?白宫前办公厅主任。”
他将钞票递出去。
房东没有接,她吸了一口香烟,任由烟雾遮住她的脸。她瞟了我一眼,“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需要保镖。”
“谁不需要呢。”她笑得十分猥琐。
迪斯又加了两张,“最后一次。”
她伸出手,像野猫发现食物一样,飞速从他手上拿走了钞票。
“在那里。”她用香烟指了指过道尽头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