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阳台上透了会儿气。我为自己的高效感到高兴,才3点10分,最难堪的场面已经过去了。按工作程序,我应该回到车上,趁着记忆犹新,把刚才的谈话记录下来。但我没有。我开着野马过了半个街区,转了一个弯之后停在路边。我做了几个深呼吸。事情进展不顺。我不断地回顾整个过程,考虑各种不同的方式。我本希望说服伊桑告诉我安娜的联系方式,现在不可能了。
我一筹莫展,只能返回旅馆。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斯莱夫泰快捷连锁酒店,除了快捷,一无是处。我到的时候,停车场只有我一辆车。流言已经传遍整个旅馆业了吗?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吗?为什么没人住在这里?除非只有我不知内情。我打开门走进屋内。我忘记在房里留一盏灯。才下午3点,房间里十分阴暗。我觉得是关着百叶窗的缘故,遮挡了停车场的景致。我走到落地窗前,拽住右边的窗绳,用力一拉,百叶纹丝不动。
我走到洗手间,打开灯,瞪着镜中的自己。我为什么要愧疚?这种消息用什么方式传达都是如此结果,我为什么要苛责自己?我早料到贝克斯菲尔德之行注定失败。伊桑不可能承认自己的行为给父亲造成了伤痛,也不打算对被取消继承权负责。我理解他的愤怒。多年来在人前抬不起头,最后还要接受父亲的打击。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父亲提到了钱,可能伊桑当时说不在乎,之后一定有所想法。我也有这样的时候,面对这笔意外之财,想着如何使用以改变生活。哪怕分成三份,他也能拿到将近20万。这我能理解,然而他对父亲无罪出狱表现出的鄙视,我不理解。不论事实如何,他仍然认为父亲参与了绑架与谋杀。
这种态度,这种场面,我还要经历两次,埃伦一次,安娜一次。我估计伊桑会第一时间把坏消息告诉她们,但不能确定。我可以用邮件的方式通知她们,但内心深处,我仍然认为当面谈话能够减少对她们的打击,虽然迄今为止我还没完成过如此高难度的任务。既然已经开了240公里过来,何妨一试呢?走运的话,他们三个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我离开洗手间,拎起扔在床上的皮包,从外层袋里掏出大跛的名片,拿起电话拨出号码。三声铃响……四声,答录机响了。
“我是大跛,你懂的。”
听到嘀的一声之后,我说:“你好,里佐先生,我是金西·米尔霍恩,我们之前见过面。我在伊桑妻子家找到他,刚刚谈过。你能告诉我安娜在哪家店工作吗?我还是想联系她。我的号码是……”
我低头看电话,通常拨号盘中心都会有总机以及房号。我说:“稍等……”
我四处张望,房间另一边还有一张书桌和一只抽屉柜,都是空的。我拉开床头柜抽屉,有一本电话簿,可是在黄页里查旅馆号码太费事了。没有旅馆火柴盒,没有便笺纸,没有印着地址和电话的圆珠笔。怎么办?斯莱夫泰酒店管理层不肯为营销手段花一分钱,保洁员甚至不乐意在卫生间贴“已消毒”的封条。
“别管号码了,我住在斯莱夫泰连锁酒店,要麻烦你查一查了,请打电话给我。”
我挂了电话。现在怎么办?
我可以待一会儿,等他回电话。我打开旅行袋,拿出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说,躺上床,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我伸手打开床头灯,灯泡只有40瓦,基本看不清。我侧过身,举起书迎着光,这太傻了。如果看不了书,晚上临睡前我还能干什么?我的最爱就是睡前蜷在床上读书啊。
我关上灯,舔湿了手指,把灯泡拧下来,然后拿上灯泡,来到前台。前台店员正在接电话,一看到我就伸出一根手指,表示打完电话马上接待我。从听到的几个字判断,这是私人电话。于是我靠在服务台边,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听。不出20秒,他找了个理由挂断了电话。
“您好,女士。”
我拿出灯泡。“这个能换成100瓦的吗?”
“我查查。”
他走进后面的办公室,片刻后拿着一只灯泡出来了。“这只60瓦,只有这个了。管理层计算过,使用40瓦灯泡一年节省25美元。”
“真是个利好消息。”
我回到房间,一眼瞥见床头电话的红色留言灯在欢快地闪动。应该是大跛查到了我需要的信息。我坐在床边,准备好纸笔,拿起听筒,按下“0”键。可爱动听的女声告诉我有一条留言。“第一条。”她说。
是亨利,语气低沉。“金西,我是亨利,一直在联系你,我不想留言,不想给你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坏消息,你的朋友费利克斯在医院,情况危急。打电话给我,告诉你详情。”
电话一定是我去换灯泡的时候打来的。
我按下圣特雷莎的区号和亨利的号码。电话占线,我等了几分钟再打,还是占线。我告诉自己镇定,等他打完电话。第三次,铃响两声之后,亨利接起了电话。
“亨利,是我,金西,出什么事了?”
“哦,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抱歉吓着你了,我觉得应该尽快通知你。丹迪昨天下午来了,当然是来找你的,我说你出城了。他说珀尔在收容所给他留了言,是从圣特雷莎医院急诊病房打来的。费利克斯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丹迪打回医院的时候,正准备动手术。”
“什么情况?”
“他被一群浑蛋暴打了一顿。”
我闭上眼睛,不敢想象波加特人骑在费利克斯身上拳打脚踢的场面。“伤势重吗?”
我伸出手按下台灯开关,忘记灯泡还在我旁边的床上呢。
“头骨破裂,两条腿断了,肝脾受伤,可能还有大脑损伤。地点在州街南段自行车出租点外面。好在店主出来制止,可惜迟了。”
“事情不妙。”一定与费利克斯和珀尔拆掉了波加特宿营地有关。下手也太狠了。我把60瓦的灯泡安好拧紧,光明普照。
亨利继续说:“丹迪准备去医院,我开车带他去了。收容所给了他一张公交卡,可是坐公交去哪里赶得及。”
“珀尔在哪儿?”
“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医院,一直说是她的错,谁劝她也不走,她快撑不住了。”
“但是他会没事的,是不是?”
“医生不肯说,至少还有几个小时观察期。”
“太可怕了,我好难过。”我的脑海飞速闪过一幅幅画面,全都是珀尔。费利克斯总是听她的,费利克斯不是出主意的人。我早该清楚,当时却没有坚持到底,打消她的念头。那就是个馊主意,而我还跟着干了。现在的我和珀尔一样内疚。恶作剧而已,何至于如此凶残?“报警了吗?”
“珀尔坚持报案,目前她离不开医院,她说知道是谁干的。”
“她亲眼看见的吗?”
“没有,她说肯定是鸟类保护区附近的丐帮。”
“没有亲眼目击的事情不能肯定。”
“你得和她谈谈。还有,费利克斯处于药物昏迷状态,医生希望消除他的脑肿胀,这是目前的关键。”
“你见到他了吗?”
“重症病房不允许探视。我偷偷看了两眼,看不到什么。珀尔说自己是他姐姐,所以手术结束后一直陪着他。我和丹迪待了一会儿,我回家了。在打电话的间隙,给你留言,没想到你这么快打回来。”
“我刚才去了前台,一回来就看到电话灯在闪。我现在能做什么?”
“不用,不用。一切还好,只是这种事情太震惊了。你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不顺利。我和伊桑谈过,把遗嘱告诉他。他火了,果然不出所料。回家之后再细谈。”
“什么时候?”
“我本打算再和他妹妹谈谈,可我觉得现在就动身回去比较好,回家比待在这里有用多了。”
“我觉得赶着高峰时间回来不合适。”
“出了城就好了,5号公路不怎么堵。”
“嗯,别做傻事,听上去你今天很辛苦啊。”
“所以我才想回家,”我说。“住的酒店差劲,真不该图便宜。我想念家里的床,我想回家安慰珀尔。罗西回来了吗?”
“还没有。航班5点到达,和威廉一样的美联航班。我去接她,威廉做本周最后一次理疗。把她送到家后,我就回圣特雷莎医院。需要我给你留着廊灯吗?”
“好的。”
“会留的,如果有新情况,我在你门上留言。”
“谢谢,过几小时见。”
“开车小心。”
“我会的。”
我挂上电话,抓起旅行袋进了卫生间,把瓶瓶罐罐扔进包里。刷过牙之后把牙膏牙刷收好。不再想费利克斯的事情,上路之后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
我关上灯,拿起外套和皮包,到门口最后望一眼室内,确保没有丢下什么。退房手续很快,反正我不打算索要退款。我想要不要把60瓦的灯泡还回前台,最后决定赠送给下一位客人。
电话响了。
我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回头望着电话。可能是大跛。亨利已经联系过,大跛是唯一知道我住这里的人……除了伊桑。不可能是伊桑。会不会前台打来告诉我找到了100瓦的灯泡,这种爆炸性新闻几乎不可能。谁来电话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大家休息时,我已经到家了。
第二声。
干吗去接?动作快一点,我现在已经走了,很快就能听到野马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那飞驰在路上的感觉,多希望我是一只狗,把头探出窗外,任风灌满我的耳朵。
第三声。我接起电话。“哪位?”
“你好,金西,我是大跛。我刚回来,很高兴你找到了伊桑。听到他爸的消息,他怎么样?”
“我不能说他很伤心。”
“需要时间适应。我爸走的时候我也一样,”他说。“你不是想问安娜的情况吗?”
“是的。但是家里有事,我必须回去。电话响的时候我刚准备退房。”
“还好在你走之前找到你了。那家店叫哈罗哈美发美甲,哈罗哈三个字后面有一个感叹号。我没有具体门牌号,店在切斯特街南段大约19号,店标是海锚形状。”
“非常感谢。看来找安娜谈话,我得再来一趟了……”
“可以在出城的路上停一下和她聊聊啊。店里6点开门,她肯定在。”
我没说话,我好想回圣特雷莎,我真想一走了之。
“你在听吗?”
“我在,我考虑一下,”我说。“家里的事情非常紧急。”
“你决定。”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把旅行袋放在地上,综合评价自己的心理和生理状态。伊桑的攻击性直到此刻我觉得自己安全时,才开始显现。职业拳手离开拳击场时就是这感觉。在赛场上心无旁骛地跳跃、闪躲、佯做攻击,判断对手的出招。待退回更衣室,才能验看自己的创伤。我心力憔悴,伤痕累累,肩膀隐隐作痛,脖子僵硬,剧烈的头痛像紧箍咒一样挤压着我的脑袋。再加上费利克斯,我简直要瘫了。我用手扶住额头,小时候金姨妈这样检查我是否发烧。她从不可怜我生病,所以这动作通常预示着她要命令我做事去。我现在正是这么告诉自己。我开了240公里来完成任务,任务尚未完成。我能为费利克斯做的只是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焦急徘徊,晚到30分钟又有多少区别?
我按原定计划快步走去前台,交回钥匙,回到车上,旅行袋丢到后排座,开车向西,至切斯特街右转,数着门牌号码从22号到19号。店头不难找,右手边,半个街区前,门前有很长一段人行道。
4点整,我端坐在哈罗哈!美发美甲的接待区。好在美甲接受散客,而安娜是唯一的美甲师。她手上正有一位顾客。虽然我不打算修理指甲,但接待员询问我需要做什么项目时,直接预约总好过大费周章的解释。我随手翻着一本发型图册。多数图片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没有一种适合我。自己在家就能打理,谁还会付钱给美发店呢?
有两个美发师,一个在理男发,一个在为女顾客染发。又进来一位女顾客,第三位美发师便从后面出来了。女顾客坐好,美发师摆出工具,抖开理发围布,给客人套上。男顾客理好了,他留了小费,走到前台付账。安娜请顾客挪到旁边的空位,将新画好的指甲放进龟壳形状的紫外线灯下,以达到快干的效果。我瞄了一眼手表,过去了10分钟。我归心似箭,只想快些完成自己的任务。