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我看到门口站着一对男女,正朝里面张望。“那是埃伦和汉克吗?”
安娜和我是酒吧仅有的客人。汉克很快便看到我们,他立即扬起手打了个招呼。安娜赶紧挥手让他过来,生怕他坐到别处去。
汉克瘦高个子,脸庞干净,浅棕色的头发理成寸头。他伸出手,“汉克·瓦格纳。”
“金西·米尔霍恩。”我说。
他的握手坚强有力,相当懂礼节。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橄榄绿的T恤,非常合身,绝对可以登上海军征兵广告。他身边的埃伦身材娇小,浓密的金发层次分明,齐刘海遮住了眉毛,像是拉低了的帽檐。生了三个孩子,身材却一点没有走样,瘦小的身材看上去永远都像初中女生,瘦削的肩膀,低腰牛仔裤,平跟舞蹈鞋,不穿袜子。我转向她伸出手。“金西。你是埃伦吧?”
她的手绵软无力,目光游移,嘴角动动,强作笑颜。开始我以为她在生气,后来发现她十分腼腆,说话都不敢大声。汉克去吧台买酒,她坐下来,把长长的包带理齐,挂在椅背上。不用管奶瓶、尿片,不用给孩子擦屁股、喂饭,她大概还不适应这种感觉。
汉克回来时拿了一杯啤酒和一杯玛格丽特酒。10分钟过去了,我们随便聊了一阵。埃伦和安娜去了洗手间,只剩下我和汉克。他人不错,话不多,可能不知道说什么好吧。他只知道我抢走了属于一家人的50万。鉴于我就是靠和人谈话谋生,就让我来打破沉默吧。“你做哪一行的?”
“电工。我爸爸有一家公司,我弟弟也在公司里。”
“不错,”我的脑海浮现出工具腰带和电压表。“你和埃伦怎么认识的?”
“那时她在羊毛工餐厅做招待。你去过吗?”
“我刚来一天,没去过太多地方。”
“19世纪巴斯克风格餐厅,有机会应该试试。食物美昧,品种丰富。我妈妈去世后,我们每周总要有几个晚上去那里吃饭,我爸爸,我弟弟和我。”
“埃伦做餐厅招待?她这么内向,适合这种工作吗?”“她做得还好。面对陌生人,她很紧张,说不出话。现在好一些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她。我们谈了两年,结婚六年。”
“安娜说和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女士。其实我先认识的安娜。她在一家店里给我妈妈做指甲,在她到哈罗哈!美甲之前。”
“她和你们住在一起多久了?”
“当时她说三个星期,现在已经一年半了。”
“有点不合适,是吧?”
“有一点,房子很小。她不吵,这点我得承认。睡得晚,起得迟,所以我们得把孩子们带出去,以免打扰她。她说是会帮忙收拾房子,做做饭,也没做多少。她付过两个月房租,后来一分钱也没给过。我看她把钱都花在买衣服上了。”
“哦,那可不好。”
他耸耸肩。“我让埃伦处理。她一提房租,安娜就说,‘会付的,没问题。’等下次再提同样的问题,又一个月过去了。”
“为什么不直接让她搬出去呢?”
“我不好这么说。埃伦可以请她走的,但她狠不下心。她说安娜是妹妹,这我能理解,只好如此了。”
“他们三个关系好吗?伊桑和她们?”
他耸耸肩。“只要埃伦听另外两个的话。那两个整天唠叨埃伦她爸最喜欢埃伦,对他们不好。都是瞎说,但是他们说得多了,埃伦自己也信了。她害怕惹他们生气,所以不敢反对他们。我认为埃伦的爸爸取消她继承权的原因是,无论留给她多少,都会被那两人花言巧语地骗走。”
“真庆幸我是独生女。”
“很不幸她不是。”
女招待托着小盘走过来,在埃伦座位前的桌面上放下两小杯龙舌兰酒和一杯玛格丽特。安娜和埃伦从洗手间回来了,埃伦面不改色地干掉了一杯龙舌兰,然后坐下来,端起自己的玛格丽特,喝了两小口,这才放下。我观察着她。龙舌兰酒劲很大,我亲眼见过喝酒的人摔椅子砸墙。我觉得她不会斗酒,但喜欢喝快酒。看她喝酒就像用快镜头看花开。一杯下去,她不那么腼腆了,两杯之后,她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什么都说。我猜再来一杯,她就该晕了,第四杯就不省人事了。
汉克和安娜去玩台球了,我换到埃伦身边坐下,这样不必说得太大声。尽管又来了五六位客人,酒吧依然冷清。我实在害怕提起戴斯的事情,最好一劳永逸地解决。没有必要再回头提我没有见过他的事情,伊桑和安娜肯定已经把这事说透了。
这种情况下,不到万不得己我不会说谎。我不介意主导谈话,我希望创造一种谈话的氛围,大家畅所欲言,而不是只拣我喜欢听的说。闲聊具有委婉的性质,在交流的空间里再辟出一块空间。我感觉我应该来开这个头,我看着她的眼睛。“安娜说你们全家碰过头了,你有疑问吗?”
“没什么,你知道……”她没把话说完,我怀疑她这话只是随口说说的。
“我想确认你知道12月举行听证会,在圣特雷莎认证法庭,目的是为你们提供一次质疑遗嘱条款的机会,如果你们决定这么做。”
“我无所谓。伊桑和安娜可能会,但我不。”她依然回避我的目光。但是她这一次说了两句连续的话,好现象。
“我跟他们俩都说过,做任何决定之前最好咨询律师。”
她端起第二杯龙舌兰,一饮而尽,轻轻瞟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和安娜一样蓝,虽然没有那么大,但目光真诚。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是个好人,不像安娜那般奸诈。
她的手优雅地抚在唇边。“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爸爸一眼都没看过我的孩子。最后一次他回来,我和汉克去约塞米蒂野营了。等我们星期天晚上到家,爸爸已经来过又走了,我后来才知道。伊桑冲他吐了口水,他告诉你了吗?”
我摇头。“我知道他们吵架了。”
“他吐在爸爸的脸上。他告诉我的时候很得意。安娜看不起爸爸。她谁都看不起,却染上他一样的毛病。”
“为什么这么恨他?”
“伊桑想保护妈妈,安娜跟他一样。他们觉得受的罪都是爸爸造成的。”
“你妈妈什么态度?”
“她恨爸爸恨得要死。她嘴上不说,但是事实。”
“安娜说她再婚了。你们的继父是什么人?”
“吉尔伯特给她盖了一座大房子。她应该幸福了吧?不。”
“太遗憾了,为什么呢?”
“不符合她的期望。吉尔伯特有钱,她觉得自己的祈祷灵验了。”
“那是什么问题呢?”
“没有问题。她期待更美好的生活,可惜生活并没有改变。”
“他们认识很久吗?”
“我觉得是。他们在教堂认识。爸爸坐牢之后,她和吉尔伯特离开了原来的教堂,去了另外一家。她说别人在背后说闲话。”
“你喜欢吉尔伯特吗?”
“他对我的孩予不错。”
“除此之外呢?”
“他是个娘娘腔。”
没想到她说出这个词,我不禁大笑。“那你爸爸呢?他怎么样?”
“你知道吗,他是世界上最好脾气的人,就算喝醉了也不骂人、不打人。我知道他戒不掉酒,尤其是后来。我应该恨他的,但我不恨。他受伤之后,非常痛苦。你知道他摔伤过吧?”
“听说过。”
“他明明知道服药期间不能喝酒,可他就是喝了。我很想他。”
“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她喝下最后一口玛格丽特,放下杯子,拿起另一杯,再喝了一小口。她的样子不像是醉了,可我分明感觉到她心中的悲伤。“在监狱,在他转去索莱达之前。妈妈不让我们去,说爸爸会觉得难过,反正伊桑和安娜也不想去看他。可是我想。我知道他一旦被转走,就很难见到了。可我怎么去呢?我那时刚满15岁,没有驾照。我知道妈妈是靠不住的,她根本没想过带我去。”
“你怎么去的?”
“我从黄页上查到爸爸律师的电话,打电话问他能否安排我见面。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应该有年龄规定。”
“律师的嘴都很甜。”
“这个就是。爸爸有酒瘾,戒酒是没办法的事。人人都说犯人想要什么都能搞到……酒,毒品……但是爸爸没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爸爸害怕他们。妈妈告诉我们,在索莱达他一直有酒喝。不知道他怎么弄到的,她的说法而已。”
“你们见面说什么了?”
“没什么,瞎说说呗。15岁的小姑娘,爸爸谋杀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能说什么呢?他们只让我待了一小会儿。”
“你一定很难逊吧,所有的一切。”
“你知道吗,我心底里一直坚信他是无辜的,就算当年人人都认为他有罪。”
“有机会在他清醒时见他一面,真好。”
“他感觉很好。他自己戒的酒……没让人帮。好吧,也许他在索莱达喝酒了,谁在那里会不喝呢?而且那时他刚出来,只是喝一杯庆贺一下。”
“他的朋友们说他参加了一个项目,至少情况有所好转。可能参加的时候已经晚了,说不清楚。”
“他死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发现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应该是的。”
她长久不语,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终于,她开了口。“你大概不知道,爸爸身材高大,1米8,140公斤,在他染上酒瘾之前。他在监狱里就像缩了水一样。我们见面的时候,他的手一直不停地抖。真希望是我看错了,他的行动像老年痴呆病人,可他没痴呆,他害怕,怕死。”
“监狱就是地狱。”
“汉克说过一件事。他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大丹狗鲁伯特。他说鲁伯特非常聪明,可惜胆量还不如一条小狗,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高大。家里人带它去看兽医时,鲁伯特从头到脚抖个不停,一心认为兽医要让自己安乐死。每一次定期检查,鲁伯特都怕得要死。那条大肥狗,腿抖个不停,汉克说可笑极了。他们忍住不笑,可是忍不住,因为狗狗看出来了。你懂我意思吗?它自己觉得害臊,它知道大家在笑,又不确定是不是在笑它。任凭他们怎么说,狗狗都不觉得安全。后来它12岁了,他们带它去看兽医,兽医当然说需要安乐死了。汉克说狗狗发出奇怪的低鸣,仿佛多年来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却不害怕了,因为大家没有笑它,而是抱着它,亲吻它,诉说对它的感情。它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沉默良久。“如果我在爸爸身边,我会一直握着他的手。”
后来我去观看安娜打桌球。红色皮短裙,红色亮片背心,周围的人更感兴趣的是她的身材,不是她的球技。她的对手跟她像双胞胎似的,相同的年龄,相同的身材,不同的是头发。安娜黑发,那姑娘一头红发,编成发辫,王冠似的盘在头顶。她穿一件紧身低胸小黑裙。我记得看见那姑娘进来,同来的人看着像赛车手,肥硕,秃顶,浓密的一字胡,戴了一只金耳环。我的推测不具备事实依据,也许不对。肯定有不计其数身材好又英俊的赛车手,在高速公路上风一般地掠过。据我所知,此人是一位名气响当当的神经外科医生,红发美女是他在连日手术后的轻松乐子。她打得相当执着,这一点我很欣赏,安娜最终落败了。这时候她喝的酒从马丁尼换成了香槟,一杯接一杯,好像杯子里只是苹果汁,这大概影响了她的协调性。换胖男上场了,我和她退到一旁,无聊地看着比赛继续进行。
“你认识那女的?”我问。
“她叫玛吉,整天在这儿。”
“她做什么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审美学家。”
“啊。”我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说她是妓女倒更像,可我不能瞎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我累了,品质低劣的酒喝得头痛。酒吧已经挤满了人,声音吵到无法忍受,香烟在空气里形成苍白的烟雾。汉克和埃伦不想让邻居过久地照看孩子,来向我们告别。埃伦倚在汉克身上,似乎已经走不动路,前脚跨出去便打软,仿佛踩进了坑里。汉克不得不扶着她,免得她摔倒。这大概是我最后对她的印象。她和汉克,我应该永远不会再见了。
我忽然想到,既然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回去,今晚应该是向安娜套取消息的最后机会。老天可怜,她不再提跟我回去的事情。没有理由认为她已经接受了父亲将遗产交给外人的惩罚,不过她没再提起过这事。
我看着她喝光了杯里的香槟。女招待走过来,她举起杯子晃晃,示意添满。假如香槟和我喝的夏敦埃品质同样低劣,明天一早她一定头痛难忍。戴斯的三个儿女中,埃伦是唯一关心父亲的人,另外两人在我看来就是无情无义。
安娜至少能和我说话,伊桑完全无法沟通。他满怀愤恨,不肯为自己的父亲着想那么一点点。不知道我的这些远亲看我是不是也同样的固执和不可理喻。我坚持正义、实事求是,任何事情必须分出黑白对错,绝不暧昧糊涂。
伊桑那里还有一个小问题,我觉得应该趁机问清楚。我看着安娜。“我能问个问题吗?”
“付多少钱?”
“够了,你和气点儿吧。”
“有话快说。”
“伊桑说过一句话,我很不理解。我不记得他当时的用词,给我的印象是他不相信你们父亲是无辜的,他认为戴斯与那女孩的死有关吗?”
“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你自己不会问他吗?”
“算了吧,他气成那样,我不可能回去再问他。”
“我不愿意说这件事情。”
“为什么?”
“因为很无聊。”
“你认为你父亲与那女孩的死有关吗?”
“有区别吗?”
“区别就是认为他犯罪还是认为他无辜。好像有些意义,其实没有。”
女招待又端着盘子送来一杯香槟,安娜接过酒杯,象征性地举了举。“干杯。”
我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杯缘。
她说话了。“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你觉得一切已成定局,他放出来并不代表他是无辜的。”
“伊桑就是这么说的。”
“长久以来的一致观点。”她说。
“他被无罪释放你不觉得解脱吗?对你没有意义吗?他回来这里,觉得你们会开心。埃伦说你哥哥对着他的脸吐口水,你根本看不起他。”
“你真烦人,你知道什么?!”
“我们都有缺点,继续说。”
“说什么?”
“你觉得他有罪?”
“可能吧。”她思索片刻,耸了耸肩。“大概吧。”
“他当时在家,你母亲为他作了证。”
“她是为了保住他。”
“为什么?他没有犯罪。”
“那么他当时在哪儿?”
“和你妈妈一起在家。”
安娜摇头。“那天傍晚他是在的,后来出去了,到两点之后才回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赫尔曼·凯茨在一起?”
“没有证据证明他与案件有关。”
“没有发现证据,不代表没有证据。”
“凯茨翻供了,承认自己说谎,你父亲与卡伦·科菲的死无关。”
“说说怕什么,你难道不懂这道理?”
“我不明白你们的想法从哪里来的。”
“陪审团判他有罪。我妈妈能为他做的都做了,可惜没用。”
“新闻报道说有邻居在。”
安娜撇撇嘴。“布兰德尔太太最爱管闲事。妈妈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我不该说这些。妈妈尽了力,如果真相大白,她要惹官司的。”
“你们那天晚上在家吗?”
她摇头。“埃伦和我去了表姐家,她过生日办了一场睡衣派对,我们俩都去了。”
“伊桑呢?”
“他和高中仪仗队参加比赛去了。我不知道地点。当时我12岁,不懂这些事情。我记得他和其他同学一起上了大巴,星期天下午才回来。”
“你们都不知道你爸爸当晚是否在家,你们怎么那么肯定他有罪?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妈妈告诉我们的,行了吧?”
“你的意思是你妈妈说谎了?”
“你能不能别问了?”
我盯着她不放。“你妈妈作伪证了?”
她避开我的目光,绷起脸,再追下去也问不出结果了。
“不说‘伪证’这个词了,”我说。“案子已经过了追溯期,应该不会有事。我比较好奇,你们怎么发现她在袒护他,肯定是在审判之后。”
她环顾四周。
“告诉我时间而已,不会对你母亲不利。”
“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好奇嘛。是两年之后吗?还是五年?”
“我觉得没必要说。”
我闭上嘴观察她,她在反复思考我的问题,看看哪里藏了陷阱。
“你说的追溯期是真的吗?”
“当然。我不知道具体规定,应该是15年吧。15年之后,谁还会来追究她的责任?”
“是在爸爸打电话告诉伊桑他出狱之后。他告诉伊桑他起诉了政府,拿到了赔偿金,希望和我们见面谈谈。”
“真的吗?你妈妈之前没有说过?”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没用的。那人是个酒鬼,开始是,后来是,永远都是,我们不想要这样的父亲。”
她的目光盯着我背后的某处。“瞧瞧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